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恨不得立时抛下这身官服,效那陶潜一般再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权贵,但念及苏远卿在京中处境,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得这般潇洒而去,种种百般的思量,往往也只化作了一声长夜中的太息。
这一日,傅耽书正端坐案前书写上表,新法之弊虽确为有之,但皆是细微之处,若想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朝中旧党稳握把柄,便只有将一说作十,再多加臆造,只把新政言说的一无是处,漏洞百出,似是惟有立时废除,方能人心大快。
他提了笔,却只觉得千斤一般,字字凝涩,几不能书,正端着一腔的沉痛独自怅然,忽听得轻轻叩门之声,不禁心下一惊,傅耽书曾有吩咐,除了清淮,不准任何人踏步书房之中,当下皱眉沉声道:“是谁?”
“傅大人,是我。”门外却是那张主簿的声音。
傅耽书犹豫片刻,轻叹一声,他本欲回绝,但念到右治狱曾于苏远卿的照护之恩,终是拉不下脸面,起身为他开了门,张主簿手中拿着几卷册子进了屋,满面笑意道:“下官近日里寻到几卷市井中的笔记小说,虽是浅白俚俗,却也活泼轻快,颇有意趣,送给大人解个闷子也好。”
傅耽书怔了怔,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强作微笑道:“张主簿有心了。”说着伸手接了书卷,又与他让座。
这张主簿年不过三十,面相十分和善,举止言语间亦是谦恭多礼,一派读书人的风度,与傅耽书闲聊过几句,望了案上的鹅颈瓶惊疑道:“傅大人这瓶中,怎插了枝枯柳?”
柳枝本是傅耽书离京前苏远卿于汴水边折与他的,他一路珍重收着,只为做个睹物思人的寄托,如今早已枯成根藤条,插在浅青釉色的瓷瓶中,带出几分孤瘦萧疏之意。
“不过是汴京之物,留在身边做个念想罢了。”他低头笑笑,也转头看着那孤零零的柳枝出神。
张主簿一笑道:“傅大人却还是个性情中人。”边说边起身走到案前,伏了身细细去看,又语带惊喜道:“大人这瓷瓶可是钧窑?”
傅耽书跟着他走过去,随手将写到一半的奏表卷起来置在一旁,淡淡笑道:“张主簿好眼力。”钧窑产自北方,岭南之地本不多见,这瓷瓶青中带红,如同天际晚霞铺映,亦是极品釉色,他多年来一向珍爱,清淮方才不远万里地带了来。
张主簿一手轻触了瓷瓶,连连赞叹不止,傅耽书见他实在喜欢的紧,索性狠了狠心将瓷瓶送予了他,只道自此全然了结了相欠右治狱的情分与张主簿此些时日的殷勤之意。张主簿自是欢喜非常,又送了件南丰窑长颈瓶与傅耽书插柳条用,方才千恩万谢而去。
送过了他,傅耽书重坐回案前,望着低垂的柳条,伸出一根手指卷起它,又轻轻放开,兀自把玩了片刻,虽是满心挣扎抵触,却也只得还是取过一旁奏表摊铺在了案上。
时已季夏,汴京城中处处暄和晴丽,草长莺飞,朝廷之中却自施行新法以来便如同降了寒霜一般,那被新政损了利益的,人人憋了一腔怨怒,却又不敢陈言,只把一双眼睛盯牢了变法派诸人,亦恨不得天天上香拜佛,惟盼着能及早出个天大的差谬。
窗外绿荫里几株白莲开的正好,有小蜻蜓悄落其上,似女儿临水自顾,一派脉脉风流。严非台一人坐在书房里,专注看着手上密笺,眸中如同燃了两簇幽幽冷火,半晌,将信笺在手中揉作一团,起身走到窗前兀自出神。天渐渐黑下来,有仆人进来撑了灯,又问他几时用晚膳,严非台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依旧临窗独立着,目光却愈发阴沉的骇人。
张主簿信中将傅耽书欲再上书攻讦新法一事说的明白,此书一上,无异道出了多少人想说又说不得的话,权公贵介必定纷纷附议,保守一派借了此机亦将兴风作浪,一石激起风波千层,这方定的局面只怕又要风雨飘摇。更何况西江之患已平,傅耽书算得立了头等功劳,皇上本是以赈灾之名遣他前去岭南,如今也该召他回京,他位及参知政事,日后若处处与变法一派作对,新法的道路只将愈加阻塞难行。
