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枫流丹----南泥湾
  发于:2009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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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枫流丹  (温馨 HE)

作者:南泥湾

1
“女士们,先生们:
欢迎乘坐加拿大航空公司的航班。现在为您播报飞行计划:由上海至多伦多的空中飞行距离11413公里,飞行时间13小时25分,我们预计在北京时间1月22日7点45分,当地时间1月21日18点45分抵达皮尔森国际机场。……”
“叮”地一声,预示著乘务员小姐甜美轻柔的播报结束。傅煜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指示灯,解开了安全带。
一个穿著紫红色制服的空乘,用著温柔但坚持的声音,向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解释飞机上一定要关闭电子设备的原因。傅煜摸了摸口袋,那里装著被他一气之下拆了电池板的手机,他不过是去度个假,阿民却像自己要一去不回似的,每隔半个小时打一次电话汇报工作,顺便确定他回来的时间。
空乘解释完直起身,傅煜瞥见她脸上那嵌著粉的重重褶子冷冷地抖动了一下,突然有大笑的冲动。一个高傲的白种老女人,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不对秃顶凸肚的华人男子柔声细语,低声下气,这场景实在是微妙到非亲临其境不可意会的程度。
当那个女人推著酒水饮料走到他座位旁边的时候,傅煜抑制不住地微笑著要了一罐啤酒,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了。自从两个多月前,那个叫郑铭的小孩把他踢出局之後,傅煜就一直有些意兴阑珊。浙江路这块难啃的骨头已经到手,云南路那一圈是新疆人的老巢,暂时还不能动,逼得太紧了,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决地反击,自己这一边也讨不到什麽好去。傅煜无所事事,又兼“失恋”,便把每年的休假提早了几天。这一提前,别人还好说,就一个阿民,唠唠叨叨,一个劲地说都是自己闯的祸,当时不该去酒吧找“老大”,把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生生给吓跑了。傅煜一说要走,阿民那儿就认定他是为情所伤,避走天涯,便试图以无数鸡毛蒜皮的所谓“紧急事务”拖住他。
傅煜喝空了手里的罐子,戴上耳机,在触摸屏上随手选了部《Alexander》。在冗长的片前广告中,傅煜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瘦瘦的男孩。毋庸讳言,自己很有些喜欢那个孩子,郑铭冷静自持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然而正因为善良,他不能接受自己黑暗的一面;正因为敏感,让他加倍的感觉到痛苦。和郑铭在一起,傅煜能感觉到一种贴心的温暖,然而恰恰是那种适意让他不愿意伤害那个孩子一丝一毫。傅煜明白,只有自己狠狠心走开,才能让郑铭真真正正地回到阳光下继续他的生活。
傅煜仿佛看到那个孩子就站在面前,带著无框的眼镜,眼睛里的笑意透过厚厚的镜片直达自己的心底。那个孩子抬起手摘下眼镜,喏喏地问著:“戴隐形眼镜不好吗?”那含笑的眼睛里慢慢泛上了忧愁。眼前的景象变换著,郑铭的脸慢慢拉长,鼻梁上重新架起了一副眼镜,这次是黑色的方框,廉价的亚历克材质,方方正正的镜片,傅煜在心里轻轻地叫著:阿海,阿海。
阿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眨著眨著,就有鲜血流了出来,先是细细的一条线,渐渐地越来越多,流过苍白的脸颊,顺著颀长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渗进身上白色的确良衬衫里,再看时,原来衬衫上面是更加斑驳的血迹。傅煜听见低沈的声音:All I know is I trust only you in this world. …… I need you.
正要问:“阿海,你小子什麽时候会说洋话了?”不想有人推他胳膊,一下又一下。
傅煜猛地醒过来,耳机里传来说著英语的男声: It is only you I loved, Hephaestion, no other.
