再见晴天----南泥湾
  发于:2009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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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晴天 21

21
三月的杭州,绵绵春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礼拜,而且没有停下的趋势。郑铭就是在这样一个烟雨蒙蒙的春日午後,和李文奇两个人一人一把伞,十分文艺地在白堤上漫步。其实雨中游西湖并不是郑铭这个正宗的“文学青年”要求的,恰恰是“工科精英”李文奇的提议。
郑铭已经决定考本系一位专攻汉魏方向的秦老教授的研,秦教授带过他们的《古代汉语》课,对郑铭当年的结课论文印象极好。在郑铭找他谈了自己的想法之後,老先生高兴的表示了欢迎他报考,并邀他一起参加三月在杭州召开的一个研讨会。
得到消息的李文奇十分兴奋,在电话里就开始和郑铭讨论起游玩的路线。郑铭“哦哦”地应著,最後告诉李文奇,连开三天的会,没有时间出来玩。坐在会场里听报告的郑铭常常会想起电话对面那瞬间懊恼下来的声线,於是在最後一天主办方组织的余兴活动中途,他向秦教授请了假。
当郑铭在学校门口下了出租车,便看见李文奇已经打著伞站在那里。李文奇带著人直奔“楼外楼”,两人点了有名的西湖醋鱼,东坡肉,莼菜汤和两个素菜,大大的饱了一顿口福。吃完饭出门,看著雨淅淅沥沥的也不大,李文奇就说干脆沿著堤岸散步回学校,顺便消消食。
“考研的事准备的怎麽样了?”走在路上,李文奇问。
“还行,主要是英语和政治,得花点功夫。”郑铭把伞斜了斜,让过了迎面跑来的一对没带伞的情侣。李文奇看著郑铭半边身体淋在雨里,举了举自己的伞说:“要不,你过来吧。”
“那麽宽的路面,也没多少人。”郑铭继续往前走,边问李文奇:“你怎麽样?打算考哪儿的研,我看你们那个老抓你差的老师对你不错。”
“不考了,回上海上班。我已经联系了船厂,那里最近在做一个国家级的项目,过两天就回去面试。”李文奇漫不经心地扔下一个“炸弹”。
“为什麽去船厂,效益也不好,现在谁还往这里头跳。”郑铭不解地问,“就算回上海,也可以找个好一点的船舶公司,或者当个验船师什麽的,又不丢专业,也不用那麽辛苦。”
李文奇笑著看了一眼郑铭,说:“你还挺关心我,验船师这种工作你也研究过?”
郑铭听他调侃自己,气呼呼地说:“说正经的呢。”
李文奇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一本正经地道:“去那种效益好的公司,我这种本科的毕业的,肯定得从打杂的做起,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摸得到船。可是船厂就不同了,好多工人,技术员都是看著咱们长大的,我跟他们的关系好著呢,再说老工人多,我还可以多学点技术,就住你们隔壁的张伯伯,几十年经验的电焊工,当年的万吨轮上都有他的焊点。他已经答应,只要我一进厂,就收我做关门弟子。至於考研这种事嘛,等我多点实际经验,在职进修也可以呀。”
李文奇看了看不说话的郑铭,笑嘻嘻地又加了一句:“再说就你这专业,怎麽也得读到‘博士後’,我还不得多挣点钱好养活你。”
说完也不等郑铭反应,一边说著“雨越来越密了。”一边拉了郑铭的手往前跑。
两个人在湖边林立的茶室里,挑了个还有临湖空位的进去坐下了,要了壶茶,又要了瓜子和开心果。李文奇见对面的人认认真真地喝著茶,开口说道:“哎,听说你好像是学古文的哦,来两句吧。”
郑铭笑了笑,随口说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喂,就算你是专业人士,也不带这麽调戏我们工科生的!”李文奇愤愤不平地叫道。
郑铭侧头看了看细雨中显得湿漉漉,雾蒙蒙的西湖,慢慢吟道:“‘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听著郑铭娓娓念完,最後两句话如大石一般压在李文奇心里,沈甸甸地让他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郑铭回过神来,看见李文奇闷闷不乐的样子,有点奇怪。便随口拣了个话题:“女朋友谈得怎麽样了?”