夜已深了,案上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拖了他的影子在地上,如同一片漫漫洇开的阴冷水渍。严非台转过身,面上已恢复了平静之态,手中却犹还握着那皱了的纸团,已被汗水浸的湿了。他慢慢踱了几步,转回到书案边,翻开半合着的一册《汉书》,翻了几页,手指在几行小字上来回摩挲,轻声念道:“尊亲执圭璧,使巫策祝,请以身填金堤……以身填金堤……”
边自语着边低了头,手微微有些颤抖,呼吸似也沉重起来,在静夜中听得清明,窗外树枝上簌簌一响,传来一声乌啼,他猛地一惊抬起头,眸中竟全是惊惶之色,顿了片刻,忽的灭了烛台,走将出去。
小雨初霁的五更天色,有似一面新磨的清水镜,出了城,方被洪水淹没过的路便有些不好走,马车一颠一簸地慢慢前行,倒有十足的温吞耐性。
傅耽书手里卷着张主簿送予他的笔记小说,本欲打发些时间,却无论如何沉不下心去看,朝廷里以梁承崇为首的众官联名上书,请召他回京,他心中亦是明白,此举不过打着嘉赏功臣的幌子将他这颗棋子重握回到手里,这浮沉来去,竟全是捏在他人手中,想来不禁满怀心酸。
雨停了已有近一个时辰,岭南特有的湿热之气渐渐聚拢了来,蒸的人躲无可躲,马车中空间本小,一时更闷热的叫人窒息。
傅耽书随手搁下书册,唤停了马车,走下来透气,天方方放明,路上还未有进出城的行人,一旁有条小河,潺潺水声分外清明,傅耽书望着岸边垂柳,忆起自己将出汴京之时柳条才新抽嫩芽,如今却早已笼成了两岸的翠烟,算来与苏远卿作别也已有数月了,一念及此,心下也隐隐泛开些涟漪,竟蓦地有些归心似箭。
这些时日他消瘦不少,衣袍罩在身上已有些空荡,眉目之间也颇有憔悴之色,但想到启程之时,梧州百姓倾城聚集在城门外,对着他的马车伏地三拜,傅耽书心中便如久旱之地得了春雨润藉,自幼那做个好官的志向,亦总算觉得实现了三分。
正独自神游间,忽听得身后马匹长嘶一声,傅耽书一惊,忙回头去看,却霎时呆呆怔住,只见离自己几步远的清淮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上青衫被血沁的透了,映着黑且紫的颜色,颈间一处刀口赫然外翻着,极尽狰狞,显是一刀毙命的光景,至死都未听见他一声呼叫,其后的家丁仆从也皆已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傅耽书只觉心头轰然震响,一双眼定定望着满地尸首,仿佛被这忽至的变故所惊,已全没了神智。待到终于抬眼看见面前蒙面之人,其中一人已举高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逼近了过来。
“你……你们是何人?”傅耽书僵声道,本能后退着双手去摸索抵御之物,然而他一介文官,从来也未佩戴过刀枪棍棒,这一时之间也只手足无措,惶惶退步到马车旁,倾身靠于其上,骇然望着眼前之人道:“你若只是短路劫财,尽管取了银两去便是,又何必要伤人性命!”
清淮自幼贴身服侍他,两人感情颇深,如今被人转瞬间一刀取了性命,傅耽书心中不禁满是惊痛之意,提高声音哀声道:“如此视人命如同草芥,却还是人么?与禽兽畜生又有何异!”
“傅大人,”那蒙面之人开口道,“你是好官,我等不会叫你受罪,也未叫你家人受罪,只是奉人之命,今日实在不能留下大人的这条命了。”
“你……”傅耽书双目圆睁望着他,努力稳了稳心神道:“那便是死,也叫我死的明白些。”
那人皱了皱眉,低声道:“梧州百姓人人皆道傅大人是难得的好官,大人既然胸怀天下大义,也便只当今日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死,安心上路罢。”
傅耽书一惊,还欲开口说什么,却只觉得颈上猛地一阵剧痛,终是凄然睁大了双眼,再说不出半个字。
参知政事傅耽书回京路上被流寇所刺,随行家丁亦全遭殒命之灾,十日后消息传回京城,如同巨石砸入深潭,一时举朝哗然而惊。
“裴大人,此事还要多靠你明查,也好让傅相瞑目九泉。”梁承崇目光沉沉,桌上烛火幽暗,在他面上映出阴森的光影。
“大人的意思是——”御史中丞裴令皱起一双浓眉,“傅相之死,竟是有人背后操控?”