拿掉耳机,傅煜转头看著站在他边上的空乘,这次换了个亚裔的年轻女子,只听她轻声地用带著港味的普通话问他是不是要点餐。原来傅煜睡著的时候,错过了晚餐,飞机马上要进入夜间飞行,空乘们要著手准备明天的早餐,便先来问问傅煜是不是需要吃点什麽。
傅煜要了两个三明治,再加一杯红酒。回头看了看还在播放的屏幕,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正在和染了一头金色短发的科林法瑞尔絮絮叨叨的说些什麽,远处是美轮美奂的巴比伦。傅煜按了“stop”键,换了爵士继续培养睡意。


2
多伦多机场的接机大厅里,一头过肩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後的郑浩,正垫著脚透过因不断有人进出而开开合合的自动门向内张望著,头顶上的提示屏幕示意著上海来的飞机已经落地半个多小时了,不过以傅煜那种不紧不慢的脾性,再半个小时他也未必出得来。
郑浩的父母住在温哥华帮哥哥嫂子带孩子,而他因为不想自己的性向和生活方式对他们造成困扰,便选择了另一个大城市多伦多落脚。
郑浩是在他哥郑然回来接父母去加拿大的时候出的柜,本来还拉著郑浩的手依依不舍的两老,听了他的话大惊失色,可惜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出离愤怒,就被大儿子拽著上了飞机。郑然看著自己一脸得逞奸笑的弟弟,面无表情地脸进了闸。郑浩当时就心里一跳,果然不过两三个月之後,就接到他哥的电话。他哥通知他已经在帮他办移民,叫他整理好材料,等著面试。郑然的意思是既然郑浩喜欢男人,就不能放他一个人在上海胡来,怎麽也要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待著。更何况这里还允许同性婚姻,到时候郑浩老老实实地找个正经人定下来,父母这边才能安心在加拿大养老。
郑浩是到了多伦多以後才知道傅煜居然有枫叶卡。三年前,当郑浩在多伦多的公寓里接到傅煜电话的时候,著实吃了一惊。他不奇怪傅煜会知道自己的电话,他并没有向朋友们隐瞒自己的行踪,他只是奇怪傅煜为什麽回来找他,在自己决定知难而退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样又联系上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郑浩才晓得傅煜几乎每年都在加拿大过春节,他的解释是,兄弟们都有家有口的,没必要让他们连过个年都要围著自己转。傅煜一年去一个城市,吃吃喝喝,四处溜达,过了十五再回上海,至今已经玩遍了三,四个大省。可是自从找到了郑浩之後,每年总会先到他的公寓里小住几日,然後开车去预先定好的城市,回来後再住上两,三日,才动身回程。
郑浩来了多伦多以後,重新申请上了大学,学的是Social Work。他喜欢和人打交道,希望自己以後能帮到那些需要帮助和支持的弱势群体。可惜这个专业对语言要求太高,他除了请了个老外专门帮他练口语之外,又找了个“bar tender” 的兼职,捡起了老本行,将主席那句“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名言用到了“洋鬼子”身上。
因为白天上学,晚上打工,周末还要练口语,所以傅煜在多伦多期间,两人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时间却实在不多。难得两人晚上都在家里,倒也会喝喝酒,聊聊天,兴致上来时,便去床上翻滚一番。郑浩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麽感觉,自己是傅煜的假期情人吗?又不像,哪有不打电话,不通音信,一年只见上几面的情人。朋友吗?他们之间似乎除了啤酒,胡扯,就剩上床了,他没有关心过傅煜在上海的“事业”,傅煜也从没有过问过他的生活。也许算是个“炮友”吧,还是超越国界的那种,这是郑浩对他们之间如今这种关系的定位。
郑浩垂著头想到这里,肩膀上被人打了一拳,抬头看时,果然是手里只提了个黑色行李袋的傅煜。见没什麽要帮忙拿的行李,郑浩乐得手插裤兜,领著傅煜往停车场走。
两个差不多高的背影,踏上了下行的自动扶梯,隐隐传来几句对话声。
“头发怎麽留这麽长?”
“天太冷。”
“还是不喜欢戴帽子围巾?这里冰天雪地的,你还真能抗。”
“这不是没抗住,留点头发当被盖。”
……


3
郑浩将他那辆草绿色的“Smart”停在酒店正门口,对边上的人说道:“下车吧。”
傅煜转过头看了看“Hilton”的玻璃大门,小小的“Smart”里坐著两个大男人不是一般的拥挤,他连动动肩膀都困难,更别说转身了。心里决定了明天就去租辆宽敞的美国车,傅煜说:“你搬到这里住了?”
