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小事!各位爷,吃好!玩好!”韩武堆起一脸笑。
路过还有个恩客往韩武那里凑了一把,“小武,爷今天发现,你也挺俊的!”
“您说笑了,”韩武笑着应道,“咱可没挂牌了,价钱得翻一翻哟。”一边暗暗推了他往上走。
“人小武当年也是楼里的红角儿啊!”下面有熟恩客的边开始起哄。
“爷您醉了,来来。”两个识趣的小倌忙把那人架了开去,边还打笑道,“您瞧您光顾着小武哥好看,把咱冷落了。”
韩武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上了楼,门口候着两个小小倌,都是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韩武这回哪敢踢门,小心翼翼开了门进去,里头一片狼籍,碗啊盘子啊壶啊碎了一地,像是挣扎过的痕迹。
偏房里的大床上仰面躺着一人,嘴里都是白沫子淌出来,嘴唇印堂发黑,两眼珠子金鱼般鼓着,一副死不瞑目的表情。正是那天被韩酒心打了一巴掌,接着把韩文讨去府上一个月的绍老爷。
韩酒心呆呆坐在床边地上,衣衫半褪,怀里抱着个琵琶,脸上泪痕未干。听见有人进来,这才惊了一下,忙抬了头看过来,见是韩武,眼睛便又红了。“小武哥……”
韩武上去便是一巴掌,打的小脸蛋歪到一边,还要第二巴掌,却是下不去手,只颤着声道,“你又做了什么?!”
“不干我事,”韩酒心眼泪珠子似的往下淌,哑着声说,“他自己把贝贝哥调的雄起药多吃了一颗……”
“你以为主子会信!那绍家人会信!”韩武第二巴掌实实在在地下去了,“那药从来半颗就够,绍老爷来了那么多次,会不知道?!你当别人猜不出你是故意喂他的?!”他冲到床上翻了翻绍老爷的手,果然在里头找到根带血的铁签子,又回头看韩酒心,半裸的身上到处是血洞,连小蘑菇上都扎了个,没精打彩地垂在那里,
“他上次折腾你没讨到好,又折腾小文,这次还要继续折腾你,你当别人不知道你是故意报复?!”
“我没有要故意……”韩酒心呜咽着,“我只知道吃多了要吐白沫,上次那个,不是被你掐人中掐醒了么……我只想让他停一停,没有要杀他……”
管他是否故意,管他□一泪有多□,都动摇不了韩武的怒火。来来回回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把还没打碎的全都打了。嘴里只咬牙切齿念道,“现下要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突然一个激灵,大事不好,忙拉开门对外头道,“不要告诉韩文!……操!大爷的!”
韩文已经来了,正抬手要推门呢。被韩武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向来有些洁癖的他也没顾上那唾沫,径直面无表情地进来,冲地上韩酒心啪啪两巴掌。
“哎已经打过了……”韩武阻止不及,可怜韩酒心连挨四巴掌,小脸蛋充了血的往上肿,已经成了馒头样。
韩文拍完了巴掌看也不看已经哭得抽搐的韩酒心,拎着他衣服把人丢到一边,速度迅猛地把自己衣服一扯,发带一拉,又往床上探探,摸到那根铁签子,咬了牙就往自己身上戳。
顿时血流如注。
韩武青了张脸扑上去制住他,“你又想做什么!”
韩文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了韩武,又往身上狠扎了好几下,血人似的站在那里,痛得浑身发颤。接着把那铁签子往床上一扔,惨然看了韩酒心一眼。
“我真想,当年……”他咬着牙说出一句,后面却略了,低了头去不再说话。
“哎,我就知道会这样。”门外传来凉凉地一句,抱着双臂的韩贝贝,一脸看热闹的淡然表情。
彼时金桂飘香,站在树下的十七打了个喷嚏,浑身一抖,便把手里抓的那一把桂花全撒了,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好吧,还沾着几片花瓣几抹花粉。他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便又低头把鼻子凑到手上去,又闻一闻,“阿嚏!”
