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次那街面的翻修啊,我是收了不少,都放前院了,你去找找吧。话说,店都更名了,你要那个干什么?”
“那店是我娘家里的祖产啊,后来给盘了出去,不过字是外祖父的爷爷亲笔写的。我娘怪她哥哥败家,临走前还念叨着。我就想啊,虽然娘她不在了,她哥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店我没本事买回来,那个搁在家里还算是个安慰不是。”
“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孝子,你娘也没白疼你。”暗处走出来两个人,年纪大的带着一个少年走到一排木板跟前,“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我记得好像是没有,你找找看,说不定也是我记错了。”
年纪大些应当是那姓张的木匠,另外一个,声音清亮干脆,周闻听着有些耳熟,但一时也没想起来,当下并未在意,就远远的就向那木匠问道:“麻烦问一下,您姓张,是店主?”
那人点点头:“是,这位爷想要点什么,建屋还是打家具?”
“都不是,我是想找一块匾,若是在您这里,差不多应该是个把月前收的。匾上三个字是‘慈世堂’,梨花木,上的黑漆,在下愿意出高价买回来,不知……”
那姓张的木匠一怔,暗处埋头找东西的少年也猛地抬起头,手下的木板嗙嗙的倒成一片,木板正面翻露出来,正是各异的店面牌匾。
周闻放眼看去,什么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对面站的分明就是那个外号叫做茄丁面的“小偷”。
茄丁面 叁
周闻放眼看去,什么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对面站的分明就是那个外号叫做茄丁面的“小偷”。
如所说,姓张的这个木匠没有收藏过那块匾,兴许那块木匾也许已经被哪家人劈了当木柴,亦或削平当了门板也未可知。
两个人失望的出了院子,谁也没多言语。
茄丁面少年一路走在前面,周闻有些因走多了路,稍稍有点跛,同路走在后面,心下烦乱。
谁也料不到,他们两人找的竟然是同样一件东西。这样推断,那这个少年便是翁之运的外甥,母亲翁之香,婆家姓丁,他取单名一个“冕”字。
想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起兄弟到杭州没多久,丁冕就出生。每年夏初,外公的忌日,母亲就会带他来翁之运这里,并留他在铺子里和舅舅住两日再接走。
在周闻的印象里,丁冕还是穿着开裆裤,黑黑胖胖的,流着鼻涕跟在他们兄弟身后,缠着他们要糖吃,翻弄周起的书本,霸占他们午间休息的地方。
就在小起事发前两年,翁之运的动作手笔愈发的大,甚至因货物去向不明被拘禁盘问过两三日。为了不连累亲友,自此与他们断绝了来往。
一晃十几年,当年的鼻涕虫已然长成了英气勃发的少年。
经历过太多,周闻不太确定丁冕的出现,是故人相逢,是儿时噩梦的延续,或者只是某个对手安排的一个局,意在接近他,引他出头。
他心里计较着,丁冕忽的转过身,手里皮夹子送到他面前,正是他丢失的那个。
“那天撞在一起的时候你掉的,我捡到去追你,怎么都找不见。我不是小偷,还给你。”
周闻停下脚步,并不伸手接。丁冕又说:“你是周闻吧?怪不得老看你面熟。怎么一个人,小起哥哥还有……你那翁老师呢?”
他说的是“你那翁老师”,却不是舅舅,说不尽的疏离感。
“小起很早就去世,你舅舅他也牺牲了。”
丁冕一怔,掩饰着心里的失落,低头用脚搓揉着地上的石子。
“嘁,我没那样的舅舅,我娘最难的时候,他做哥哥的消失的无踪无影。”
“你娘怎么了?”
“爹的小老婆诬陷我偷了他的金簪子,娘为了维护我,被赶出家,前些年就靠针线活养活我俩。”
原来这样,叫他小偷时,反应才会那么大。周闻长出了口气,态度也软了很多。
“那皮夹你留着,翁老师还留了些钱,你住哪儿?改天给你送去。”
茄丁面一脚把石子踢到了不远的水塘里,“不用,娘得痨病半年前走了,我自己做工能养活自己,只是想问问而已。”他停了下,又问:“尸首呢?”
