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莫多情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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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多住着入京赶考的举子,如今皇榜已放,落第者便纷纷收拾了行囊准备回乡而去,门外人马熙攘,皆是送别之态,傅耽书向来人缘甚佳,与一众落第的同乡寒暄了已尽半个时辰,苏远卿独自坐在桌前等他,吩咐店家将傅耽书所要的龙眼粥再热过一遍,终见他进了门来。
“殷殷别语,依依长亭,”苏远卿虽等的久了,却也不急躁,只望着傅耽书面带了笑意道:“傅兄真正深情厚谊。”
傅耽书听他调侃,忙托出怀中抱的几个红色盒子,道:“你可莫要冤枉我,我方才听刘兄说龙津桥南曹家的果子味道好的紧,特地去买来与你尝尝。”
苏远卿低头看去,只见盒子中盛了梅子姜,水晶皂儿,香糖果子等物,不禁微微一怔,又见傅耽书额上沁出薄薄一层细汗,一时心中亦泛出些暖意。
傍晚时候,傅耽书温了酒,又唤上苏远卿与宋宁阁,三人闲坐在房中小酌,他们虽已相识不少时日,但省试之前人人埋头苦读,也难有饮酒的心情,如今皆已折桂,终可有缘一醉方休。
“苏兄,宋兄,”傅耽书为他二人斟满酒,举了盏颇为郑重认真道:“傅某可得遇二位兄台,实乃三生之幸,今后便是各立朝堂,再无复今日的亲近随性,这般情意,却是永不会变。”
苏远卿亦举起杯,与他相敬道:“苏某此心,天地可鉴。”
三人各自一饮而尽,又相视笑起来,皆是满怀的自在之意,夜风微凉如水,不时拂得衣襟轻荡,也全是一派怡然畅快。
“人生可得此情境,夫复何求!”傅耽书起身站到窗边,临风而立,朗声叹道,“想我十年来萤窗奋志,雪案埋头,到今朝才都算值得。”
苏远卿自身后望着他,知他家中已是没落几世,如今终于金榜题名,可得光耀门楣,自是满怀的豪情,不禁微笑道:“傅兄将来,又有何打算?”
傅耽书转过身,一双眼眸也似星子般奕奕莹亮,犹带了分年少的稚气,却是抑不住的露出壮怀雄志,决然道:“日后若可趋殿而仕,定要研精极虑,经世济民,便是穷竭所有,也在所不辞!”
苏远卿定定看着他,见他一张脸映着窗外月色,分外的纯净而认真,有似初落的新雪,未琢的白玉,全是一派少年不经世事的蓬勃意气,他虽自幼亦是深居读书,却总也听闻父亲说起为官时的种种,早在心中对那朝堂之事报了几分倦怠的心思,全不似傅耽书这般满腔鸿志,一时竟隐隐生出几分羡慕,正有些出神,却听宋宁阁迷迷糊糊道:“我只求能上忠于君,下勤于民,安安稳稳做个好官,就够了。”
宋宁阁酒量浅的不似常人,才饮下一杯,便已两颊酡红,醺醺欲醉,说罢竟伏在桌上不再起身。
傅耽书取过件外衫为他披了,坐下来与苏远卿对酌,两人偶尔闲语几句,纵是只短短数字,却是觉得心意相通一般,借着酒意,皆是满心的暖意融融,直到三更方才各自歇下。
一月后,殿试亦毕,苏远卿高中榜眼,傅耽书与宋宁阁皆被取在二甲,是日琼林宴,一众新科士子云集琼林苑,头榜三甲率前而立,为首一人红袍加身,眉目间犹如冰雕雪砌,全是不近人间烟火的遗世风姿,中第士子多是青年才俊,亦不乏秀雅之人,却全都生生被他压了过去。尤其一侧的探花郎,无论怎么看皆是已过半百的年纪,偏生犹是爱俏得不逊少年,常穿了紫袍红裤花幞头过世招摇,如今站在这状元身边,更是使人不忍注目。
龙椅上的皇帝也是年轻,黄袍映着白生生一张脸,细长双眸有似潋了水光,叫人一见之下便也心生亲切。众人叩首敬酒,一干规矩走过,皆入了座,傅耽书与宋宁阁相挨着,回头间忽见他双目怔怔,如同痴傻,忙唤道:“宋兄,这是怎么了?”
