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俯身,对着筐轻轻说了句什么,掀了盖子抱出个三、四岁的女娃来,神不知鬼不觉的闪进巷子。女娃发出嘤嘤的声音,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十分怜人,望着算卦先生被拉走的地方,马上就要止不住眼泪溃堤:“我……我要爹爹……”
周闻抚了抚她的头,“乖,你爹爹去买糖果了,马上就回来。”
“呜……我要糖果,我要爹爹……”
小孩就是小孩,拍了拍背,又说了些软话,竟然趴在肩头睡着了。周闻舒了口气,解下自个儿的围巾给她围上。
翁勉更是来火,待女娃儿睡熟了,压低声音骂道:“你好奸诈!早知道他还有个女娃,你你你害了人家还见死不救,生生拆散人家父女!”
平白扛了这么个罪过,周闻也有些上火,一改往日的温和:“都说只能这样,帮他救回女儿,总比让她流落接头好,况且咱们俩犯险没有意义。”
翁勉一跺脚:“你自私,你身手那么好,就算旧伤发作,那几个王八蛋也不是你的对手,你根本就是怕麻烦!”
周闻瞪回去,“那你还能怎样?”
“我去救他!”
“喂,就你这样能救得了谁?”
翁勉不挺,窜的灵巧,周闻话没说完他人已经跑的没了影。
周闻抱着个孩子不能去追,心里一片乱麻。
在原地站定理了下思路,盘算了轻重缓急,带着女娃走到片较为繁华街巷,恰巧在街头碰到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拿着剩饭喂食野猫,大概是个善良的人,于是想碰碰运气走上前。
还未开口,那妇人见他们一惊,先发了话。
“啊,这不是刚刚那人的闺女吗?”
周闻没否认,压低声音说:“怪可怜的,不过我一个男人照顾不了她,可不可以暂时收留她一下,回头我……”
妇人忙连头带手的使劲摇。
“使不得使不得,我也知道他可怜,不过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受了连累一家人都得搭进去,值不得啊!”
周闻焦急,蹙眉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妇人眨眨眼,唤住他补了句:“这样,街那头有个‘益德饭庄’,他们东家好像挺有钱,我听说现在在堂上做工的孩子都是一路上拣来的,虽说也挺苦,但病了有大夫,大了还有人教他们识文断字……要不,您去问问看?”
周闻狐疑的点点头,寻着名字找到了那个益德饭庄,门头不是很大,但打理的干净整洁,旁边还开了窗口卖些卤肉酱菜。
女娃醒了,揉揉眼睛,他把她放下来,领着进门。
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二上来招呼问吃点什么,周闻说找饭庄的掌柜,那小二毫不避讳的撇了下嘴,当时就高高扬着下巴回道:“有钱生没钱养是吧,我们这里只收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回去吧,掌柜的今儿不在。”
女娃儿听见“没爹没娘”四个字,立刻又哇哇大叫,哭着喊着要找爹,周闻无奈,又抱起来哄。那小二看出似有隐情,一脸讪讪的又说:“掌柜的不在,东家在,你跟我来吧。”
周闻跟着小二拐到店旁边一条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大概绕到了店后头一个小院。推门进去,院里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大的正给小的梳辫子。小二问她们:“人呢?”
“小莘子病着,赵妈哄他吃了药睡呢,剩下的一早就去赶集了,你会不知道?”大些的女孩白了他一眼,嘻嘻笑着继续梳头。
小二在旁边哎呀一声,抓抓脑袋:“我竟然忘记了。
房檐上跳下来只四脚踏雪的小黑猫,看了看周闻身边的女娃,喵喵叫了两声。女娃挣开手,摸了摸猫毛,那猫意外的腻起她,她高兴的抱着猫爱不释手,忘记哭闹。
周闻看着笑了笑,头发正梳了一半的小女孩,忽然用她那稚嫩的声音叫道:“巧巧喜欢妹妹嗳,妹妹肯定是要住下啦。”
大女孩哼了声,小声制止:“别乱说话。”
“赵妈走不开,您要不着忙,就在这稍微等等?赶集也该回来了……”小二一脸羞愧,跟周闻打商量。
周闻担心翁勉,却也不放心就把小女娃扔给一堆半大的孩子,左右想了想,还是拣了个木头凳子坐了下来等着。
屁股刚着凳面,只听外头一阵车轮响,一个男人吆喝一声“来帮忙”,小二嘻笑着说了句“来啦”,连蹦带跳的钻了出去。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三个女孩和那只猫已经玩到了一处,小二也跑的没影,周闻焦急的站起身。
这时,屋子里急忙忙冲出来个女人,用手撩了下鬓角的头发,抬头看到周闻,两人同时愣了下。
“周先生?”
