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莫多情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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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赐自是知道他问的是谁,当即弯身道:“回禀陛下,严大人前几日一直在殿外候到深夜,却未得召见,许是大人不想惹陛下心烦,几番交代奴才好生侍候陛下,今日里便没来。”
赵靖宣低了头,抚着玉坠的手指顿了顿,又好似更带了几分轻柔,起身踱到窗边,推了窗扇,望着屋外夜色独自出神。
许久,他忽的回了身,一把将玉坠搁在榻边的案几上,道:“备轿出宫。”
严非台府中早已闭了门,赵靖宣止了欲要通报的家仆,一路独自往厢房而去,严府家人早已认得了他,未有一人敢自声张,只仿佛不曾看见一样,悄然各自退了下去。
房中犹还燃着蜡,严非台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守了盛满酒的经瓶,正仰首而饮,他酒量本浅,目光已有些不甚清明,蒙蒙间又似罩了一层水雾,却握紧了拳强自隐忍着,任心中那苦涩之意如同海浪般翻腾,只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屋里并未生暖炉,只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严非台双手似冰,烈酒下肚却也未能缓上一分,舌头早已辣的失了知觉,衣襟上亦洒了酒,面上泛着薄薄一层青紫之色,全是一派的狼狈模样,他也不在意,只定定望着桌上经瓶,兀自痴痴地凄然苦笑起来。
笑了片刻,眼中却渐渐烧将起来,捺也捺不下的酸楚直逼心头,他忙举了经瓶欲要直接痛饮,却蓦地被人自身后紧紧抱住。
严非台怔了片刻,瓶子脱了手,碎做一地,屋里顷刻溢满了辛辣的酒香,赵靖宣收紧了双臂箍牢他,低低唤了一声:“非台。”
严非台浑身轻轻一颤,终再也按捺不住,深深低下头哭了出来,赵靖宣心中一紧,转过他的身子,见严非台竟哭的像孩童一般,犹自不住颤抖,却又咬紧了牙不曾出声,满身的凉意透了衣物往自己怀中袭来,忙解下身上貂裘,将他严严裹住,连日来对他的怨憎怒气一时也都抛却了个干净,抱紧了严非台轻轻拍抚,话却全更在喉中说不出,半晌只带了恨声道:“你想要了我的命么!”
严非台双手紧紧抓了赵靖宣衣襟,但觉心中无限酸涩,他在官场沉浮几年,也受过许多的波折坎坷,如今想来,却似竟是及不上这短短几日的磨折,许久方才堪堪停了低泣,慢慢抬起头,赵靖宣正望着他,蹙紧了眉头,眸子里满是怅然疼惜,两人相视了片刻,赵靖宣伸手拭了拭严非台颊上的泪,又将他拥紧,轻叹口气,在他耳边轻声喃喃道:“别哭,我前几日心中有气,你觉得委屈了么?”
严非台缓缓阖了眼帘,苦笑一声,淡淡道:“又有何委屈,微臣此罪当诛,死而无怨,不过担心陛下圣安,如今得见龙体无恙,臣也可瞑目了。”
赵靖宣双手狠狠一箍,沉声道:“你这又是说的什么气话,我说你无罪,便是无罪。”
严非台一怔,旋而却哑着嗓子轻声笑起来,“这可不似皇上说的话。”
“非台,”赵靖宣在他耳鬓轻轻摩挲,切声道:“无论风雪刀箭,我都替你挡着。”
严非台蓦地睁开眼,心中止不住的颤动,慢慢伸出手环住他道:“能得你这句话,也便够了。”
赵靖宣抬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双犹自泛红的眸子,倾身他眉间亲了亲,严非台痴痴看了他,忽的双手环住赵靖宣脖颈,吻进他口中,赵靖宣稍愣了愣,强捺了多日的情动一时澎湃而涌,一手扣住他后颈,深深应了过去。
重阳过后,赵靖宣龙体总算大好,御史台与谏院的奏折直如蓄势已久的弓矢,一时局势竟比先前更沉抑紧张上几分。
皇上久病初愈的脸色也似比病中愈加难看,一道圣旨命三司使严非台停职查看,明里打了省罪的幌子,暗中却分明是将严非台护将起来,处处里皆透着坚如泰山的无能妥协。
“奸佞不除,则天下无安。”梁承崇垂襟正笏,抬目直视了赵靖宣道,赫然一副以死上谏的刚烈态势。
赵靖宣一手死死抓紧了折子,手指关节处都泛了白,心中恨极,面上却声色不动,淡淡扫了他一眼,稳声道:“我大宋开国以来,太祖皇帝便有遗训,天下之兴,重在文命,除却谋逆大罪,不杀文士,今严非台便是有罪,却不当诛,朕早已说过,此事自有定夺,梁卿莫不是听不懂朕的意思?”