宋宁阁回过头,一双眼中犹是茫茫,顿了片刻,梦呓般叹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傅耽书听得诧异,只道他又是醉了,循着宋宁阁目光去看,却见他盯着的赫然是新科状元严非台,正微垂了眼帘独自饮酒,神情悠然真似林下闲人,竟半点看不出连中三元,独占鳌头的荣耀喜悦。
一旁的士子亦早有人低声议论,只听一人不屑道:“这严非台乃当朝宰相杜回波的门生,如今取作了状元,还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
“张兄此言差矣,”另一人闻言摇头道:“严非台早已是才名远播,汴京城中的学子哪个不曾读过他的诗文,确是绝世的才华。”
之前那人犹不服气道:“才名远播又如何,不是我自相吹擂,只是在下亦是自幼便负着神童之名长大的,你看严非台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定是早便知晓榜上取次也未可知!”
另一人忙伸手拉他,低喝道:“你小声些,这是在圣上面前,不想要脑袋了么!”
傅耽书听着他二人对话,不禁微笑道:“举贤任能,本应不避亲仇,在下亦是一早便听闻过严世兄才名,今日一见,果乃非凡人物。”
那两人闻言忙随声附和,不再敢多作议论。
赵靖宣手握了酒盏,悠悠望着座下诸人,忽而轻声道:“这新科状元,倒是个高傲人物。”
“回皇上,”童赐忙俯身禀道:“新科状元严非台乃杜大人门生,从年少时便已是名震士林的才子了。”
“朕曾亲读过他的文章,”赵靖宣抿口酒,垂目微笑道:“凌云之志,冰雪之姿。”
童赐却是一怔,他自幼侍奉在皇上身边,最知他虽素来温和宽缓,心中却是骄傲无双,鲜少这般溢美于他人,一时不禁微有惊讶。
琼林宴罢,已近子时,众人自琼林苑中依次而出,夜风拂荡,清光无垠,撩的颗颗年少得志的才子之心诗性大起,万紫千红的探花郎率先开口吟道:“昔时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言罢摇首抚襟,做出一派风流态度。
“西昆之音,自他口中道出,倒也切合的很。”傅耽书与苏远卿,宋宁阁二人并肩而行,望着那探花郎笑道。
苏远卿亦是笑笑,并不说话,宋宁阁却六神无主一般,心思全不再此中。
众人见这老夫都已聊发少年狂,更是不甘落后,一个个借着酒兴争先恐后吐出珠玉文章,一时间千古绝句犹如泉涌一般冒将出来,只让人以为正置身明月蛙塘。
严非台笼着双手,悠哉悠哉落在人群之后,对满耳的舔噪也只似不曾听闻,傅耽书三人亦是行的慢,渐渐竟与他走在了一处。
“严兄,”傅耽书拱了手微笑道,“独踏清月,严兄好兴致。”
严非台抬了头,见是个并不如何相熟的人亲热热地唤自己,顿了顿,亦拱手淡淡与他寒暄。
宋宁阁似是大梦方醒,怔忪片刻,便慌慌张张地手忙脚乱作一团,一时整整幞头,一时拉拉衣襟,几次欲开口,又尽数咽了回去,一张脸红的如要滴血一般。
饶是此时夜暗,旁人也看出了他的反常之态,苏远卿轻握了他手臂,关切道:“宋兄可是身子不适?”
“没没没……不……不……”宋宁阁连摆着双手,一抬头只见严非台也正望着自己,不由更是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严非台看了他半晌,心下暗自嗤笑了几声书呆子,便再不与他三人言语,独自上了府中的小轿。宋宁阁看他走远,心中一片茫茫的失落,只痛恨自己这般的不争气,懊恼之余,撇下苏傅二人,亦先行离去。
傅耽书与苏远卿缓缓前行,离众人愈来愈远,心中却隐隐有分欢喜,转了头去看苏远卿,只见他亦是面若含笑,眉目间沉静如同山中秋潭,一时只觉说不出的美好。
“远卿,”傅耽书轻唤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竟觉自己也染了几分宋宁阁方才的慌乱,半晌只道:“夜深了,你冷么?”
苏远卿却也顿了片刻,轻声道:“我不冷。”
“这便好……”傅耽书讷讷道,又微微一笑:“那卷《搜神记》有趣的很。”
苏远卿知他不过为寻话头,便也转头笑道:“我那一卷有何特别之处么?”
