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铭一时也不知道怎麽安慰阿英,只让她回椅子上继续坐著,自己探头透过抢救室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这时,门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看著这个自己认识了许多年的病人家属,即便是见多了生死离别的医生也觉得心下惨然。不过他仍保持著面无表情的专业神情,对殷切地望著他的郑铭说:“很抱歉,你妈妈已经进入了深昏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就这两天了。”
郑铭有些懵了,虽然一直以来都有心理准备,但是猛然间到了眼前,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直到阿英过来推他,对他说:“阿姨出来了。”
郑铭跑过去,躺在推床上的肖玉芬脸色苍白,闭著眼睛表情平静。默默地跟在护工和护士後面回到病房,同房的病友们围了过来,看见肖玉芬的样子,又都沈默著退了回去。郑铭把阿英打发回去休息,又请她炖点汤明天拿过来,自己拉了椅子坐在肖玉芬的床边。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郑铭感觉有人推他,原来是隔壁床的李奶奶,老人把一盒子饭菜递到郑铭手里,轻轻地抚摸了下他的头发,叹口气走开了。郑铭拿起饭盒里搁著的调羹,一口接一口地把饭往嘴里送,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肖玉芬紧闭著的眼睛。
可惜肖玉芬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凌晨的时候,肖玉芬在儿子和医生护士的注视下停止了呼吸,护士在病历上写下了死亡时间:2005年1月21日02:17。这一天是农历甲申年腊月十二,离春节仅十八天。
郑铭跟著推车跑到太平间,却被工作人员拦在了门口,他们请他明天开放时间再来。
郑铭靠在白色的墙上,所有的力气只够他站在那里,这时有一个年轻的护士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嘴里说:“我们收拾病床的时候,在肖玉芬的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护士长让我给你送过来。”
郑铭接过信,却低著头沈默著。小护士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对这个平时待人礼貌,照顾妈妈又很体贴周到的年轻男孩的印象十分好,如今看了他的样子,心里边觉得有些酸酸的,想了半天,也只得一句:“节哀顺变。”
郑铭抬起脸来,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小护士看著郑铭的脸,只觉得那勉强勾起的嘴角带著无尽的酸楚,让她也禁不住的鼻酸,於是吸了吸鼻子,掉头快步离开了。
郑铭低头从信封里取出了信,慢慢地读完每一个字。薄薄的两张信纸,捏在手里犹如千斤,郑铭缓缓下滑,坐到了地上。
信并不长,上面的字写得极大,肖玉芬的手常年浮肿,长时间握笔有些困难,这两篇信纸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写成的。肖玉芬在信里除了写下了对儿子的不舍抱歉之情,也对郑铭的将来抱著深深的担忧之意。她告诉儿子,自己看见过他藏在房子里的杂志和碟片,对儿子的性向有所了解,也许是因为卧病多年的缘故,肖玉芬对儿子能不能幸福的关心远大於对儿子喜欢男人的担心。在信中,肖玉芬说自己与郑铭的父亲虽然聚少离多,两个人的心却从来没有分开过,她希望儿子可以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安安分分地过好今後的日子。