“凤丫头?”
正吃惊,小二和一个男人也说说笑笑进了院子,周闻看到又是一愣。
“晋子?”
晋子啊的声,还没说出什么,随后又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棉长袍,头理得干脆利索。几年时光,完全脱了少年的稚气,少了几分淘气生涩,举手投足越发显得斯文恬静,温柔和顺。
周闻心中一梗,愣住,除了那几个高不过胸的孩子,都是相识的人,时间恍然倒退了四年。那手触不及的幸福味道,还有那无法挽留的遗憾,本深深藏匿在记忆的角落,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钟来寿人虽渐渐成熟,心中却是一般明净,表情惊异随即淡然一笑:“啊,周大哥!太意外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领周闻来的那个小二见他和东家熟络,生怕这个周先生告了他的状,先发制人,主动大声叫道:“啊!原来是自己人,哈哈,我去倒两杯热茶!”
晋子摇头笑笑,拍了他的头,转头跟周闻道歉:“小书辰口快性子直,一定冲撞了周先生。”
那小书辰转头吐吐舌头,脚底抹了油似的瞬间没了影子。
赵凤儿看看院儿里三个女孩儿,跟那大些的说:“屋里熏过醋了,红旭儿,你带小佩和妹妹进屋玩,别冻着人家。”
那叫红旭的孩子嗳了声,一手拉了一个掀帘子进了屋,赵凤儿扭头笑嘻嘻的道:“好些年没见周先生,孩子都那么大了。”
钟来寿也插嘴:“还不知道大嫂是哪里人,自从宜都一别周大哥就没了消息,咱们进屋聊。”
周闻方才缓过神,神色有些尴尬,“你们误会了,我都还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
翁勉还不知所踪,周闻自是着急万分,又道:“我还有重要的事儿,这孩子可否暂时代周某照顾,她父亲能否活着我都回来给个交代。”
话罢匆匆起身就走。
钟来寿将拎的东西随手往晋子手里一塞,跟了出去。“周大哥,我送你。”
周闻一路脚步匆匆,见钟来寿三步并作五步追上来,刻意停了一下,目光只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躲开,讷讷的开口:“不必那么客气。”
钟来寿跑到跟前:“本是应该。”
“你……”周闻欲言又止。
“嗳?”
“……过得好吗?”
“呃,好,很好!有吃有喝,这年头算是顺和的了。”钟来寿笑起来,仿若腊月里看到桃花,灿烂的有些刺眼。
周闻缓缓的走着,“好就行……怎么不见他?”
“呵,约理在出差,大概今晚就能回了。周大哥不着急走的话,兴许还能见一面。”
“出差?”
“是啊,约理说买人家的用不如自个儿造,在不远的乡下弄了个小场子,明面上种些寻常草药,暗地里自己研制西药,不过制药的收益不太好,益德饭庄还常补贴他。”
“在鬼子眼皮子底下?”
“嗯,他们那里约理打点的挺好,反而更安全。况且远水救不了近渴,这样给你们的人用也方便些。”
周闻点点头,“也是……那些个孩子也是你们收养的?挺辛苦的吧……”
“除了小佩,哦对,小佩是凤丫头和晋子哥的骨肉。凤丫头适应不惯重庆的天气,晋子哥也喜欢跟着约理做事,所以又凑一起了。”
周闻顿了下,才吃惊道:“啊,如此刚刚应该恭喜他们一下的……”
一阵沉默,周闻垂着眼继续走。
“周大哥!”钟来寿突然唤他。
周闻吓了一跳,啊了一声。
“那边是死胡同……周大哥你有心事?”
“呃?”周闻反应过来,折回他身边。
“从刚刚进门看到你,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周闻揶揄,“哦,有吗?”