李文奇正愁著怎麽才能向郑铭“摊牌”,如今得了台阶,马上从刚才的忧郁中清醒过来。挺了挺腰背,早就翻来覆去想了几百遍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蹦了出去:“郑铭,我知道肖阿姨刚刚过世,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可刚才在堤上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慢慢考虑没关系。”
郑铭想了想,犹疑地问道:“你妈妈?”
李文奇锣鼓听音,心里一阵欣喜,忙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家我来搞定,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想想我的建议。”
郑铭撇了撇嘴角,道:“想想是不是让你养我吗?”
“当然不是!”李文奇急道,“是想想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说完才发现郑铭一脸促狭的笑,李文奇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气愤,但马上就释然了,望著郑铭温柔地笑了。

再见晴天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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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长假过後,李文奇果然就收拾了行李回到上海。他通过了船厂以“技术攻关小组”为班底组成的部门面试,先在厂里以学生的身份实习两个月,等毕业转了档案关系再正式进组。
恰在此时,郑铭家的拆迁协议也签了。因为郑铭手里的钱有限,又在上学,所以他就想先不买房,等上了研以後直接申请宿舍。李文奇知道了後坚决不同意,拉著郑铭去看房子,最後两人决定先买个小户型过渡一下。
看了几个楼盘之後,郑铭考虑了一下自己的经济情况,买下了花木一个一室一厅的尾房,房款一次付清。
也没有请装修队,两个人自己买了几桶涂料,用了几个休息天,把整套房上上下下的涂刷了一遍。又等了一个月让气味散尽,才找了搬家公司帮忙,总算是安顿完毕。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只除了客厅里的那只沙发。李文奇坚决要求换新的,他的理由是原来的沙发太旧了,弹簧突出来顶得他腰疼。又说船厂离这里近,他以後加班什麽的就不用老远跑回家去睡,在这里睡沙发就好。
借著这个理由,李文奇自己去家具店看了一套沙发回来,趁著郑铭不在家,就让店里送货上门。郑铭回家看见了沙发,倒也没说什麽,只是问李文奇花了多少钱,要还给他。李文奇先斩後奏,心里很是没底,如今看郑铭声色不动,更是“惶恐”,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的床自己付钱。”
郑铭心里憋著笑,面上仍是淡淡的,只说:“那走吧。”
李文奇苦著脸道:“去哪儿?”
“请你吃饭,谢谢你送的‘乔迁礼’。”郑铭边说边往门外走。
当天晚上,李文奇睡在自己的“床”上,兴奋地流了一夜的口水。
这天中午,郑铭正在学校图书馆里用功,接到了陶阿芳的电话,他拿著电话走出了阅览室,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阿姨?”
“小郑啊,”不知是不是因为信号不太好的关系,陶阿芳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失真,“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啊,到阿姨家里来吃饭吧。”
郑铭想起李文奇跟他说最近因为工期有点吃紧,张师傅的班组日夜加班,自己也想趁著这个机会多学习学习,於是便说:“阿姨,我有空的,不过阿奇……”
陶阿芳打断了他的话:“阿奇加班我知道的,这次是阿姨想跟你私下里说点事。”
郑铭若有所悟,便答应了做完下午的家教就去。挂了电话,郑铭打开手机里的通讯簿,找到了李文奇的名字。手指在绿色的通话健上摩挲了半天,还是把手机放回了裤子口袋,回了阅览室。
出了家教学生的家,已经快六点锺了。此时上海已经到了梅雨季节,街上的空车更少了,郑铭好不容易才找到部车子,便催著司机往李文奇家里赶。开到小区门口时,郑铭付钱下车,在水果摊上买了两斤刚上市的余姚杨梅。他记得李文奇说过他妈妈肠胃不好,家里总是备著一大罐子杨梅浸的酒。
郑铭进了门,就被陶阿芳拉到桌边,原来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郑铭说想先洗洗手,陶阿芳却从桌上拿了一张湿纸巾给他。郑铭心里一动,不再多言,坐到椅子上,低著头拿纸巾擦著手,一边等待著。
陶阿芳把拿著酱油碟子出来的李卫国拉到身边坐下,夹了一块咸草鸡放在郑铭面前的小碗里,一边开了口:“小郑啊,阿姨从来没有把你当过外人,所以阿姨今天就开门见山了。”
郑铭抬起头来,看著陶阿芳的眼睛点点头。
“你要帮我劝劝阿奇呀,伊昨天夜里跟我们讲,这辈子不结婚了,要跟你一起过。你们两个男人怎麽能过一辈子呢,你说是不是?”

