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半年,三衙步帅鲍嗣业因罪罢官,霍青山却因再征昆仑关,一获奇胜,一时风头威信皆是大盛,军功益高,潘敬得赵靖宣授意,上书请奏朝廷予以恩奖,转日赵靖宣下旨,启霍青山之子为三衙步帅,擢霍青山为枢密使,梁承崇却被迁作了门下侍中。需知这门下侍中本是虚职中的虚职,徒有高位而再无实权,从来便极少授人,已是如同将其打入冷宫。
朝中这一番更新换代,加之各地称颂新法之功的折子源源而上,保守派心知新法之势已不可挡,再见皇上如今好似换了副性子般,脾气手段再不似从前,终日目透冷意,眉掩煞气,全无往昔的自在风流,宽缓不苛,也便明哲保身,缄了口不再做那抨击新政之事。
如此五年,新法之效初现,太平之势愈盛,已是隐隐一副升平盛世的兆头,朝中官员有那心思灵活,欲媚圣意的,便纷纷上书请求赵靖宣泰山封禅,昭告天下盛世已至,这本是阿谀拍马的行径,赵靖宣看了折子,只斥作荒唐,一一驳了回去。
这日向晚,赵靖宣只带了童赐一人,闲似春庭信步,施施而行,转过大半个皇宫,终是停在了遏云楼前。
此时清夜初降,犹还透着一分明色,遏云楼前挂了两盏黄绢宫灯,静谧里却还有份凄凉之意。赵靖宣抬了头,向着楼里凝望了许久,对着童赐微一仰手止了他,独自一人抬步向里走了去。
童赐自身后望着他孤落落的背影上了楼,不禁忆起多年前皇上与严大人的种种,又念及自严大人死后,圣上深夜里每每自帐中压低了声音的哭泣,旁人不知,自己却是听得真切,不禁心中怅然,暗暗长叹一声,竟垂了眼去不忍再看。
赵靖宣推了门,心中却忽是有些莫名的怯懦之意,兀自立了片刻,方燃了桌上的红烛,秉着烛台慢慢自屋中转了一圈,似是许久未曾到此,眸中全是重重的流连与难舍,一个人自桌边坐了,却见手边竟有一只盛了酒的小壶,许是嫔妃宫人们白日于此饮过,不禁心中惊喜,取过两只杯子,一一斟满,自己举了一杯仰头喝尽,一手轻轻摩挲了杯壁,自语般道:“非台,你可知我有多想你。”说罢却又蓦地笑起来,直如痴了一般,只一杯接一杯,把壶中酒饮的尽了,细长的眸子里渐渐溢上水光一般的柔情,起了身踱到阑干边,举首对着掩在树影中的一钩残月,闭目醉声吟道:“红烛深幔殷相待,清风催君莫来迟。”
正是桐月轻寒,夜风细细,和中生凉,小楼侧一棵古槐,满树的白花已是半萎,溶了月光,淡淡清芬有如暗藏的相思,欲走还留,欲说还休。
赵靖宣独自立在阑边,出神半晌,忽的伸出手虚空里一抓,定定望着空空手掌,眼中却慢慢涌上些痛意,微颤着抓紧了阑干,指甲处也泛了白,只觉空茫茫的一阵窒息,刀子般一股孤寂之意欺上心头,绞进血肉,脸色一时比月光还苍白了几分,断断重复道:“非台……你可知我有多想你……”顿了顿,又敛了悲伤之态,强自微笑道:“如今新法已遍行天下,你若有知,也定会高兴,是不是?”一手轻抚了玉阑,梦呓似的轻声道:“直须放手而为,自得锦绣江山。”
“紫气起岳,日晕重轮,”赵靖宣随手翻着案上奏折,淡淡笑道,手边茶盏里浮了几朵白菊,酝着分历久弥香的温存,“当真是亘古至今的祥瑞之象皆齐齐涌现。”
杜回波立在座下,闻言却眉头微皱,俯身道:“如今天下虽初现升平,泰山封禅之事,却是劳民伤财,不宜为行。”
赵靖宣合了折子,轻叹了口气,还未及开口,却只听一旁的礼部侍郎开口道:“臣却觉得,自古帝王行封禅之事,不过为昭告天下盛世已至,总是百姓的福分,并未有何劳民之说。”他本年轻率性,又信奉玄道极深,顿了顿,满是向往道:“况且臣闻泰山乃通灵之地,钟集天地神秀,陛下若能亲临祭拜,必可助我大宋朝国运绵长。”
赵靖宣忽的抬起头,眸中隐隐光彩盈溢,看了那礼部侍郎半晌,缓声道:“钟集天地神秀的通灵之地,可也有仙人踪迹?”