微风过,那满院的花草,便都凌乱晃了晃。花期长的一串红还怒放着,好似人们为了他喷洒的滴滴鼻血,依旧绚烂烂地开了一溜。人面花面相映红。
“十七,”屋里出来个肖遥,弯了眼一笑,招招手道,“别闹,过来。”
十七乖乖地挨过去,他的手一靠过来,十七便缩了一缩,记起这主子平时给的痛,眼里便有怯色。
但也只是缩了一缩,肖遥的手再近了一下,他就不敢躲了。肖遥揽着十七的腰拉过去,隔着衣裳狠捏了小樱桃一下,说,“你异主子正教训人呢,别吵他了。走,跟我去试试好玩的。”
话说着,牵着他的手进了偏房。十七边走边翘着唇回头往正屋看了眼,问,“主子教训?”
“现在话倒说得溜了,学得也真快,”肖遥笑着捏捏他的脸,“主子的事你别管,恩?”
“恩。”
他们这头说着话,那头正房大厅里跪了一地。依次是韩文,韩武,韩贝贝。
“你的意思是……那绍老爷把酒心弄得昏过去了,你看不过便去替酒心,但又不知道他已经吃过一次药了,便哄他再多吃了颗,结果就这么死了?”韩异倚在正中椅上,淡淡地道。手里还捧着碗茶。
“是,酒心现下还睡着。”低着头的韩文道。
“主子,您饶了小文这次。”韩武韩贝贝也接着说。
韩异从鼻子里喷出口气来,把手里头茶碗就地一摔。碎片水花四溅,扑了三人一脸。
三个人在下头哆嗦了一下,暗叹,就知道主子一早拿个茶碗在手头有这么个用处。
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连隔壁恩恩啊恩的声音都隐隐听得见。
下面跪着三个人,也只能就这么低着头跪着,只觉得是越来越背心寒,冷汗流。
良久韩异才慢慢地说道,“如今……这楼里的事,倒好似不归我管了。我这主子做得也失职,死了人,只归最后一个知道。”
三个人的汗更刷刷往外冒。直回忆着知道这事的所有人,有没有一个会漏嘴的。
“韩文,你抬头。”韩异又冷了声道。
韩文于是把头抬起来望着韩异,眼睛里有顺从有坚定,亏他戏做得足,半点心虚也没有。
韩异看了他一会儿,道,“就算我能饶了你,那绍家人找上门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韩文又低了头去,“韩文做错了事,毁了楼里名声,对不起主子。主子只管交了韩文出去,要杀要剐,随他们便。”
“好一个随他们便!”韩异直了腰挑了眉提了声喝道,“那我养你这么多年,给他们剐了,我韬略楼的损失呢?!”
“主子别气,伤身啊!”那边上两个狗腿地劝着。
“你们俩闭嘴!”
“是……”
韩文没话说了,咬了唇。
韩异哼了声,道,“你也知道我疼你。”
“主子对我们好,我们自然知道!”那俩个见缝插针。
韩异冷冷一眼扫过去,又没声了。
“主子疼我,我知道。”韩文仍是低着头道。
韩异又哼了声,表情越发阴骛,想了一会儿,才说,“罢了!我自会想法子。你自己去炼房,找你手底下韩恨领个罚,三天之内不许出来!韩武?”
“主子您说。”
“这事儿楼里就不要再有人提了,那些个胆敢嘴巴不干净的,就给我哑了他丢地院去!”
“是。”
“好了,都滚下去。”
三人都应了声是,忙站起来齐齐往外溜。走到门口,韩异在后头来了句,“站住。”
“主子您说。”
“这楼里谁是主子,你们可还记得?”
齐齐点头。
韩异疲惫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最好是记得。有些个小花样,都给我收起来。主子我脾气好不好,你们三个最清楚。”
三人前前后后逃命似的疾步出了天院,直奔到梨院坝子里,才都停下来。韩武擦了把冷汗道,“他大爷的,真把主子瞒下了?”