再见晴天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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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看著陶阿芳,一时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可惜陶阿芳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接著说道:“你们是好同学,好朋友,这阿姨都知道。但是,不管是多好的朋友,到时间也应该各自结婚生小孩,有自己的小家庭,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郑铭看著对面用殷切的目光看著自己的陶阿芳,说道:“阿姨,现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走结婚这条路,而且我年纪还小,还没开始想这些事。
“是的,是的。我也没说让他今天就结婚,我的意思是女朋友可以开始谈起来了,等到谈得差不多了,也要二十五,六了。”陶阿芳见郑铭不接翎子,有点著急,“可是他连女朋友也不找,说是想先忙事业。那好,我算他说的有道理,我托人给他介绍,可他连面都不肯见。”
郑铭的心里正矛盾著要不要把实话说出来,嘴里顺口说道:“也许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问题是小赤佬说喜欢你啊!”陶阿芳终於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面前这个孩子的回答。
郑铭心里有点感动,他不知道李文奇这样直白地就向家里“出了柜”,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坚定自己的心,不要辜负了阿奇的一番心意。
郑铭鼓了鼓气,正了正腰背,对著李文奇的父母诚恳地说道:“叔叔阿姨,我也喜欢李文奇,希望您们能够理解。”
陶阿芳不能置信地望著面前正襟危坐的郑铭,她不明白现在的孩子们是怎麽想的。她今天把郑铭叫来,又说了那麽一番话,是想著这麽聪明的一个孩子一定会明白自己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就坡下驴地把这件事揭过去。可是如今,郑铭竟然和李文奇一样,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喜欢同性,没有一丁点的犹疑和畏缩。陶阿芳觉得胸闷头晕,冲口说道:“你们怎麽能够这麽轻易地说出这种话,脸面不要了?父母不要了?後代不要了?你是没有父母,不用传宗接代,可是我们还在啊,你这不是毁阿奇,而是要毁我和阿奇爸爸啊!”
郑铭还没出声,就听见李卫国低沈地“咳”了一声,陶阿芳好像意识到了什麽,却仍是说道:“咳什麽咳,我说错了吗?你不要孙子,你们老李家不要香火了?”说著已经有大颗的泪珠淌了下来。
郑铭悄悄地把桌上的纸巾往陶阿姨的方向推了推,轻声却坚定地说道:“阿姨,我很抱歉,可是比起没有後代的遗憾,我更怕错过李文奇,我想阿奇也是这样想的。”
陶阿芳闻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郑铭见状连忙也站起身来,只听见陶阿芳提高了音量,叫道:“错过,错过,你们怎麽能这麽自私,光想到自己。郑铭,我现在正式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是两个男人,注定要错过的。我希望你能够自觉点,不要再缠著我们家阿奇了。”
“阿姨……”
郑铭的话被陶阿芳尖声打断:“我不要再听了,你可以走了,马上走!”