郑铭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拿出手机开始拨号,虽然那个人的名字早就从“电话簿”里删除了,但是那些数字却像是从来没有遗忘过般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里跳出来。按了通话健之後,郑铭静静地等待著,却听见手机里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郑铭挂断了电话,又开始重新拨号,平静地聆听著那女声重复著响起,直到第十次的时候,郑铭放弃地将手机扔在一边,抬起头靠在墙上,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郑铭手忙脚乱地捡起脚边的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接通了电话:“阿奇,姆妈走了……”
对面的李文奇惊讶之下,说了一大堆话,郑铭“嗯嗯”的答应著,直到对方说马上回来,他才低声而坚持地说道:“不行,考完了再回来,现在还有什麽可急的。”
挂了电话,郑铭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把头埋在膝盖里。半晌,死寂的太平间外走廊上响起了压抑著的哭泣声。
再见晴天 18
18
一个星期後,郑铭在李文奇的帮助下,主持完成了肖玉芬的追悼会,将她的骨灰暂存在火葬场的存放室里,打算年後再著手找块风水好的墓地把父母合葬在一起。
两个人坐车回了李文奇的家。刚进门,李文奇的妈妈陶阿芳便迎了出来,对著两个穿著黑色西装,正在换鞋的人说:“回来了,冷伐?快点进来,我老早就叫阿奇爸爸耐暖风开开来了。”
陶阿芳拉著郑铭的手坐到桌边,一边轻拍著他的手,一边说:“马上就吃饭了,侬看看脚,瘦得来让人家看了心阿痛了。”
这时李文奇的爸爸李卫国端了汤从厨房出来,对老婆说:“阿芳,快点让小人去汰手,吃饭了。”
陶阿芳附和著松了手:“对的,对的,刚刚从火葬场回来,是要汰汰清爽。”又吆喝坐在边上的李文奇,“侬阿快点一道去。”
吃完了饭,郑铭要帮忙洗碗,被李卫国阻止了。坐了一会儿,郑铭便起身告辞,李文奇也站起来说送他。两个人走到门口,陶阿芳拿了两个大塑料袋,里边满满地装著几个大微波炉盒子。把塑料袋递给两人,陶阿芳在一边说:“小郑阿,各点小菜侬带回去,我叫伊拉爸爸另外放起来的。侬还没‘出七’,春节里头最好勿要出去走亲眷了,上海人忌讳额。”
边上的李文奇便说他妈妈:“姆妈,说什麽呢,你让他一个人在家过年啊。”
陶阿芳不理自己儿子,仍然对郑铭说:“小郑啊,侬勿要怪阿姨闲话直。小菜摆到微波炉里转一转就可以吃了,勿要老是吃方便面,防腐剂不好的。”
郑铭不断点头,对陶阿芳说:“不会,谢谢阿姨,春节我打算出去走走。”
“对的,对的,出去散散心也好。”陶阿芳一边说著,将两人送出了门,又对已经走下两级楼梯的李文奇说道:“阿奇,早点回来。明朝张伯伯带琴琴到屋里厢来吃饭,侬小辰光不是一直讲琴琴长勒像洋娃娃,大了要讨伊做媳妇额嘛。”
李文奇没有回应,埋著头跟在郑铭身後急匆匆下了楼。
陶阿芳回身进了门,在厨房里洗碗的李卫国对她说:“阿芳,人家姆妈刚刚没了,阿奇去陪一陪也是应该的。侬讲各种闲话,小人听了要伤心额。”
陶阿芳靠在厨房门上,闷闷地说道:“侬晓得啥。楼下头老陈老婆勒商场里打扫卫生的,前两天跟我讲,现在商场里的男厕所乱的来不得了,经常性有避孕套掼了地廊。侬讲才是男人,避孕套用来做啥?”
李卫国疑惑地回过头看著他老婆,问:“做啥啊?”
“一开始老陈老婆也不晓得,後搜来听柜台廊额两个小姑娘讲了再晓得是各个。”陶阿芳把右手举起来,掌心朝上,四指握起,只留了尾指向上挑著,对著老公微微勾了两下。
李卫国看了吃了一惊,又摇摇头,不相信地说:“侬想的特多了伐?”