郑浩笑了笑,不知怎麽的傅煜觉得那笑里多了点苦涩的味道,只听他说道:“我家里有点不方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郑浩重新调整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朗声说,“多好的地方,四星的呢!边上就是多伦多电视塔,前面是安大略湖,我还专门为你订了有湖景的房间,走吧。”
说完,郑浩下了车,转到傅煜那一边,帮他开了车门,一边说:“你先进去,我去停车。”
不想傅煜往左挪了挪,另一只手顺势把郑浩拉进了车,探过身关上车门,傅煜在驾驶座上坐好,发动了汽车。凭著记忆中的位置,傅煜驾著车往公寓的方向开,一边密切注意著往来车辆,以及那些无处不在,隐藏在夜色中更不好辨认的“stop sign”。好在车不多,傅煜开了十多分锺,也就慢慢适应了,这才得空开口问身边一直沈默著的郑浩:“有什麽不方便的,男朋友?”
“不是。”郑浩迅速的否认,然後看著边上人勾起来的嘴角暗骂自己嘴快。不过想一想这确是事实,也就释然了,於是继续闭著嘴装哑巴。
傅煜见他不解释,只得自己继续:“那是为什麽,被房东赶出来了?我上次走的时候给你交了一年的房钱了呀。”
“喂,谁要你交钱了?那钱我给阿民汇回去了,你以後别再干这种事,我养得起自己。”提起这个,郑浩就恨得牙痒痒,谁要他多管闲事。好歹自己也曾经是个老板,多有钱谈不上,供自己上个学,吃饱穿暖住好还是可以的。
傅煜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这里的雪花大而白,是上海见不到的。那雪贴在挡风玻璃上,可以极清晰地看清楚那六角形的晶棱。傅煜打开雨刷,放慢了车速,从下午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大雪,几乎淹没了黄色的中心线和白色的车道线,傅煜只能在昏黄的路灯中集中精神保持著间距,跟紧前车的尾灯,再也没有闲功夫套郑浩的话。边上的郑浩松了口气,开始左左右右地指挥著傅煜往家的方向驶去。
进了地下停车场,车刚停稳,郑浩就想开门下车,不想车门被人锁住。正要重新掰门上的开关,手却被人抓住了,傅煜沈声说道:“告诉我出了什麽事?”
郑浩停止了动作,伸出右手放在傅煜抓著自己左手的那只手的手腕上,轻声但却坚决地说:“你先放开我。”
傅煜放开了,一边熄火拔车钥匙,一边耐心地等待著。郑浩低著头想了半刻,突然抬起脸来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说道:“其实也没什麽。就是一个常来我打工的酒吧喝酒的‘西人’,最近查出了HIV 阳性,他朋友过来通知,让和他有过关系的都去检查检查。”
傅煜有些吃惊地盯著郑浩,嘴里问道:“那你?”
郑浩“呵呵”干笑了两声:“跟他玩过两次,所以也去做了个检查,当时的结果是阴性。可是你知道空窗期什麽的,我下星期三还要去做一次复查。”
郑浩抬头看了看傅煜的脸色,那里一片平静,实在看不出什麽,便接著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这次提前这麽多,所以想让你先住两天酒店。”
傅煜听完了,顺手开了边上的中控锁,从後座上拿了行李,自己开门下车走了。後边的郑浩忙跟著下了车,转来转去地检查了一下车门是不是锁好,这才小跑著赶上了等电梯的傅煜。


4
拿钥匙开了门,郑浩见傅煜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房,便跟著过去了。他租的是一套两室两厅两卫的“Condo”,也就是国内的那种酒店式公寓,楼下有洗衣房,健身房,游泳池之类的便民娱乐设施。书房比较宽敞,郑浩除了书桌,书柜之外,还放了一张单人床,原本是预备著爸妈来的时候自己睡的。谁知道他们还生著气,只等著自己节假日飞去温哥华好连皮带骨的“削一顿”,倒是傅煜每年来住上七八天,也算物有其用。
郑浩站在门边,犹豫著开了口:“那个,你先用外面的卫生间吧。你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剃须刀,牙刷毛巾什麽的都要分开,不能再像原来那样。”
原来傅煜这个人别的都能将就,只是有个泡澡的习惯由来已久。郑浩的两个卫生间,主卧套房里浴缸冲淋房两者皆备,客用卫生间却只有一个冲淋房而已。所以他在的时候,一应卫生用品都放在主卧的卫生间里,两人有时也弄个鸳鸯浴什麽的尽尽兴。
郑浩见傅煜只是往壁橱里挂衣服,以为他不肯接受,便说:“要不咱俩换,你睡我的房间?”说著就要回去收拾东西好搬家。
傅煜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简直不像他认识的郑浩,心里叹了口气,说:“不用,我用外面的那个就行了,你早点去睡。哦,对了,晚饭吃了吗?”