周闻怔了下才反应过来问的是翁之运,回答说:“按照翁老师的遗愿,葬在保定附近,和小起在一起。你若想去看看,我给你地址。”
“哦……”茄丁面没继续问他具体的情况,两人并肩走着。
“丁冕。”
“周大哥。”
“不要叫我周大哥!”
“我不叫丁冕!”
两人同时发话,互相望了一会儿,不禁失笑。
茄丁面先开口:“我才不要那个唯利是图,连儿子都不认的家伙给起的名字,叫我小冕,或者你跟他们一样,叫我外号吧。”
“茄丁面?为什么这么叫?”
“因为我喜欢吃啊,顿顿吃也不腻。娘生前也喜欢吃,老做。你说,为什么不能叫你周大哥?”
周闻脸拉了下来,表情像刚咽了一坨黄连。“……没有为什么,小时候怎么叫就还继续叫。说你刚刚想说的。”
小冕又将那皮夹扬起来。“喏,还是还你,一分也没少。”
“我是冤枉了你,当罚的吧。”
小冕撇撇嘴,“我不要,我想你补偿别的。”
“嗯?”
“我要你带我去看舅舅和小起!”
周闻顿住脚步,皱眉说:“不行,我不方便。”
“你果然跟舅舅一样,小闻哥哥,我又不过问你做事。”
“不行,很危险。”
“嘁,小气鬼!”小冕做了个鬼脸,转身头也不回的顺着大路跑,一会儿没了影。
周闻冷着脸,看那身影灵活的像只猴子一般越跑越远,由他去了。
一声“周大哥”,那些个故人往事不经意浮上记忆,爬虫一般在麻木的心壁上抓挠,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站在无人的田埂上停了很久,心底才算宁静些许。
那匾的下落始终没有眉目,周闻也不想强求。他腿伤以后,上面给的任务也都不重,无非是些教导交接的事务,再往后便真的要退居二线了。
两天以后,理清了诸事,准备离开杭州。
临行前有了些时间,想去找丁冕道个别,却没问过住址。于是百无聊赖的在城内瞎逛,鬼使神差又进了那家面馆。
面馆的小二依旧热情,把他请到了老座位上,问他吃点什么。周闻看着牌子想了想,要了碗茄丁面。
座位还没满,后厨的动作却比上回慢了许多,等到面上桌的时候,周闻的肚子已经饿得实在。
小二放下面,又殷勤的端来碟子带壳的煮花生,笑着道歉:“这位爷久等,刚刚火烧得不够旺,耽搁了点时间,您海涵!”说完又小声补充道:“新下的花生,是小店送的,慢用!”
周闻暗自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吃完面,开始剥花生。等花生也吃完,午间的高峰已经过了。他又要了一碟子煮花生外带,一起结了帐。小二不紧不慢的用油纸卷成斗形,塞好花生递给他。
周闻揣了油纸包,刚出了店门,就有个人影嗖的迎上来--不是丁冕还会是谁?怀里抱着个小包裹,直比刚见时还黑了一圈,见了周闻咧嘴嘿嘿一笑,腻了过去。
周闻一抬眼,装作吃惊的样子,问道:“站了多久才晒的那么很?”
“还不是你吃碗面吃那么久。”丁冕也不在意,黑亮的皮肤衬的一嘴牙白闪闪的。
“不是你关照那小二拖住我的么,你的地头儿,为什么不直接进去?”
“我不想让熟人知道,就悄么声的走。”
“走?去哪?”
“你去哪我就跟去哪,要么你现在就带我去给舅舅和小起哥哥上坟。”
周闻不答,抬腿就走。丁冕笑嘻嘻的,小碎步跟上来,眼睛殷切的冲着他眨啊眨的。周闻瞟了他一眼,说:“都那么大了,你有脚有腿自己不会去?”