陶阿芳叹了口气,说:“阿奇原来讲月底放假额,哪能小郑姆妈一没,伊就‘蹬蹬蹬’跑回来了,肯定有试没考。各种辰光也就算了,反正已经各能样子了,但是侬看看脚,回来以後跟了小郑屁股後头,忙到东,忙到西,屋里厢蹲过两个锺头伐,除特困觉,还不是天天回来困额。”
李卫国碗也不洗了,面对著陶阿芳,说:“阿奇勿像啊。”
“侬各个儿子,不要看伊好像朋友多来兮,实际廊没啥事体过心的。侬啥辰光看到伊对朋友照顾的介周到,介尽心?我看伊是恨不得自家披麻戴孝。”陶阿芳说完,用下了决心的肯定语气对老公说:“勿管哪能,先让伊谈个女朋友再讲。”
楼底下,郑铭对要送他回家的李文奇说:“不用送了,回去吧。”说完自己转身向小区门口走去。
後边的李文奇看著那个手里提著两个大袋子的单薄背影,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过了一会儿,拔腿追去,赶上了前头的郑铭,伸手从他手里拿过一个袋子,两个人并肩向著车站的方向慢慢走著。
再见晴天 19
19
上海的冬天,气温虽然不低,但那无处不在,见缝插针地钻入骨头里的阴冷湿气却让人觉得更加难受。李文奇和郑铭下车时,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小的雪点,夹在细细的雨丝里飘落到两人的头顶和衣服上。
两个人拐进一个老旧的小区,这里当年是一个大船厂的职工家属区,一片三层的楼房曾经让无数当时还是老少三代挤在狭窄石库门里的人豔羡不已,如今却是淹没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中无声地衰败著。
李卫国和肖玉芬都是那个曾经拥有上万职工的船厂里的一员。九十年代中期,李卫国跳到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作技术,离开了山河日下的国营大厂,奋斗了几年,就带著妻子和儿子搬进了沿江的新建小区。为此,陶阿芳一直夸自己的老公眼光超前,并教导李文奇向他爸爸学习。
两个人走进楼门,底楼楼道里的照明灯泡忽明忽暗地闪烁著,看来快寿终正寝了。在这样的灯光之下,那宽宽的楼梯,以及墙上大大的画了圈的“拆”字,便向电影里的那些快速闪回的图像一般交替著出现在李文奇眼前。
“什麽时候拆?”李文奇低声地问。
“不知道,快了吧,听楼下的方阿姨说,年後要开始谈条件,签协议了。”走过二楼长长的走廊,郑铭打开了尽头的房间,小阿姨阿英已经另找了工作,这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住。
郑铭进了门,对跟著进来的李文奇说:“进来喝杯热水再回去。”
李文奇心里一紧,面上却仍是温和平静的样子,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手已经伸过来的郑铭,看著他拎著两个大袋子进了厨房,自己则走到外屋的沙发上坐下。
不过一会儿,郑铭拿著两个冒著热气的玻璃杯出来,里边是尚未泡开的茶叶。李文奇见了,赶紧站起来,接了一杯到手里,又忙不迭地搁到茶几上,搓著手叫烫。
郑铭两指圈著自己那杯的杯口,说:“我刚要说烫,你手也太快了。”
李文奇回到沙发上坐下,研究著杯子里慢慢升起的茶叶,说:“这是我上回送你的西湖龙井吧,我爸那罐早喝光了。”
“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偶尔喝喝,姆妈……”郑铭说到这里没了声音。
李文奇这时抢著说:“你过年真的要出去?”
郑铭点点头,没有说话。
李文奇又问:“去哪儿?去南边吧,暖和些。”
郑铭抬起头来看著李文奇说:“随便吧,一个人走到哪算哪。”
“哦,那酒吧那边?”李文奇喝了口茶,把那句“我陪你去吧”一起咽了下去。
“我请了假,等回来再决定还要不要做下去,你知道姆妈不在了,光是家教和帮老师整理资料的收入也够了。本来想要毕业了,提前进入社会好一点,现在……”郑铭停了一下,才接著说:“想想还是听老师的准备考研吧。”
李文奇看了一眼郑铭,他并不知道郑铭到现在才决定考研,他一直以为像郑铭这种专业是一直要读到博士去的,而且郑铭的成绩很好,他听肖阿姨骄傲地说过好几次,郑铭是要保研的,於是他问:“不是已经说了要保送的吗?”
郑铭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轻声说道:“我一直跟学校说在考虑,姆妈那时候病越来越重,医药费什麽的虽然能报销回来,但有时候时间拖得久,我看船厂早晚是保证不了那50%的了,所以想早点上班。现在嘛,这学期的考试估计没戏了,还是自己考吧。”
说完,郑铭又问:“别说我了,你的考试怎麽办,你到底缺考了几门?我问你,你老是打岔。”说完两眼盯著李文奇不放。
被逼不过,李文奇只能坦白道:“两门,就两门。一门是暑假里抓我差的老头,他已经答应我回去交一篇报告就放我过关,另一门嘛,”偷看了一眼郑铭的神情,李文奇急急地保证,“补考肯定能过的,你不要担心。”
郑铭看著一脸严肃地李文奇,嘴角微微上钩,说道:“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待在家里写报告,复习功课,我明後天走,等我回来要看到你写的东西。”
李文奇小小声地说:“我去送你?”