“自是有特别之处,我心中明白,却是说不出来。”傅耽书定定看着他浸在凉月中的脸庞,苏远卿未曾答话,只抬头亦望了他。
前方诗情万丈的士子们犹还雅兴未尽,不知哪个闭着双眼长吟了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耽书复活记

姑苏城外有石湖,此时山日方升,柳如翠袖拂得一片明镜豁然而开,岸边系了只窄瘦的小舸,时而一声鸟啼荡过,正是夏初清景。
“学生到底不及苏先生学问好,”傅耽书抚着额角叹道,眉头皱的好似风过的水面,似是愁结不展,却犹还带了几分轻柔情意,“下次再不敢自讨苦吃。”
苏远卿方方转醒,还未起身,倚在床头看着他笑道:“皆是靠了傅先生承让,在下方才略胜一筹。”略向前探了探身,又轻声问道:“头可痛的厉害么?”
傅耽书作势重重揉在额头上,苦声道:“肘痹宜生柳,头旋剧转蓬。”说着索性倾身倒在苏远卿身上,闭了双目长叹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苏远卿忍不住一笑,一手帮他抚着额,道:“你这耍赖的本事,倒是愈加见长了。”他二人昨晚灯下翻书,兴致忽起,比着忆起古书中关于灯烛的诗句,苏远卿状若闲谈,一口气便列出数七十余条,傅耽书虽亦是满腹诗文,背出的诗句却到底少了些,惟有罚酒一坛,以示不学之惩。
傅耽书忍着笑意躺在苏远卿怀中半晌,半晌忽的张开眼,握了他的手道:“远卿,这般的日子,真似梦境一样。”
苏远卿低头看着他,亦握住傅耽书的手道:“便是梦,也是这样的美梦,还不够么。”
傅耽书坐起身,将苏远卿拥进怀中,顿了片刻,轻声道:“那日你知我未死,可也觉得像梦一般?”
苏远卿微微一颤,将头枕在傅耽书肩上,却是笑道:“那时我只想,当真可惜了那具随我多年的好琴。”
傅耽书闻言并不说话,含笑俯身在他鬓边亲了亲。
待起了身,吃过早膳,日头业已高高挂起,难得好天气,两人便将房中书卷摊在院中曝晒。
他们的房舍建在山陲,临着一片幽深密林,平素里几乎无人来此,行上半个时辰,便是石湖,若得闲致,登山泛舟皆是便宜。院中无墙,只围了道矮篱,饶是院落本不小,却耐不得书多的惊人,除却两片小小菜畦,不多时地上已满满铺遍了书册,放眼去尽是密密的字迹,漾着一股淡淡书墨香气,若有若无间直欲熏人醉。
“我在朝中时,曾赴过秘书省的曝书宴,阁中的书,皆加了芸草以避蠹虫,”傅耽书望着院中书卷,微带惋惜道:“可惜我们这里却是没有芸草。”
“常这般晒上一晒,便是没有芸草,也不要紧。”苏远卿抬头拭了拭额上的汗,又忽侧了脸,望着傅耽书道:“你可知关于芸草避虫的记载,最早出自何书?”
傅耽书稍一愣,思索片刻,反问道:“那你可知道?”见苏远卿摇头,忙满是得意道:“我记得,乃是出自三国时鱼豢的《典略》一书。”
苏远卿俯身自满地的书中拣出卷《典略》,见确如傅耽书所说,不禁笑道:“傅先生果然好学问,学生佩服之极。”
傅耽书却毫不谦虚,负手微笑道:“你既认输,又要输什么与我?”
苏远卿望着他淡淡一笑:“你要我输什么,便输什么。”
“那便好,”傅耽书说着执起苏远卿的手,牢牢握住,缓缓道:“我可要好生想想。”
立夏过后,雨渐渐多起来,如雾如烟笼在山间湖上,和着湿凉水汽不时随风扑面,却也颇有几分舒爽。
四月初八乃傅耽书生辰,这日里,他早早起了身,轻手轻脚收了昨夜未竟的棋局,又煮好白粥与几枚鸡蛋,待苏远卿醒来,小桌上已是摆好了种种吃食,用过早膳,傅耽书见窗外难得停了雨,不禁欣喜道:“我正想着去山中游冶踏青,上天便先收了雨符,”又转目看了苏远卿道:“远卿,你我万万不可辜负了老天的这般好意才是。”
苏远卿便也由他,二人载酒抱琴,慢慢往山中而去。此时雨虽已停,空中却犹还满是凉凉水意,呼吸间亦尽得草木清新,一片空翠之色直欲沾得衣襟湿,脚下泥土已被浸的透了,踏去不免软绵,傅耽书一手扶了苏远卿,小心翼翼攀行了许久方停下。
山腰处生了棵老菩提,虬枝苍叶,荫得一片平坦之地,显是个山中难得的驻足之所。傅耽书展开竹席,与苏远卿一同席地而坐,又取过酒壶斟满两杯。
“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傅耽书仰头饮了口酒,闭目长叹道。
“我便抚一曲以添雅兴。”苏远卿搁下酒盏,淡淡笑道,抱过琴,垂了眼帘,十指略动,已奏出一曲《酒狂》。
此调本暗含积郁,略带沉抑,此刻听来却只得清旷疏朗,琴音荡在林间,环在山中,回音未去,新音又至,重重叠叠,更尽情韵,傅耽书听的满心激畅,忍不住道:“真如化作林下狂士一般。”
苏远卿一曲终了,深吸口气,亦是满心晏然,喝下杯酒,缓缓道:“你我本已是林下狂了。”见傅耽书正盘膝而坐,状似出神,一副参禅模样,不禁微笑道:“可悟到什么?”