“周大哥做事从来游刃有余,这次碰到什么麻烦,心焦成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也住过一两年了,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的,你尽管提。”
周闻轻声叹了口气,“其实,是个朋友,因为些事在城里走散了……”
“噢?他什么样,我告诉店里的伙计,留意着。”
“有点黑,十七、八的样子……右耳廓上有个豆子大的胎记……”
钟来寿轻轻笑道:“这也注意到,能让周大哥这么关心的,应该是很重要吧?”
周闻先是一怔,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不自在的停住脚步,“他是翁老师的外甥,也算是他在世的唯一的亲人了,我带他上坟来的……”
“啊,难道翁先生他已经……唉,世事真是难料……亲人由你照顾着,想来翁先生泉下也很欣慰了呢。”
周闻顿时觉得惭愧,苦笑了下,“说不定,他往后会怨我……来寿……”
“嗯?”
“再帮我个忙。”
“什么?”
“手借我……”
钟来寿想也没想,把个白净的手掌送了过去,周闻猛的抓住一抽一转,衣服带起阵风,翻身把钟来寿逼在墙面上,四目相对,眼见着唇就要碰在一起,钟来寿不知所措未待惊呼,周闻已经又狼狈退开。
“抱歉……有些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他顿了会儿,转移话题:“卢先生那笔货款,翁老师一直备着还他的,等我解决了手头的事,就给你们带来。我知道你们不肯收,算作我和老师捐了贴补那几个孩子吃住的费用吧。若是不顺利的话,刚刚那女娃儿也要拜托你们收留。”
“还有,老师葬在保定城外,离这儿也不太远,有闲的话,念着故人之情去看看,我先走了。”
始终没给钟来寿说话的机会,等到反应过来,人已消失在街角。
夜半。
一辆车进城,在个不起眼的房前停下。下来两个人,老的五十左右,年轻的看起来三十出头。两人互相道别,年长的人进了旁边的门,年轻的则拎了大皮箱顺着小道一路不紧不慢的走着。
进了个巷口,又有个人影仓皇的从街那头溜过来,巧不巧也拐了进去。先前那人撇身一闪,躲过了来人的撞击。之后,三条手电的光束纵横晃动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就跟了上来。
光柱所到之处,皮箱翻倒,那人一面用手挡着手电刺眼的光,另只手煞有其事的掸着身上的灰。
光只晃了下偏到了一旁,三个腰里别着枪的人逐渐从暗处显出来,带头的一副赖腔,“哎呦喂,这不是卢大夫嘛?”
茄丁面-陆
夜半。
一辆车进城,在个不起眼的房前停下。下来两个人,老的五十左右,年轻的看起来三十出头。两人互相道别,年长的人进了旁边的门,年轻的则拎了大皮箱顺着小道一路不紧不慢的走着。
进了个巷口,又有个人影仓皇的从街那头溜过来,巧不巧也拐了进去。先前那人撇身一闪,躲过了来人的撞击。之后,三条手电的光束纵横晃动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就跟了上来。
光柱所到之处,皮箱翻倒,那人一面用手挡着手电刺眼的光,另只手煞有其事的掸着身上的灰。
光只晃了下偏到了一旁,三个腰里别着枪的人逐渐从暗处显出来,带头的一副赖腔,“哎呦喂,这不是卢大夫嘛?”
卢约理掸完了衣服,去扶脚边的箱子。
“我说贾队长!这都什么人呐?大半夜横冲直撞的。”
“别提啦,没想到还真有人那么大胆,敢潜到队里面。”
卢约理倒吸了口气,“是够大胆的,贾队长为咱们这县城里的安危,奉献太多啦。”又转身道:“这边过去,往东是死胡同,往西出去有个五道口,四面都通的出去。刚刚那个混蛋偏偏就往西去了,我看他有备而来,您可要小心点儿,别中了人家埋伏。”
“卢大夫您可真是个良民中的楷模!”贾队竖了下拇指,仰头示意那两个迷迷瞪瞪的手下往西边追,自己却慢悠悠的迈腿。
“嗳嗳,我说贾队长。”卢约理会意,上前拉着他,任他手下跑的看不清:“这两天愈发春风满面了,有好事?”