郑铭站起身来,看见李文奇猛地向後一躲,唇边的笑容越发大了,只听他说道:“还是我送你吧!早点回去,阿姨要担心的。”
再见晴天 20
20
把李文奇送出门,郑铭回身进房。将茶几上的玻璃杯收进厨房。洗完了杯子,郑铭接著收拾陶阿姨给他带的菜。饭盒里装满了酱牛肉,熏鱼,酱鸭,居然还有一个走油蹄膀和一盒子分门别类的凉菜。
郑铭拿家夥把那些菜一样一样装好放进冰箱,在洗碗的盆里倒上洗洁精,慢慢地开始洗那些微波沪盒子,下次好让李文奇带回去。
一边洗著那些大大的盒子,郑铭在心里感激陶阿姨的慷慨体贴,也正因如此,她在门口说的那些话郑铭才不能当作没听见。陶阿芳是不是知道李文奇和自己的性向,郑铭并不关心,但是他知道,自己儿子对一个男人过度的关心已经让这个热心肠的母亲有了戒心。也许她只不过是担心儿子没有时间交女朋友,但是自己对李文奇的心思却是心知肚明。
妈妈去世後的第二天清晨,当李文奇站到他的面前,郑铭的心里是震动的。他知道李文奇必然是放弃了考试回来的,但他是怎样在这午夜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赶回上海的呢。对於他的疑问,李文奇只是笑笑说:“叫了部‘叉头’。司机人很好的,听说家里死了人,二话没说就开过来了。”
看著风尘仆仆的李文奇,要说心里没有一点波动是不可能的,但是郑铭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心里对李文奇抱著的是怎样的心态。也许一个人待一段时间才是这个时候的自己最需要的,所以他选择了在这个举国团圆的日子里出去旅行。
郑铭把洗完的东西放进边上的塑料漏篮里滴水,自己擦了手回卧室开始收拾行李,他打算明天醒了以後就去火车站,买一张去西边的票,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和暖的阳光,而是人烟稀少的旷野。
而此时出了门的李文奇,却向从他身边低速开过拉客的出租车摇了摇手,慢慢地往自己家的方向晃悠。身上的西装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起了密密的细褶,粘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李文奇如今却管不了这些,今天妈妈的话让他有些心烦,他的父母是非常热心的人,当他们听到郑铭母亲去世的时候,立刻让他把郑铭带回来吃饭,还硬留他在家里住了一晚上,他们怕郑铭小小年纪,父母双失会做傻事。
妈妈的态度是什麽时候开始变的呢,也许是在意识到自己放弃了考试提前回来的时候,也许是自己常常夜不归宿的时候,也许是自己对郑铭下意识的关心保护,李文奇想不明白。但是李文奇非常担心他妈妈对郑铭的看法转变,妈妈虽然有著这个城市根深蒂固的小市民心态,但是像今天晚上这样“硬话软说,隔山打牛”的样子却是李文奇从来没在她身上看到过的。
可是即使陶阿芳表现地如此明显,甚至搬出了相亲这个“杀手!”,对李文奇来说不过是个考验而已,他怕的是郑铭会因此退得更後。自他回来以後,郑铭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的帮助和安慰,甚至是晚间留宿,虽然只是睡沙发,但是李文奇却觉得在这些日子里,两个人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接近。
事到如今,他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疑惑,这一辈子,他希望可以和郑铭一起静静走过,这在他深夜从温暖的被窝中一跃而起,站在马路中间拦截出租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板上钉钉地钉在了他的心脏上。他至今还能记得出租车司机惊恐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在自己告诉他,朋友的妈妈刚刚去世,自己可以以三倍价钱的代价请他直接开到上海的时候,从震惊中醒来的男人才擦擦头上的汗,一边嘟囔著“现在的孩子都当自己是情圣吗?”一边发动了车子,原来这个忠厚的男人自动地把李文奇的行为归到了“为了女朋友甘愿赴汤蹈火”的傻子行列里去了。
想到这里,李文奇不自觉地笑了,傻子就傻子吧。一时又想到郑铭要一个人去旅行,心里实在有些不放心。可是两个人都是男人,李文奇虽然和郑铭青梅竹马,却是个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的童男子,要怎样去爱一个男人是真的没有经验。不过他一直告诉自己,爱他就要尊重他,尊重他的想法,尊重他的选择,也尊重他的决定。而且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怎样才能打消他妈妈让他相亲找女朋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