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喝着,人便都有些微醺了,却还没等得韩武进来,那卞老爷便招了个小倌过来,问,“去问问你们小武哥,今晚倒是来是不来?莫不是敢戏耍我们?”
“哪有的事儿。”那小倌陪着笑。正说着,韩不非从门口进来,冲那些大爷礼了礼道,“对不住各位爷,等久了!小武哥回来了,现下正在准备,一会子就出来。”
那些人便又耐心等着,又喝了几杯酒,突然听见哒哒两声。是一支纸扇敲了敲隔在偏房前的那盏屏风。
那屏风上绣的是副红菊,蜂窝小菊密麻麻染红了右下角,左边上边,都是留了大片的白,引人无限遐想。
那哒哒俩声吸引了众人注意,都偏了头去看。只见先是一枚扇影,接着便是一长发散落、衣衫飘零的人影缓缓现出来。
那座中数人,都屏住了呼吸,睁着眼睛看着出来这人。
那人长身玉立,扬一扇半遮面。散了一肩、直垂到胸前的长发亮直,被堂间小风吹得微微拂动,遮得剑眉星目若隐若现、高挺的鼻梁更加明显,一派清明俊朗。
他着一身单薄宽松的白里蓝袍,随着脚步移动荡出波纹。缓缓几步近得前来,不卑不亢弯了弯腰,将那白扇优雅地收做一手,略低了头,唇角一弯,清清亮亮的一句,“让各位爷久等了。”
众人都愣着没说话,连后头站着那俩小倌都傻了,什么时候见过韩武这么一副闲适雅逸的样子,就是老虎变白兔也没这么惊悚神奇。安静了好半天,卞老爷突然一抚掌大笑,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在座的便都醒觉过来,也都赞着好字,韩武便低了头再笑了笑,“承蒙各位爷抬爱,韩武来迟了,自罚三杯。”
俯了腰去自己酌了三杯,仰头尽了。接着又道,“各位爷都是老主顾了,今日来可是想再看小武舞一曲?”
“那是自然!”那人们都点着头。
韩武道,“小武许久不练,技艺着实生疏得厉害,有什么闪失的地方,各位爷担待担待。这人锈了剑也锈了,不好意思拿出来,只以扇代剑。各位爷只当酒后消遣,随便看看。”
说着便唤了那后头俩个小倌其中一个道,“梨梨,把你上月新学的那琵琶曲,给各位爷弹一弹。”
那小倌依言捧了一只琵琶过来,往那案几前空地旁边,寻个垫子盘腿一坐,抬手拂了个试音。突然听得门外有人道了一句,“且慢。”
居然是韩贝贝着一身紫衫,清冷冷立在门口。
韩武嘴角抽搐几下,脸上装出来的闲适雅逸顿时扭曲了。忙把头偏一边用头发挡了自己突然露出来的凶相,以及憋住肚子那句咆哮:你丫来做什么!
韩贝贝也是一副与平日稍有不同的装扮。头上挽了个斜偏的发结,松散耷拉在右肩上,额前垂了两缕下来,把略显疲惫暗淡的眼睛给遮得模模糊糊。那身紫衫瘦长纤薄,连胸前俩粒小樱桃都若隐若现的,腰间用一条黑带束了,长长的流苏挂在侧腰上。
他也不似外头的小倌浓妆淡抹,素净净一张脸,只唇上依旧涂着紫色蛇毒,但又不是平日里那一种紫中泛黑,似乎被他刻意调理过,亮闪闪的,在烛光映射下泛着诱人的微红的光。
“韩贝贝!”那座间人都惊了奇了。韩武管的是打手,成天在楼间院前跑来跑去,倒是时常可以瞧见。韩贝贝只在梨院研药,偶尔来菊院偏房里治疗小菊花小樱桃小蘑菇,在座的人都是好久没见过他了。
“既是故舞重跳,何妨故曲重弹。”韩贝贝往前一步道,脸上挂着韩武真真是好多年没见的微笑——惊悚得韩武和那俩小倌都偷偷哆嗦了一下。
他边说着边自己走了进来,拍拍地上坐着那小倌让他起来,接了人家手里的琵琶,抬了眼笑道,“还是说,各位爷不想听贝贝这一曲?”
座下人又愣了愣,便都道“当然是想!”来。
“今天真是……”那年轻人的伯伯感慨了一句,奈何生意人词穷,又太过激动,憋了半天,还是只能说出句,“……太好了!”