梁承崇低头饮了口茶,并不作答,裴令看了他片刻,垂了双目凝眉沉思,手中茶盏里的水几欲倾斜而出也未察觉,只自言自语般道:“白日里于官道之上刺杀朝廷大员,若无厚利相诱,定无人会冒此风险,只是傅相一向清廉,岭南百姓既皆道他为难得好官,又如何会不知他两袖清风,并无多少家财银钱,若说是贼人所为,确是有些难以讲通之处。”
梁承崇闻言冷声笑了笑,将手指伸进茶盏之中蘸了蘸,在小几上缓缓写了几个字,“裴大人只管放手去查,定不会空忙一场便是。”
裴令借着烛火俯身去看,却是周身微微一震。
“此事尚未查清,裴大人切记,莫要惊扰了圣上。”梁承崇捻着指尖茶香,望着他沉了声道。
裴令抬起头,声色不动地用衣袖将几上水渍抹了,亦压低声音道:“大人放心,下官皆已明白。”
热风催动着竹林飒飒作响,哀痛如同没顶的涛浪无声淹过,悄然沉寂而绝无生机。宋宁阁呆呆站在回廊上,目光满浸了惶痛之意,犹豫了许久,方鼓足勇气一般推开了面前的门扇。
苏远卿正独自坐在琴案前,双手一动不动按在琴弦上,低低垂着头,似是并未听见有人进来。
“苏兄……”宋宁阁站在他身前轻声唤道,多了许久,苏远卿方慢慢抬起头,脸色是透着几分灰败的苍白,双眼浮肿的厉害,眸中却是一片茫然空洞,不认识宋宁阁了一般,只怔怔望着他。
宋宁阁看了他片刻,心中只觉酸楚难当,微低了头哽咽道:“傅兄他……他既已……苏兄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苏远卿垂了眼帘,仿佛未曾听见,手指轻动了一下,拨出一声琴音,眸子里渐渐溢上些欣慰之色,欲要继续奏下去,却又像是忘记了琴谱,十指无从动作,不禁微皱起眉头。
“苏兄,你,你莫要如此!”宋宁阁见他这般,上前几步抓住他的双手,红着双眼道:“逝者已去,存者尤生,你若这般,又叫傅兄如何瞑目九泉?”
苏远卿周身一颤,断断颤声道:“他……我不信……”
宋宁阁低下头,顿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定是苦痛难当,我……我却不知自己现下究竟能做什么。”
苏远卿别过头,双手紧紧扣抓了琴案,肩头止不住地轻颤,又似强作按捺,“如何这般说去便去,我,我不信……”
宋宁阁听着他沉沉压抑的哽咽之声,兀自伸了伸手,却只顿在半空,踌躇半晌,只觉心中亦是悲恸欲绝,竟找不出言语相慰。
直到夜近二更,宋宁阁才仔细吩咐过了苏府中的仆人,告辞离去,步出门数步,又忍不住回头,屋内孤灯昏照,隐约映了苏远卿单薄的身影在窗上,茕孑一身,带着说不尽的凄凉之意,他是心软良善之人,见了这般景象,双眼不禁又是一红,忙回了身,匆匆没入了夜色之中。
“傅耽书死了。”赵靖宣握着酒盏,眯眼望着远处回廊上宫灯。
“死了。”严非台低着头轻应了声,手指在白釉的酒盏边微微摩挲,有心岔开话头,微扬了双眸道:“前些日淮南,江南四路上奏说新法施行以来,惠利农耕之举颇有成效,今岁该是可得丰年之庆。”
赵靖宣却似是未听见,兀自出着神,面上颇有落寞之态,叹息一声道:“傅耽书安抚流民,赈灾有功,却反为流寇所害,可惜朝廷之上失却了一名贤臣。”
严非台一怔,略带冷声道:“新法富民强兵,有目共睹,他若是贤臣,又如何会屡加横阻。”
“总是可惜了他。”赵靖宣微摇摇头,起身踱到书案旁。
严非台望着他,淡淡道:“我在学士院之时,曾亲眼目睹众翰林学士为争一座‘槐厅’而相互排挤,只因相传居于此厅者,日后多能为相,天下读书人一生不过为求功名二字,傅相如今功、名俱全,还有什么可惜的。”
赵靖宣放了酒盏,拿起一本奏折,“堂堂二品大员,被人一刀毙命,弃尸大路之侧,却还不可悲可叹么。”他说着目光落在奏折上,眼神忽的凌厉几分,“到底何等贼人如此猖獗,视我朝廷尊严于不顾,如若抓住了,定当酷刑以待!”