“我没钱。”
“我把翁老师留的钱都给你。”
“我还没出过远门,不够胆。”
“人做什么都有第一次。”
“世道那么乱,我被人骗了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
“干嘛那么无情……”丁冕停了脚步,落寞的站在原地,小声嘟囔:“人家为了赶上你,回家收拾东西,连饭都没吃……况且,一个人出那么远门多无聊。”
最后一句似乎是让周闻动了心,在一丈远的地方也驻了足,停半刻却没做任何表示,一转身进了旁边旅社。
耍赖无望,丁冕沮丧的就地蹲了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不多会儿,周闻拎了两只皮箱,又从旅社里面走了出来,往街边一放,瞥向丁冕。
丁冕还蹲在地上,嘟着嘴动也不动,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周闻咳了声,“喂!”
“我不叫喂。”翁勉只晃了下屁股,两手垂在地上。
“我腿伤过,你愿不愿意帮我搬下行李?”
“啊!”丁冕瞪着眼睛,反应还算伶俐,立刻就扑上去抱着皮箱飞也似的往前冲。“你终于改主意啦?”
周闻苦笑一下,拉他停住,塞给他那包卤花生和两只青团,拎着另外一只皮箱,走在前面,“往保定去一路上情况复杂,你落得个山匪也就罢了,要被拉去做了伪军,我还真怕没法跟翁老师交代。”
“嘁。”丁冕吐吐舌头,只觉得怀里的冷食小吃也都带着暖暖的气息,得意的哼起小调跟了上去。
周闻先是带着丁冕先到了上海,头天就独自外出,找到接头的人,告了两仨月的假,又弄了前往北方一路需要的文件。
制作证件的时候,丁冕死活不肯用自己的名字,周闻无奈,依了他的性子,随母姓把姓名改成了“翁勉”。
除此之外,这个翁勉果然不曾过问周闻一件事,连行程也从不多嘴。
还没入秋,他们先到了翁之运在武昌的住处。
老公寓门前,看门的还是那个戴着眼镜,喜欢看报纸的老者。
周闻又整理了一遍翁之运的遗物,拣了值得纪念又好携带的,装在翁勉的行李里。他们在公寓住了一夜,又在乡下找了处不起眼的农舍住下,以作休憩。
几天里,周闻时常消失半天一天,归来有时空着手,有时会带些吃的。翁勉问也不问,给便高高兴兴的接受,不给也从来不多嘴。他一个人天气不好,就随便看点闲书,赶上好天,就一个人在野地里爬山游水,也说不上的自在。
这天周闻没有出门,翁勉就拉着他跑到长江边上看江景。
那一带没什么人出没,江水滚滚一路向东流,日升日落,鸟兽倚水而生,一切遵循自然,仿佛几千年来都没什么大的变化。
天气爽朗,难得周闻会陪他,翁勉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冲着江面高吭一声。
“小闻哥哥,我们去游泳吧!”
半天没有回应,他一转头,见周闻已经解了衣扣,迅速脱得干净,扑通一下跃入江中。翁勉大笑,也不含糊,同样速速脱了衣服,跟着跃了进去。
两人游到差不多过了江心,又逆着水流折回来,爬上岸时明月东升,周遭黑已经漆漆的了。
翁勉似是游的高兴,甩了甩头发,哈哈笑着去拿衣服。
“你腿有伤,嘿嘿,我还是险些输你。”他套上短褂,轻松的说。
周闻没应,在江边找了片干净的沙地,干脆的躺了下来。翁勉探头,黑暗中也看不清脸,只是胸口和腿上的疤痕在月下显得有点骇人,仿佛错综的根从皮肤下面穿过,紧紧把那具身体捆绑住,要拖入地下一样。
他随便抹了把脸,走到周闻身边。
“喂,你没事吧?”
刚游过水,只听有粗重的呼吸,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的接触,翁勉习惯了他这种沉默,也没再说,身上只挂着个短褂,凑过去在他身边仰面躺下,拔了根草含在嘴里。
“你说……”良久,周闻终于发话,声音空洞,象是天边发出来的一样:“我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克得身边的人,不是死了便是走了。翁老师一生济世救人,散了家财,却挽回那么多条性命,他会那么多还教会了我,关键时候偏偏唯独自己救不了,只留我一个人活着。”
翁勉一愣,不小心咬断了那跟草,草的汁水有点涩,忙呸呸的吐出来。
周闻转头,木然的看着他,然后坐起身,说道:“抱歉,我说了无聊的话。”
翁勉用手背抹掉唇上的碎草沫,“不是,多难得说你自己的事。我是不知道舅舅脑袋里都想啥啦,不过当年他肯收留你俩,我想他还挺喜欢你们的。”
他翘起二郎腿,接着说:“你有什么不知足的,从小没了爹还有人把你当儿子疼,我爹还没死呢,就连孤儿还不如了。更何况舅舅遭遇山匪也许是命中注定,又不是你的错。”
周闻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自嘲似的轻笑了声--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位置颠错,同样是在江边,他曾用差不多的话来劝慰那个人,想想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
见状,翁勉十分不满的嘟起嘴,“我说错了?”