傅耽书微微摇头,故作玄机道:“不可说。”
苏远卿也不再问,兀自饮了几杯酒,仰身躺在竹席之上,满是惬意地轻叹了口气。
傅耽书转头定定望着他半晌,忽的一笑道:“远卿,你可还记得前日之约?”
“自是记得,”苏远卿淡淡道,“我既学不如人,自当甘心受罚。”
傅耽书不答话,只倾身凑过去,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苏远卿张开眼,略带诧异地望了他,傅耽书却似不见,一手自苏远卿衣襟处慢慢拂过,几番流连,已将衣带轻解,口中悠悠吟道:“我愿为松风,为君吹解带。”说着又将手轻轻探进苏远卿长衫之中,慢慢自肌肤上掠过,如同文士抚琴一般,含了满满的专注陶醉。
苏远卿浑身微微一颤,看着傅耽书近在眼前的双眸,却只觉心中欺上醉意一般,目光里也渐渐含了藏不住的温柔情态。
“远卿,好不好?”傅耽书握了他的手,柔声问道。
苏远卿阖了眼帘,只感到有气息轻轻自面上拂过,心中也已微动,淡淡应道:“好。”
傅耽书将他业已解开的衣襟拂向两侧,俯了身吻进苏远卿口中,一手在他腰间细细摩挲,只觉手下肌肤有似泉中卵石,带了水意般的凉而滑润,一时不禁有些情动难抑,苏远卿微敛着双眉,眸中朦朦几欲溢出水来,双手攀了傅耽书的肩,却又无力,只屈指攥住他背后衣物。
古菩提树上时而有叶片飘落,带着水珠粘在二人衣襟之上,清风过处,枝叶簌簌,忽听苏远卿一声轻呼,双手挥动间无意挑动琴弦,和着轻吟声,渐渐散进深山之中……
夜里,傅耽书独自坐在窗下,眉间含了捺不住的欣然笑意,手中卷着一册《小畜集》,心思却似全不再其中。
“灯下读书,岂能无茶?”苏远卿掀了竹帘走进来,在案上搁了杯新茶,道:“这是用你冬日里集的雪水烹成的,不妨尝尝。”
傅耽书忙将苏远卿拉在身边坐下,轻声道:“你不是累的紧了么,怎么不好好歇着?”望了望案上茶盏,握了苏远卿的手,“煮酒烹茶的事交与我便是,你这双手若是损了,谁来抚琴与我听?”
“哪里有这样娇贵,”苏远卿淡淡一笑,又道:“耽书,今日是你生辰,我烹过这杯茶,也算得为你贺寿。”
傅耽书微微一怔,心中忽的涌上股暖流,微笑道:“这杯茶我可要好生的品才是。”说罢双手执了盏,轻饮一口,闭目细尝,雪水本是微苦,山中新茶后味却甘,融在一处,淡淡中竟似含了百般滋味。
苏远卿见他品的用心,也不打扰,兀自取了傅耽书方才读过的书来看,半晌,终听傅耽书道:“真正是我此生饮过最好的茶。”
苏远卿一笑,看了他道:“倒是何时学会了这般阿谀逢迎的本领?”
傅耽书搁了茶盏,起身自身后揽了他双肩道:“远卿,以后每年生辰,你都与我烹一盏茶,可好?”
苏远卿亦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好,以后年年今日,我都亲手为你烹一盏茶。”
傅耽书笑笑,又俯在苏远卿耳畔低声道:“除却烹茶,可不可还应我件别的事?”
苏远卿微微一顿,已明白他要说何事,忙抓起案上的《小畜集》道:“王公教诲当前,莫要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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