“要是韩文也来,今儿个才真真算是旧梦重圆啊。”卞老爷犹不甘心地捻着胡子道。
“爷,”韩武用扇尖推了杯酒过去,笑道,“这人一辈子就像这杯酒,酒满需饮,贪心则溢。”
嘴巴上说的文雅,心里却骂着大爷的你个死老头,人心不足蛇吞象!韩文今晚独独一个人留在梨院,只怕又在月光底下阴森森摸着竹叶了,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卞老爷没应这句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韩武近在咫尺的脸。
韩武没有韩酒心那一对小扇子般的长睫,眼睛也不大,但是精亮有神,且他眉目深刻,轮廓尖锐,眉梢眼角那透出的气度,似含了沉甸甸的岁月沧桑、微微苦涩的成熟风韵在里头,是个能够喝个茶慢慢品上许久的面相。
“爷?”韩武被他目光定住,有些不自然。
旁边韩贝贝清咳一声,拨了琵琶一把,声音空灵,把人的注意都吸引到他那里去了。
“许久不弹,手也生了,曲儿也生了,”韩贝贝道,“对不住各位爷,不敢任您们点曲。今日,便来一首《南怨》吧。”
座中几位想的正是这首,都笑着点头。那年轻人更是抑制不住激动,把酒杯都放了,好整以暇端坐起来。
韩贝贝便低首拂了拂琴,叮的一声,接着抬头看韩武。
这是那日吵架之后他二人第一次目光相接。韩武突然觉得莫名地紧张,其实也知道韩贝贝只是示意他离座舞剑,但总觉得韩贝贝那看似冷淡的一眼下面,怎么就藏着恨意。
至于么!韩武心里头骂了句。面上却优雅起身,行到那厅中间空地,向座下数人礼了一礼,接着立直了身,修长右臂向空中一划,起“剑”。
韩贝贝手便拂了下去,急促的叮咚之声瞬起。
《南怨》一曲,舞是十几年前韩武自己编的,词是当时韩文写的,曲却是古曲,不知道哪一朝代哪一辈人写出来。初始一阵揪了人心的错杂急弹,猛一顿,换到凄婉缠绵,到中间的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最后越弹越慢越弹越冷,至寂寥无声。
这曲弹的舞的唱的,就似它的名字,像一个小倌的一生,又像一段情。不管前面如何繁繁复复,纠缠不清,最终结局却是渐渐地不为人注意地归于沉寂,消失在没有停止音的空虚里。
但见韩武身影翻飞若鸿鹄展翅,起,折,转,承,手中长扇随着动作,推,拉,提,翘,刺,勾,挑,回,流水般的曲线旋起旋落。
那座中人全都看呆,杯子里酒送在嘴边也忘了喝,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武。
韩贝贝的手越弹越慢,韩武的扇也越舞越缓,最终一个凌空向后仰下去,从上面抡了手下去,将扇顶在地上,整个人成一个线条优美的半圆,定住了。
座中人一片寂然连掌都忘了鼓,好也忘了叫。果然是生生的杀了人心!
他们在那惊叹发呆,韩武却是心中有苦说不出。本来就二十好几,岁数大了腰不灵便了,这又拿的扇子当剑,活生生短了那么大一截啊!下腰的时候要多下半截手臂的长度,他往后一仰的瞬间便听在自己的老腰吱噶一声,直到扇尖顶地,吱噶噶噶噶噶噶一长串让他心寒的声音。
韩武那难得俊一次文雅一次的脸哟,当即痛得皱成一朵菊花。幸好他是后下腰,脸朝着后面,没人看得见。
这曲本是到此终了,韩武顿了一会儿,强行把扭曲的脸调整回去,准备回腰起身,却听见韩贝贝又叮了一声,居然再次开始起音。
你大爷的韩贝贝,你丫就是□痒了找操!