“应该没有。”韩贝贝依旧凉凉地。
韩文白着张脸,“也只能这样了,主子要是知道,大不了是个死,横竖只是怎么死的问题。”
“别管了,你还是先进去治伤吧,血都滴一路了。”韩武道。
韩酒心在韩文屋子里候着,一见他进来,哭着就扑上来往他怀里钻。
韩贝贝看不惯地哼了声,被韩武拉了出去。
“贝贝,我还当这事你不管呢。”
“哼,你们俩迟早有一天给韩酒心害死。”
说的什么,答的什么,完全驴唇对不上马嘴。
韩文领了罚,韩武警告了人,韩贝贝依旧研究他的药。韩异出去了几天,据说是到宫里陪王上赏花。
而后那绍家人也再没有找上门来。只是韩异回来之后连着好些天心情极差,肖遥似乎回国去有事,没人哄他,他便同了十七昏天黑地地玩,招韩贝贝背着药箱去了好几趟,每次只见床上地上都是血。
十七也不知道痛似的,混身是伤还跟外面跑来跑去,一天一天往下瘦,有时候连吹笛子的气都连不上似的,韩文这笛子便完全没法往下教。眼瞅着十二月近了,一曲还没吹贯了。
韩文私底下跟韩异提过,韩异也不怎么特别在意,只拍拍十七的脸道,“有这张脸争彩便够了。”
其实南北之战好歹也是做这门生意的大事,前几届韩异都还挺在乎的,教导着一定要把当期的红牌打得响响的。这段日子心情太不佳,连这大战都没再当回事了。众小倌思量思量,都盼着那肖公子早点回来,他虽然是比韩异还变态些,但至少他在的时候,韩异倒像个正常人,不那么变态得离谱了。
没有人提,死人那事好象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十二月才又过了一周,便有人金边红绸的马车过来,停在韬略楼外。要来接韩酒心。
韬略楼主韩异下的一口价。卖价是三十万币,把自己当红的小倌卖了个还算好的价钱。
小倌被人赎了身,本来是好事。奈何这次的买主,是城东的贺家。家里两个孪生兄弟最喜欢蜡烛滴皮,各式各样的蜡烛模具收了一仓库。
韩酒心哪能乐意,但又违不了主子,扑桌上就呜呜的哭,死活不离开他那个碎花阁。
按常理,这个时候不是鸨主子就是打手头头一脸凶横地上去,啪啪两巴掌,打晕了绳子一捆,直接丢买家车上去,管他乐意不乐意。
可惜打手头头是扛不住□泪的韩武,只能默默站在一边,等韩酒心哭,准备哭完了再哄哄他上车。他也知道韩酒心要去的那地方恐怖,但又不能逆了主子意,只摇头叹气,希望来个豪气干云的恩客这时候飞出来把韩贝贝救走,他也就不抵抗了,寻个柱子自己把自己撞晕,当被打的。
“主子,求您把那贺家退了。”天院里韩文一头扑到韩异面前去跪着。
“人家出钱买,价钱合适,我有不收的道理?”韩异摸着十七的头道,一边揪着他头发把他往狠了按下去,皱了眉喘了口气道,“他留在楼里也是个麻烦,趁早丢出去,好清净些。”
“主子!”韩文低了头继续求着,“他才十八,弄过去那受得了那些,去了就是个死字。您也心疼心疼他……”
“我心疼了他,还哪来心疼你们?”韩异闭着眼道,“轮不了你指手划脚。我养了你,不是让你再给我去养小兔崽子。这是让你记起来,谁才是你主子!”
“主子,”韩文脸纸一样白,唇都颤了,“求主子让我替他。”
韩异一顿,停了动作,把十七的头拿开,拍拍他脸让他一边去,歪了头阴着脸去看韩文,看了半天说,“你也是真陷进去了……行!我今天就让你清醒清醒。十五十六!”
门外跑进来两个打手,低了头应声主子。
“把他拖下去丢地院去,叮嘱了别让他死,一周后再领出来!”
“主子!!”韩文叫道。
韩异却不理他,又对那两人道,“叫人去告诉韩武,今天晚上他不把韩酒心稳稳当当送到贺家,我就让他去地院陪韩文!”