“姆妈!”一个疲累的声音打断了房里的紧张气氛,三个人都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门口站著的正是一身蓝色工作服的李文奇,身上是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那是焊接时飞溅的钢末烫上去的。显然,李文奇是直接从车间赶过来的。
短短的沈默过後,陶阿芳首先反应过来。
“侬叫伊来额?”陶阿芳瞪著一双泪眼,厉声质问郑铭。
郑铭连忙摇头,他也不知道李文奇此时怎麽会出现在这里。这时,一直坐在边上没有说话的李卫国沈声说道:“是我叫阿奇回来的,这种事情当然是大家当面说清楚,郑铭没有父母,我们也不能欺负人家。”
陶阿芳不可置信的转头看著自己丈夫,她不能理解老公的做法,把李文奇叫回来,还怎麽让郑铭知难而退,她那些威胁怒骂,歇斯底里并不想暴露在自己儿子面前,她也相信郑铭并不会把自己的行为告诉李文奇。可是如今儿子就站在门口,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自己的心里,陶阿芳只觉得气急攻心,无处发泄的怨气化作泪水汩汩流下。这个气苦的母亲默默地转身进了卧房,再也没有出来。

再见晴天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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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三个男人,李卫国和郑铭沈默地站著,李文奇来回地看了看父亲和郑铭的脸色,叫了声:“郑铭……”
只说了两个字,就被李卫国打断了:“阿奇,你先到房里去看看姆妈。”
李文奇又瞥了眼一直垂著头站著的郑铭,在他爸严厉的眼神中面带忧色的进了父母的卧房。
李卫国见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关上门,这才回到沙发边对郑铭说:“坐吧。”
李卫国见郑铭坐下了,才说:“小郑啊,自从阿奇妈妈告诉我她的怀疑开始,我就特意找了这方面的书来看,也特地打过心理咨询电话。从理智上而言,我可以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是就像阿奇一听到你有事就会赶回来一样,我更关心他妈妈的心情和想法,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肯定是站在他妈妈这一边的。所以希望你能理解,也不要见怪阿奇妈妈刚才的失态。”
郑铭点点头,说:“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叔叔,我不能答应阿姨的要求,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诚的,也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获得叔叔阿姨的理解。”
郑铭想了一想,又说:“李文奇曾经说过,不管怎麽样都让我不要和您们见面,由他出面说服您们。可是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管是阳光,还是风雨都应该共同承担,所以我才答应了阿姨过来的。我没有了爸爸妈妈,但是在我心里是把您们当作自己的父母来尊敬的,将来也会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您们。至於孩子,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您们不同意,我们可以等待,但是我们不会因为这个就轻易分开。”
李卫国听完之後,沈吟半晌,才开口道:“你的立场我明白了,这样吧,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郑铭站起身,向著李卫国微微鞠了个躬,转身向门口走去,却听见身後的人说:“值得吗?”
郑铭回身,认认真真地说道:“值得的,就像您不管对错都要站在阿姨身边一样,我希望这辈子能够和李文奇站在一起。”
李卫国看著这个瘦瘦的男孩子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心下也有些为这个孩子的坚持而感动。他不是一个迂腐的人,当年能打破“铁饭碗”自谋出路,如今也不会因为儿子选择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大惊小怪。他之所以同意妻子把郑铭找来,就是想看一看两个孩子到底有多坚定,毕竟父母只是他们今後所要经历的所有坎坷中最小的一个坎。如今他觉得有些放心了,两个孩子执著相爱,互相关心,愿意承担各自的责任,作为父亲,他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
李卫国站起来,打开了卧房的门,看见妻子躺靠在床头的被子上,儿子在一边握著妈妈的手,轻轻说著什麽。他笑了笑,掩了门,去收拾桌子上基本上没有动过的饭菜。
郑铭出了门之後,一路走到车站。他并没有著急坐车,而是在候车亭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果然第一辆公交车刚刚离站,电话铃声就响起来了。
郑铭接起来,李文奇的声音响起:“到哪儿了?”
“车站,今天你就呆在家里陪你妈妈好了。”郑铭说。
“那你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我又不是小孩子,走到哪还要给你报告。”
“我不是怕你一时想歪,跑了吗?”
“胡说。”郑铭想了想,又说:“到时我给你发短信吧,不想再刺激你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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