梁承崇垂了垂双目,沉声道:“陛下之意,臣自是明白,只是陛下大行新政,处处开天下之先,祖宗之法怕已是不足为效,陛下亦对臣说过,惟有当世之法,可正当世之事,严非台祸乱朝廷,私戮大臣,已是无赦的重罪,如若不能严惩,又怎可使天下苍生心服。”
“祸乱朝廷,私戮大臣,”赵靖宣冷笑一声,缓缓道:“此事尚未查清,爱卿此言怕是过早了罢。”
梁承崇见他全然不避庇护之意,亦淡淡冷笑一声道:“御史台早已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望陛下明鉴。”顿了顿,又略俯了身道:“陛下谨遵先祖遗训,微臣不敢有议,不过却应将新政一并革除,方可捍我祖宗之法。”
赵靖宣闻言,目光蓦地一凛,沉了片刻,开口道:“严非台身为当朝大员,事关朝廷颜面,朕自会仔细决度。”
退了朝,御书房内一片静寂,铜炉内火焰熊熊,燃的却全是奏表折子,赵靖宣端坐书案前,面上如罩寒冰,出神半晌,忽沉沉开口命道:“宣严非台入宫。”
宫人们虽皆侍在屋外,仍是满心惶然难安的战战兢兢,童赐贴身侍候皇上多年,素来只见赵靖宣宽缓不苛,待人处事间也多随和无争,自有一派风轻云淡间坐观天下的气度,却猛的见他因为严大人一事转了性子,日日里乌云罩面,眉间眼角都透出一股子阴戾,宫中处处皆是山雨欲来的压抑惶迫,连他这向来得宠的近侍也不得不打着万分的小心,当下领了皇命,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忙地往严府中去了。
严非台既已停职,也再穿不得官服,只着了件寻常长衫便随着童赐入了宫,方进乾元门,便迎面碰上裴令一行,严非台低了头,本不欲与他们言语,裴令又哪里肯放过他,当下拦了童赐道:“公公这又是带了哪位人物入宫?”不待他答,却又自己惊异道:“竟是严大人么,我只听说大人已停职禁足在府中,怎么又入得宫来了,你已是带罪之人,竟也敢从堂堂乾元门下而行,倒还当自己是朝中重臣了,真是不成体统!”
“裴大人,”一旁的监察御史忙假意拉道,“裴大人还是别提什么体统了,当心严大人生了气,也将你我一并找人砍了。”
严非台垂着双眼,面上全无任何表情,双手拢在袖中,一派淡然,只仿佛裴令等人说的不是他。
“严大人这件衣衫倒是风雅的紧,”那监察御史向前凑了凑,盯着严非台披在身上的及地的鹤氅,轻挑笑道,“大人不着官服,却更俏丽了几分,快把后宫佳丽都比将下去了。”
裴令重重冷哼一声,道:“褒姒妖色,妲己贱骨,上既媚君主,下亦戮朝臣,天生这般奸佞,真是我大宋不幸!”
“两位大人,”却听童赐打断道,“圣上召严大人进宫自有要事,如今已耽搁多时,若是回头圣上怪罪下来,怕是谁也担待不住,若是大人实在有话要说,不妨随奴才一同去面见圣上,也莫要见奴才为难。”
裴令本是烈性之人,此刻见他搬出了皇上来,更是一股火气冲天而起,提了声音道:“你也莫要拿圣上来压我,我既食君之禄,自要替君除奸,今日不妨随你一并去皇上那里,倒叫你这奴才看看我方才说过的话会不会改上一分!”
童赐怔了怔,正有些为难,那监察御史却是个伶俐人物,直了直腰道:“有言道天不藏奸,裴大人何必急在一时,皇上圣心如月,自能明察秋毫,何况圣上大病方愈,我等还是莫要去扰圣上了罢。”
童赐借了这话,忙与严非台先一步走了,裴令虽是性烈,却也不是愚顽之人,也未再做何阻拦。
“今日多谢公公解围。”严非台缓步跟在童赐身后,淡淡道。
“大人不必客气,奴才当不起。”童赐正回过头应话,无意间瞥见严非台苍白的脸庞,不禁暗自一怔,他知道严非台本是极骄傲的人物,如今被人这般践踏,面上虽还是风平浪静,心中却应是免不了的刺痛,当下轻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不多时到了御书房,严非台拦下欲要进门禀报的童赐,在游廊畔缓了片刻,方独自推门进了屋。
赵靖宣正立在门边,似是已等了许久,见他来了,一把拉住严非台的手道:“怎的这么迟?”