韩酒心真的给送出去了。临走时恨恨望着韩武说了句,“早知道,当时你还不如不要拦我,让我死了算了。”
“可有好多人暗地里开心了。”又看着围上来送他的众小倌幽幽道了句。
那人群里便有些人偷偷缩了头回去。
“小文哥没来。”临走到楼门口,韩酒心又低低地说,哭肿的眼圈又涌了滴泪出来,“只怕早知道我要走了,不敢来看。”
韩武无言以对,也不好跟他说韩文进了地院的事情,默默送他上了车。最后摸了摸他头说,“自己好生保重,以后没人护着你了,凡事考虑周详些。”
韩酒心推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便上了车。只是那马车动的时候,他偷偷掀了帘子来看,见人群中还是没有韩文,眼睛里便全是痛色,只觉得天地都是黑的。
这人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如果活了一辈子,只做了一辈子这样伺候人的,受了一辈子折腾,那这活着的意义又何在呢。难道因为有恶才衬得出善,有黑才显得出白,于是活该有些人挣扎在黑夜里,有些人却开开心心晒着太阳?
为何要生他们来这世上,难道是为了陪衬出另一些人的幸福么?
韩武目送马车离了街口,呆站了会儿,转身又回来,往地院门口去。地院不大,从门口看过去,院里的草都枯了死了,还有些干瘪的枝在地上铺着。灰黄的地上看得见些深色的血迹,一滩一滩,不知是多少年沉下来的。远远看得见里头那排房子,隐隐有声音传出来。
门口守着的那几个打手,都不忍心往里头看,只陪着韩武默默站着。
韩武站了会儿,回头去天院里,主子正房前跪下。
这时节还没开始下雪,但院里那些个花早开败了,只依稀几树梅,透着淡淡香。地上泛着阴气,跪下去不出片刻,便湿了膝盖和裤角。
“主子,求您饶了韩文。”有人走过他身边时,他便说。
半晌没人答应,那影子跑开了,不一会又回来,原来却是十七。他去揪了段梅枝回来,一脸好奇地蹲在韩武面前,用那枝条戳了他胸前两下,冲他咧嘴一笑,甩了梅枝又跑掉了。
韩武流着鼻血,只继续跪着。也没心思管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不时丢些梅花或者枯败的枝枝叶叶下来的十七。
韩异一直没出来,十七跑进跑出几趟,最后也就没出来了。到天阴下来的时候,呻吟声一如既往地响了起来。
日落又日出,当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撒在他身上,韩武终于晃了晃,倒在那花草堆里了。
天真蓝,真干净。他最后看了一眼天,想,接着无奈闭了眼。
韩武,你身上可还有干净地方。那里头,藏了什么人?
呵,你听听那地院里的惨叫挣扎,藏一个人在心里就是这么个下场。
我们哪有资格干净,哪有资格藏。
……
醒的时候,还是自己那间屋,还是那个拿着针的韩贝贝,正往他身上比划着。
“娘的大爷的奶奶的你又来……”韩武呻吟了句,马上又直了脖子吼道,“韩不非你敢再打老子,老子干不死你!”
“小武哥,我这是给您递水来着,”那候一边的几个打手中的一个委屈地说,“您渴吗?喝点不?”
“别闹了,”韩贝贝往韩武头上拍了一下,道,“你手脚都冻僵了,这是给你疏通血脉,又不痛。”一边接了韩不非手里那碗水,对他们几个道,“好了,醒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几个哦了一声,都看看韩武,便都下去了。韩贝贝放了水在一边,扶韩武坐起来一点,把碗递过去,“先喝点,自己端得动不?”
“小文呢?主子放他出来没有?”韩武只问。
“没有,”韩贝贝淡淡地道,把水塞他手里, “小文的事别想了,主子说了非给他个教训,谁要再劝,谁就去地院陪他。”
韩武不说话了。那水端在手里只觉沉,又觉得头痛欲裂,只怕是染了风寒。脚也麻麻的动弹不得。闷闷地,一脸灰败坐在那里,干尸似的。
韩贝贝便叹口气,认命地给他喂了水,又一勺一勺给他灌了碗粥。接着去隔壁自己屋拿了罐药膏回来,抹在手上,伸进被子里替他搓手搓脚。
二人都没说话,屋子里一片安静,只风吹竹过的细碎啪啪声。韩武呆了好久,终于把眼光移到一旁的韩贝贝的身上,脸上。
那唇依旧紫得诡异,微微抿着,眉也皱在一块化不开,一双眸子里藏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愁,只盯着被子下自己那双手的动作。
韩武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认真看过韩贝贝了,甚至连他样子也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