“没有。”
“那你笑什么?”
“没什么。”
周闻拍拍沾在后背上的零星沙粒,想要起身,却被翁勉一下揪住了胳臂。
“喂喂!你还没有说完!”翁勉扯着他,大声嚷嚷。
“还说什么?”
翁勉气鼓鼓的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什么都憋在心里,说说不是会舒服些吗?”
周闻心烦意躁,皱起眉,嗓门也放开:“我没什么憋在心里,别招惹我!”
“你说谎!天天一张臭脸,我都看不过去啦。”
“看不过去就不要看,不高兴就自己去,缠着我算什么?”
“我就缠着你啦!今天就非得把你这张臭脸给扳过来,把你一肚子烂屁都踹出来。”
周闻不想纠缠扭头回避,翁勉却不屈不饶,猛地扯过他的胳膊,脸伏在耳朵边唤了句“周大哥”,满意的瞧那身体触电似的震了一下,然后捧着肚子大笑。
“哈哈,还说你没有,你看你的反应,为什么不能叫周大哥,嗯?是哪家的小妹那么有福气,能独自霸占这么个称谓……啊哇呀呀!”
周闻眼神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掌一翻手指抵住翁勉的虎口,瞬间制住了双手。翁勉根本没有看清动作,就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四肢扭着使不上力,只顾得上哇哇叫痛。
周闻居高临下狠狠的瞪着他。
“我说过,别招惹我。即使是翁老师的亲戚,我也不会姑息。”
“好……好痛啊……不就是问问嘛,啊……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你不放我偏叫,周大哥周大哥周大哥周大哥……”
周闻被那声音吵的头疼,肘就卡在那喉咙上,自己反倒筛糠似的抖,手上顿时卸了几分力,一声喝止:“够了!”
“不是哪家的小妹,我告诉你他就是个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你满意啦?”
茄丁面-肆
周闻眼神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掌一翻手指抵住翁勉的虎口,瞬间制住了双手。翁勉根本没有看清动作,就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四肢扭着使不上力,只顾得上哇哇叫痛。
周闻居高临下狠狠的瞪着他。
“我说过,别招惹我。即使是翁老师的亲戚,我也不会姑息。”
“好……好痛啊……不就是问问嘛,啊……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你不放我偏叫,周大哥周大哥周大哥周大哥……”
周闻被那声音吵的头疼,肘就卡在那喉咙上,自己反倒筛糠似的抖,手上顿时卸了几分力,一声喝止:“够了!”
“不是哪家的小妹,我告诉你他就是个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你满意啦?”
感觉松了劲,翁勉稍稍顿了下,大笑道:“你开什么玩笑,玩小男孩那是有钱人的好儿,你糊弄我,我才不相信!”
“信不信都由你,我管不得。”
翁勉扭动着身子,又强调一遍:“人家好好的为你开解,你却糊弄我!这回见你,你都没正经笑过,人活着哪有那么多好愁的,我就是看不过去,以前发生啥我不知道,不过啥都不值得用你后半辈子去陪葬。”
本来怒火烧到了脑门,听了这话,周闻心中竟真觉得有一肚子委屈没得排解,放开了翁勉:“你不懂。”
“嘁,谁懂得谁,这世上谁又知道谁。不过是搭个伴过活,一起找乐子,一起吃好吃的。退一万步,就算你喜欢和男人一起过,这世上的男人也不只剩那一个,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怎么会有这么简单?
周闻苦笑一声,没有答话,听在翁勉耳朵里却像是讽刺,“怎么?我又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