严非台皱了皱眉,起身走过去,将他手中折子夺过重放回书案上,轻声道:“人各有命,如今想这些,却又有何用?”
赵靖宣叹息一声,抬起头望着他片刻,拉着严非台的手慢慢将他拥到怀里,严非台亦伸手环住他,安抚一般地紧了紧。
夜里严非台宿在凉殿,宫中近侍对这位严大人留宿寝宫已是习以为常,纷纷低目而出。赵靖宣轻搂了严非台在怀中,许是白日批改奏折累的紧了,很快便沉沉睡了去。
半夜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更鼓,严非台忽的睁开了双眼,眸中却是一片清明,显是一直未曾睡去,夏夜里的风都挟着噪人热气,他这般被人拥着,身上早已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心中却是一片冰冷,说不清的有几分凄惶,严非台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见赵靖宣微微蹙了眉头,不禁伸出手去抚,又沿着他侧脸一路流连描画,眸中渐渐溢满了柔情,竟有些痴迷的神色。
“此醉愿能与君同。”他梦呓一般轻声自语道,兀自痴痴地笑了笑,又出神片刻,慢慢枕进赵靖宣怀中。
时隔半月,参知政事傅耽书的尸首终于运回汴京城,城中百姓听闻他在岭南勤政安民的事迹,多有自发聚于路边,服缟而迎者。
黄昏时候,苏远卿一身缟素,命仆人备了轿辇,往傅府而去。他府中家仆见闭门已近半月未出的主子满面尽是暗自隐忍的痛绝之色,双眸中亦全失了神采,面容憔悴竟如病中垂死之人一般,不禁心中惊讶之余,也跟着生出了几分怅然。
傅府中白幡高挂,素灯尽悬,隐隐有人低低泣咽之声,苏远卿跨进大门,便见一口黑色小棺停在一旁的梧桐树下,几名小仆女婢围立在四周暗暗垂泪,他对着小棺楞了片刻,想里面应是敛着清淮的尸身,身后的墨童见了,立时掩住口闷哭出来,苏远卿看了看他,心中却只觉空茫茫的一片,竟也辨不出什么哀痛的意味了。
正厅处做了灵堂,案上燃着白烛,黑漆的楠木大棺椁停在屋中央,两边立了府中家仆,皆是面罩悲凄之色。只见一名男子自灵堂中步出,走到苏远卿身前,躬身拜道:“草民见过苏大人。”
他着了一袭白色长袍,举手投足颇是文人气度,眉目间与傅耽书有七分相似,苏远卿虽知他是傅耽书长兄,却还是蓦地一阵恍惚,怔怔望着他半晌,方伸出手将他扶起道:“傅公子莫要多礼。”声音却已是沙哑的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一双手微颤着强强道:“逝者已去,傅公子还请节哀保重。”
那人看了苏远卿一眼,面上却鲜见伤痛,竟是一派平静之态,缓缓道:“耽书此番因公殉职,为黎民百姓而死,立忠贤之名于天下,当是我傅家之荣。”他说着抬起头,双眸之中隐隐满是欣慰自豪的神色。
苏远卿定定看着他,心中一点一点沁满了悲凉之意,许久终是低了头兀自凄然轻轻一声苦笑,哑声道:“得此忠贤之名,傅大人若地下有知,该也是瞑目了。”
那傅家长兄再看了看苏远卿,叹息道:“苏大人与耽书情意甚笃,我亦替耽书深感大人相送之恩,只是,还望大人多保重自己要紧。”
苏远卿却不答他,顿了片刻,低了声音道:“我与傅大人相识五载,自今后便要天人两别,今夜里我想再守他最后一晚,请傅公子成全。”
那人愣了一愣,旋即拜身道:“大人情意,感天动地,草民如何有相却之理。”说罢便遣退了两侧的家仆,自己亦默默往了后院里去。
是时天已黑透,四处皆是静寂,惟有院中梧桐飒飒而响,堂中白烛摇摇曳曳,竟似是将熄的光景,漆黑棺椁一半笼在暗影处,沉沉的直如压在人的胸口。
“耽书,”苏远卿立在棺椁之侧,轻声唤道,慢慢抚上棺椁,重重黑漆之色衬得的他双手惨然的白,犹自微微颤着,来回地摸索,似是想抓住什么,却终又什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