郑浩奇怪地看了一眼走到他对面站著的人,说:“吃了,我在机场吃了个汉堡。”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郑浩洗了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傅煜坐在窗台下的躺椅上,面前的原木小圆桌上放著一个大碗,边缘伸出个调羹把。
见他出来,傅煜问:“头发不擦干吗?容易著凉。”
郑浩调整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毛巾,轻笑著说:“这里不是上海,有暖气的,晾一会自己就干了。”
傅煜点点头,指著桌上的碗道:“你的冰箱里什麽也没有,赶紧吃了这个睡觉吧,明天带我去买菜。”
郑浩一直等傅煜走出门,才从怔楞中回过神来,走到桌边一看,原来是半碗泡在温牛奶里的麦片。其实郑浩不太喜欢吃这个,一是太甜,二是泡牛奶太烦,热了麦片发软,凉了牛奶冰牙。这一盒麦片还不知道是哪个月超市大减价时进的货。
郑浩坐下来,捧著那碗麦片吃了个盘干碗净。吃完蹦到床上,一连半个多月的失眠竟不治而愈,不过十来分锺,就轻轻地打起了呼。
傅煜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了碗和调羹,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走到门边按灭了大灯,才走出去。
回到书房,傅煜继续收拾行李袋里的东西,从最底下翻出两个报纸包著的东西,拆开来放在床上,原来是两条“红塔山”,郑浩总说这里卖的烟又贵又淡,自己每次来都给他带两条他在国内常抽的解解馋。又从自己带的毛衣里挖出瓶五粮液,放到了烟边上,想了想,又一起收进了行李袋,拉了拉链,扔进了壁橱。
傅煜拿了换洗衣服准备去洗澡,抬手看了看手表,刚过11点,算了算时差,这个时间应该在吃午饭了。放下衣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和电池板,装好了以後开始找号码,打电话。几声悠长的“滴……”之後,对方接起了电话。
“王医生啊,我是傅煜。不,我没事,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在空窗期……对,就是那个空窗期,下个星期再做复查。我想问问,这几天要注意点什麽,好,你慢点说,我记一下……”


5
第二天上午,睡饱了的郑浩,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客厅里。一眼看见翘著腿坐在沙发上的傅煜,手里不知道拿著本什麽杂志翻看著。见他出来,傅煜站起来说:“起来啦,那走吧。”
郑浩跑回房间拿了钱包,车钥匙出来,看见傅煜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大门口等他,手里还拿著一大团灰不溜秋的东西。
忙忙地穿鞋,套羽绒服,关门的时候,一头雾水的郑浩终於开口问道:“去哪儿?”
“超市。”傅煜一边回答,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展开,往郑浩的头上和脖子上套。郑浩这才看清是顶绒线帽子和一条羊绒围巾。郑浩手忙脚乱地躲到一边,自己整理好了帽子和围巾,嘴里嘟嘟囔囔地:“傅煜,你什麽时候这麽婆婆妈妈的了。”
傅煜也不理他,看了看已经穿戴好了的郑浩,脱下手上的皮手套,递给对面的郑浩:“拿著戴上,今年多伦多雪下得大,知道你的臭脾气,特地从上海给你带的。不过好像忘了手套,一会儿顺道带你去买一副。”
郑浩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著已经迈入电梯的人,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傅煜见他呆呆的,只得自己伸手把他拽进来,以免他被关在快要合上的电梯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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