“红烛深幔殷相待,清风催君莫来迟。”严非台望着他笑了笑,忽的开口吟道。
赵靖宣微微一怔,亦微微笑道:“难为你竟还记得。”
严非台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又怎会不记得,自是字字句句都刻在心里了。”
“非台,”赵靖宣伸手将他拥在怀里,一时竟有些伤怀,千思万绪却又无从开口,只把严非台抱紧了。
严非台一手顺了顺他的背脊,望见角落里的暖炉,心中蓦地一颤,却淡淡笑问道:“这是怎么了,何必与奏折过不去?”
赵靖宣放开他,回头看了看,似是也觉得此举无聊,挑了挑眉道:“不过效你燃画取暖的风雅之举罢了。”说着与严非台一并坐到矮榻旁,亲手端了盏热茶给他,定定望了他道:“我近日心中烦乱的紧,惟有守着你,方能安稳几分。”
严非台抬头看着他,缓缓道:“新法之事,切不可废。”
赵靖宣托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却听严非台又淡淡开口道:“世人谓我忠贤如何,谓我奸佞又如何,予我才名的是他们,予我贼名的亦是他们,翻翻覆覆浮名一场,变的只比流云还快,千百年后,又有谁知究竟落得个什么定论。”他说着握住赵靖宣的手,望定他的双眼道:“新法关乎天下,一朝落定尘埃,大宋江山自有百年升平盛世,又怎可此时放手?”
赵靖宣望着他,一时心中起伏,百绪纷涌,霍的起了身走到书案前,执笔飞动间写到:“抚苍生兮安六合,去独身兮定风波,倒碎金觞兮月下酒,仗我长剑兮云上歌。”他提了笔兀自立着,仿佛触动了什么心绪,许久方转过身对严非台道:“先皇在位时辽兵犯境,情势危急,那时我十五岁,写下此诗向先皇请命带兵出征,虽最后未得应允,却一直记得清楚。”
案上字迹墨色未干,自呈出一种雍容润泽之态,行笔运势间盈斥着腾空入海的凌云之志,严非台痴痴看着,眸中满是迷醉神色,抬头向赵靖宣粲而一笑,眉间神采飞扬而起,道:“如今终于可得一抚苍生,亦安六合之机,靖宣,你直须放手而为,自得锦绣江山。”
赵靖宣心中微微一颤,严非台素来称他皇上,从未如此唤出过自己名讳,不禁伸了手自身后环住他,轻声道:“只是……”
严非台略一抬手按在他唇上,淡淡微笑道:“许久未喝夫子的白菊,你这里可还有么?”
赵靖宣顿了顿,将本欲说的话全然咽了回去,紧了紧双臂搂好他,轻声应道:“有。”
时近孟冬,秦凤路上千里急书,禀奏党项犯塞,当地土豪亦趁机作乱,自立为王。飞书入汴,赵靖宣立派朝中大将,枢密副使霍青山为秦凤安抚使,同时调永兴军路兵力支援围剿。党项此犯本无意大战,土豪作乱更是不成气候,这般雷厉决度之下,局势很快便也得到控制。
下元之日,宫中照例做过道场,又在需云殿宴待升朝官。下元节本是水官解厄之日,亦为大禹生辰,相传这天乃有水神临世,一行为民解难之举。
赵靖宣高坐龙椅之上,面上一派寡然冷寂,其下臣子依序而列,见皇上如此,也只纷纷低头喝酒,未敢言语。梁承崇与杜回波相对而坐,一手擎着白玉酒杯,专注看着伶人说唱,却是颇为晏然自适。
宫中伶人一向言辞伶俐,所做御作俳也往往言及朝政之事,虽看似不过助兴凑趣,却也暗藏机锋。今日殿中几名女伶扮作了乡野女子,说着些俏皮之语引人发笑,虽是浅白俚俗,倒也活泼轻快,自有趣味。饮过几杯酒,赵靖宣面色渐渐转善,带出些温和笑意,座下群臣察言观色,即刻也活络起来。
殿上气氛正有几分热闹,却见那几名女伶走下殿去,换上一名身着麻布衣袄,手持粗陶碗的男子走将上来,开口宏声道:“吾乃尧帝,恪俭崇朴。”话音刚落,立时又走出个肩荷长锄的伶人,道:“吾乃舜帝,勤事亲耕。”说罢二人各占一方,长身威立竟真有几分大贤气度。众人见此俳作新奇,皆噤了声注目来看,赵靖宣亦停下酒杯,饶有几分兴致地望向殿中那两名伶官。
只听大殿之下有人问道:“尧舜皆至,禹安在乎?”