贾队长倒是一点不避讳,搓着手心,一脸淫笑:“可不是嘛,这两天遇到个妖精,那小胸,那小腰,那……嘿嘿。”
“不瞒您说,我曾认识个老中医,曾告诉过我个偏方,据说可保金枪不倒战无不胜,赶回头我也配一方,您试试。”
贾队长摸了摸自个干瘦的下巴,嘿的笑了下,“诶,我说卢大夫,你不是西医吗?”
“西医有西医的好处,中医有中医的好处,咱们得取长补短不是。这回我还带了不少稠酒,上回太君来益德饭庄的时候,您不是说那些酒夫人太太们喝着太烈嘛……”
“嘿嘿,嘿嘿,真有你的……得,我就卖你这面子了,改天一定让你请我吃饭。行啦,我得把那小子捉回来,走了。”
卢约理身子一欠,“嗳,您小心!”
那贾队长一走,翁勉从东边的死胡同里蹭出半边脸,就撞上卢约理的目光,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同时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禁暗自赞叹了下。
“出来吧,你还等他们找回来吗?”
翁勉小心的又搓出半截身子,有点怯怯的问:“你,你,难道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你觉得呐?”
翁勉抓抓头,“看起来象,又不太象……”
卢约理觉得哭笑不得:“看你也不象是能救人的,绕道走吧,帮别人先得能保住自己。”
“嗯。”翁勉点点头,同时应答的还有“咕噜噜”的一声,又将身子往黑暗里面磨了磨。
“呃……那个,我想……请问,这个时间还有哪家店能吃饭投宿?”
打开门,小书辰口里“卢爹”两个字喊了一半,就看见卢约理身后的陌生人,立刻摆出副警惕的架势。
这个点儿,店里都打烊了,凳子椅子整齐的码在桌子上,地擦了一半,拖把还靠在墙角。
卢约理微微笑了笑:“书辰,去准备点吃的,把西面那间小屋简单打扫下。”
翁勉忽略了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望着柜台上挂的牌子挪不开眼了,兴奋的指着烧茄子的那个牌子,说:“啊,这个季节竟然也有茄子吃!”
“那是当然,钟爹手艺哪是一般店能比得了的,这可是夏天腌晒了存起来的。保留了茄子原来的味道,别说定兴县城,就连北京城你也找不到这样的。”
书辰自豪的介绍,稚嫩的小脸盘上忽然晴转多云,一派正经的说:“喂,那可是招待客人的,这种稀罕物可不是给人吃白饭的。”
翁勉觉得好笑,背着手咳了声,故意扬着鼻孔冲着他,“爷有的是钱,来碗茄丁面,肉要少茄子要多!”
书辰眯着眼看他,“听口音,一定不是本地人,你哪儿来的?”
卢约理没想参与两个孩子斗嘴,咳了声,“别乱问,下你的面去。他大半夜满街的找馆子住店,我就带回来了,该收多少收多少。”
“不问就不问。”小书辰不服的嘟起嘴,还是领了旨样的拾掇出个座位,转身去了后厨。没多会儿,又出来,忍着股怨气儿,掇了碗茶在桌上,跟翁勉说:“稍微等等吧,这时候火都封了,烧水煮面要好一会儿!”
翁勉也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嗯,这还不错,我且等等好了。”
书辰偷偷白了他一眼,接着擦地。卢约理放下箱子,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你钟爹呢?”
“小莘子病了好些天,钟爹一直在后头住着照顾他,今儿早早回公寓休息了。”
“哦,我带了些新药给莘子,你一会送去给你赵妈。还有,一会帮我煮一锅白薯晾着,我明天要用。”
小书辰停下手里的活,皱眉道:“白薯?难不成,又要汆丸子进贡啦?”
卢约理在他脑门轻轻弹了暴栗说:“又乱说话,传出去大伙都得跟着遭殃。那些个没够的狗腿子,我哪儿去给他们找那么多人参鹿茸雪莲虫草,不弄这个,咱们还有没有饭吃了?”
他说话声音小,翁勉还是听了几个字,回望去又跟卢约理对上目光,害羞也似的抓抓头,忙解释:“我啥也没听见,你们不要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