韩武在心里暗暗尖叫,恨得咬牙切齿。身子却只能随着他的曲,重又回腰扬扇。
韩贝贝不知道什么时候编出后面这一段来,再次急促如雷鸣电闪的调子。他脸色冷淡看着房间一角,手下翻飞捻转,快得看不清手势。
韩武只能自己临场发挥,就着最开始疾舞那段改了几个招式,顽强地与噼啪做响的老腰做斗争。
那曲越扬越高越扬越急,却在那最高最惊魄人心的地方,叮一声终响,结了。
韩武也在那时,仗着十几年的默契,顺着调子把浑身动作猛的一收,扬扇遮面定在场中。仿佛一只盘旋天际的大雕,几番起落,一个猛子往下直扎,停落在悬崖峭壁边突出的枯木上。
还犹有傲人的气势翻卷扑面而来,绕梁不绝。
想不到这最后还有一场杀着,座中人依旧是定定地惊叹发呆。
他们却没看到,韩武在扇子后面无声惨叫,面容狰狞,身子在衣服的遮挡下微微抖着。
他那把老腰火辣辣快要烧起来似的,痛意沿着背脊一路蔓到后脑勺。只在心里吼着娘啊大爷啊奶奶啊韩贝贝你个天杀的地杀的菊花流脓水的……
“啪!啪!啪!”却是那下头年轻人先开始鼓掌。他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微张着嘴连话也说不出来,只不住地鼓着。
旁边的人被这一掌拍醒,也都忙跟着鼓掌叫好,直叹着不虚此行。
韩武今日这舞,按照先前的说法,本该五分刚五分柔。但他舞的是九分刚一分柔,输了少年时柔腰软骨的身段,却又赢了气势。那座下人数年不曾见这么绝妙的一支剑舞,狂喜之下,也就把一些小毛病忽略掉了,只一个劲叫好。
“小武,你怕是参加三天后的南北之战也足够!”那卞老爷赞道。
“爷说笑了。”韩武强行控制住全身肌肉的微微抽动,收了扇硬挤出个笑。
自己几斤几两他也知道,今天这是月下烛前看人美,南北之战上哪比得过人家人比花娇。再说他那支舞漏洞百出面容扭曲,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看着,哪会看不出那一堆纰漏。
“可是,”那座中又一人迟疑道,“我可记得当年《南怨》……后头似乎有些不一样……”
“爷记性真好,”韩贝贝放下琵琶从地上坐起,走到近前榻上,弯了腰替那几人斟着酒道,“这后头的一段,的确是我后来加上的。”
“南怨南怨……”那卞老爷沉吟着,“你这么一改,变那无声无息的消亡为死灰复燃、浴火重生。实在是妙!可是……这么一来,这曲便不能称为‘怨’了。”
那一场凄绝无望的怨,生生给他改成了绝地逢生。
“单单‘怨’有什么用,”韩贝贝笑着,送了酒到他嘴边,“这天黑了还要天亮,就算是阴阴冷冷的井底下,也有一点子光洒得进去。人既然还活着,总该揣着点念想。”
韩贝贝在那里说着,眼睛带着笑意一直望着卞老爷,看也不看韩武一下。韩武却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抽,疼痛的感觉比腰上传来的要沉重得多。他轻咬了唇,看着韩贝贝进酒、调笑,总觉得那笑意刺眼。
“爷,”韩贝贝伺候着卞老爷喝了那杯酒,道,“您也知道贝贝老早撤了牌子,今儿个来奏曲,一是好久不见爷了,想念得紧,二也是想求您个事。”
卞老爷哈哈一笑,捏了他下巴道,“你这先弹了曲再求,我是不想答应也不行罗?成!今天高兴,要什么,你尽管说!”
韩贝贝便轻轻放了酒杯道,环了手在那卞老爷脖子上,慢声道,“爷,我听说今晚您要小武陪床。您也知道,小武现在管的是楼里打手,这身子越练越精壮,到时候木头一样硬在那里,想也伺候不了您开心。不如……”
他蛇一般把身子挨上去,隔着薄薄衣衫,小樱桃一挺。个中意图不言而喻。
韩武无声地捏皱了手中扇柄。
菊院和天院里,四处烧了火炉供着暖,小倌们还是和夏日里一样穿得清爽。但梨院就不同了,本来是有几个日常伺候的小小倌,今日都被叫去菊院端酒倒茶了,于是越发显得冷清。院子里寒风呼呼,吹得那排竹子呼里哗啦响得厉害,像是有一股浓重的怨气在里头。
韩文就站在那怨气冲天的竹子边上,倒也没有如韩武想的伸手去割自己,只沉默地站着,似若有所思。
他还是穿得单薄,冷风一过,就浑身颤栗起来,仿佛要被吹倒似的。
韩武韩贝贝一前一后,都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进来。
韩武脚步声极重,低着头啪嗒啪嗒走到那排竹子边上,猛一下惊觉一个影子、索命鬼魂似的站在自己身边,吓得啊了一声跳开几步,这才看清是韩文。
拍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深呼吸了几口,韩武是有火发不出来,抓了韩文的臂,咬着牙说,“这么晚了还站外面做什么!今儿天冷,只怕还要下雪呢!回去!”