扮作尧帝那人闻言却猛地将陶碗狠狠摔碎在了地上,众人一惊,不知他欲要作何,心中却隐隐已有几分不安,果然又听扮作舜帝的伶人愤然高声道:“禹为奸人害也!治水之贤为奸人害也!天下为奸人害也!”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雷震,殿上霎时一片死寂,众官被这忽至的变故惊得几乎化作了泥塑,一个个皆相顾失色,噤若寒蝉。
“此言实乃天下之声,”梁承崇霍然起身,略向着龙椅俯了俯身,拱手道:“除奸之事,不可再拖,望陛下明鉴。”
赵靖宣早已是面色铁青,眸中冷光四溢,望定了他淡淡道:“爱卿倒是费了不少心思。”
梁承崇却不答话,只微躬了身静立着,两人这般默默对峙,一时大殿之上有如黑云压顶,直欲迫的人窒住呼吸。
“陛下,”却忽听文咸之亦起了身俯拜道:“臣闻近日京畿之地有异兽出没山林,形虽似马,却长了羊目,牛尾,头生四角,百姓皆以此为骇,老臣曾翻阅古籍,见《山海经》有载曰‘其名曰峳峳,见则其国多狡客’,方知此乃天意所示,告知我大宋子民朝堂之上有奸佞之辈,待陛下替天下百姓除之。”
赵靖宣远远俯视着文咸之,强耐住性子听他拖了声音将这番荒谬之语说完。心中怒极之下,反而忽的笑起来,座下臣子纷纷偷偷抬了头去看,只见皇上一张脸都已气的变了颜色,眉目间露着几分刹然戾气,却衬了这样一副笑颜,全似索命厉鬼一般,只叫人心中加倍的惊怖。
“文学士当真通阅百书,竟连《山海经》都搬了出来。”赵靖宣兀自笑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低了头一手摩挲着酒盏边缘,“却是真当朕是三岁的孩童么?”
文咸之此人性本怯懦,此刻见皇上动了怒,心中早已吓软了几分,忙伏跪于地道:“微臣不敢,臣不过忧心国事,才敢冒死一谏。”说着偷眼去望梁承崇的脸色,却只见他一番风雨不动的安然势态,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当下心中更是没了主意,满是沟壑的老面顷时苍白如纸。
杜回波声色未动,垂目而坐,一手握了羽扇按在膝上,抬眼看向远处俯跪的文咸之,双眸有似千丈深潭,竟是看不出一毫的喜怒情绪。
梁承崇直起身,自袖中掏出一卷奏表,泰然肃声道:“启禀陛下,此乃秦凤安抚使霍青山亲笔上书,决然盟誓,奸人不除,则大军不发,军中大小将领统共三十一人亦联名而书,祈求陛下及早为天下除奸。如今大军滞于熙州,以臣之见,陛下实宜及早决断。”
赵靖宣定定盯着梁承崇,脑中空白一片,满怀的愤怒之意好似化作利剑直插心腑,胸中气血如海风掀浪,灭顶一般排山而来,猛地起了身,双手一挥,身前御案轰然翻倒,玉盏瓷盘顷刻碎作一地,美酒浸了锦毯,红的有似鲜血一般,座下官员骇的纷纷就地跪伏,亦多将桌上杯盘撞倒摔碎,全是一片不可收拾的狼藉。
当夜,宰相杜回波,兵部尚书初信等五名朝中要臣得皇上手谕,受密诏入宫。文德殿灯烛幽暗,四周却安置了倍于平素的兵卫把守,自门外望去,黑沉沉好似阎罗殿一般肃杀。
赵靖宣着了件朱红窄袍,连幞头也未戴,一手压了案上奏表,看去已回复平静之态,眉梢眼角却仍留了一分抹不去的煞气。
君臣密议至近三更时分,殿门才终于大开,步出之人皆面带凛然肃意,踏着浓浓夜色出宫而去。
赵靖宣亲手挑了挑烛心,缓缓抬起头,望着殿中静立的杜回波道:“杜相还有何事?”
杜回波亦略抬了头,平声道:“臣以为,陛下之策,有失缜虑。”
“失在何处?”赵靖宣微微一怔,淡淡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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