于是边说着边把韩文推进他屋里,给他关了门。一回身,韩贝贝正推了房门也要进屋。
韩武扑上去,凶猛地把韩贝贝往里头一推,自己跟着钻进去,接着恶狠狠关了门。
接下来……请不要乱想,接下来他点了根蜡烛。
烛光下韩贝贝的脸有些阴暗,灰蒙蒙的,面无表情。对于韩武这么粗暴的动作,也没什么反应,只自己摸了床,坐上去,用被子把自己给裹起来。
天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薄得要死的衫子,刚出菊院就已经牙关打颤了。
韩武也冷,自己寻了墙角的暖炉,点了火燃起来。把那炉子拖到桌边,自己在桌前坐下,熟门熟路就着韩贝贝的茶壶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闷闷地喝了一口,啪地把杯子给摔了。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他终于压抑不住地吼出声来。
“说什么。”韩贝贝身子哆嗦着,声音却冷淡平静。
“说什么?装什么傻!”韩武吼道,猛地站起来冲他他床前,一把揪了他衣领,“谁让你来插一脚了?!啊?!老子请你去了吗?!”
“不是没替成么。”韩贝贝淡然道。
当时那卞老爷愣了一下,看了韩贝贝一会儿,接着又好一阵哈哈大笑,直道了好几声“好”字,捏了捏韩贝贝的脸道,“成了!别跟爷上这么苦情的戏码!把爷弄得跟个恶霸头子似的!直说你们不想破了例接客,不就成了?罢了,爷今天重见这一场舞,高兴!赚够了本儿!”
接着便嚷着说自己醉了,要几个手下送自己回府。那其他几个恩客,也都尽兴,又都喝了点酒,便都走的走,搂小倌的搂小倌,都散了。
韩武想到当时韩贝贝主动蹭过去那场景,只觉得头发都要气得树起来,只继续咆哮着:“谁知道他良心大发,还是那根断了痿了不行了?!他要是点个头呢!啊?!”
他自己那菊花许久不用受不住,难道韩贝贝的菊花就经久耐用、这几年每天都用汤药泡着滋润着?!
“韩贝贝!”他甩了韩贝贝的衣服退后几步,红着眼睛继续道,“我告诉你,老子从小在这楼子里!这身子早被多少人亲过啃过插过干过!老子不用给谁守身!也不缺今天这一场!就是让他操死了我,也不干你任何事!”
这次,换韩武摔了所有杯子茶壶,摔门而去。
门带起的风吹熄了桌上蜡烛,屋里抖得黑了下来,只有炉子里的光,红得渗人,一闪一闪。
韩贝贝全身笼在黑暗里。
屋外大风突起,吹得门窗当当作响。今冬的第一场雪,终究下下来了。
……
韩武的手脚抖了一晚上。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自己床上窝成一团,明明屋里有暖炉,盖着厚重的被子,却还是不住发抖。
他不是冷的,他是怕的。
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那么怕,明明自己也明白,他们俩的身体早脏烂得污黑发霉,根本不在意被谁操,怎么操。
可是一想到韩贝贝当时真替了他,一脸轻笑被人压在身下辗转。他就发寒,就发颤。
疯了。他想。我们俩都疯了。
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知道韩贝贝想什么。他明明知道,却不能承认。不是不敢,是不能。
承认了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手牵手往主子身前跪下,说请放我们去私奔。
这一辈子不能叛了主子,这一辈子都要耗在楼里,主子要招他们去伺候,他们就去,主子要叫他们伺候别人,他们也就去。这就是一辈子。
哪容你心里想那些什么。
他以前只想,反正咱俩都一起在这楼里,屋子还左边靠右边呢,从早到晚要碰面个几十次,这还不够么?这也是在一起啊。
都是韩贝贝这贪心的,非要说出来,非要挑明了。你不知道酒满需饮,贪心则溢?你还真当抱了点念想有什么用处?
韩文什么下场,韩酒心什么下场,难道没有看见?主子明里不管事了,却把整个楼子依旧抓在手里,紧紧的,他们以前弄的那些小猫腻,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他没有一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