礼部侍郎一愣,全未料到他会这般问自己,只讷讷道:“臣只听闻过,崇明门内寿宁观中有道人羽化后,又曾于泰山之巅现身,此事于坊间传扬一时,人人皆道他乃成仙而去,更是以为泰山便是人间的仙山。”
赵靖宣心头涌上阵和着惊喜的异动,竟似是久历暗夜之人见了晨光一般,紧捏了手中茶盏,直盯得礼部侍郎心中惶惶,几欲俯身叩头,自请胡言之罪。宫中曾有侍臣为博皇上欢心,请来那自称可飞神御气,潜经天地的神人,在宫中开坛作法,召唤亡灵,然而一番玄乎其玄的出天入地之后,也终未能让赵靖宣见到欲见之人,可叹皇恩没曾讨到,只先赔上了性命,虽是如此,朝野却因此得知当今天子崇玄法求仙术,亦欣喜于谙出了条媚上之道,进身之阶,一时纷纷上献宝物,引介奇人,然而赵靖宣虽痴不傻,更未昏聩,接连着杖了几个大仙的板子,砍了若干术士的头颅,众人也便渐渐看清此条捷路非但不畅,稍不小心还会直通黄泉,宫中的神人道士方才少了。饶是如此,赵靖宣却仍似是魔怔了一般,全不顾此事荒唐,亦不管之前种种的教训,执拗直似孩童。
“赏青玉如意一对。”许久,方听赵靖宣回了神,淡淡道,那礼部侍郎正骇的冷汗如瀑,忽闻此言,一时怔在当地,半晌才抖着一双手跪地谢恩。
赵靖宣似是未听见,犹还兀自沉思,只摆了摆手,便遣散了聚在殿中的臣子,杜回波眉头愈加紧锁,似是揣了一腔的话,顿了半晌,却只轻叹一声,也回身随着众人慢慢出殿而去。
未出半月,赵靖宣于朝中下诏,欲至东岳泰山封禅,一时百官有喜有惊,有叹有忧,端的是百态纷呈,杜回波三番上谏,欲阻此事,赵靖宣却只似是铁定了心肠,竟与向来亲信倚重的当朝宰相针锋相对,众人见皇帝这般决绝,纷纷呈书歌颂功德,言说瑞象,支持封禅之事,权三司使更上书禀奏国中银钱绰绰而足,封禅之事大为可行。
杜回波因此事罢相,退居江宁,赵靖宣到底顾及他与严非台的情意,又念其忠耿,特于小山之上赐了幽静隔世的楼台院宅,与杜回波静修闲居,安度余年。
七月,赵靖宣率文武众官,自汴京启程,车马辚辚,仪仗浩浩,历十八日,至泰山。参知政事潘敬早已率领典礼各使,迎谒道旁,百姓更是倾城而出,伏于路边三呼万岁,赵靖宣却似是一直魂不守舍般,目中满是恍恍的殷待。
一行人马在行宫歇下,斋戒了三日,便上得泰山而去,泰山自古险道,赵靖宣也不乘车辇,只一步步亲自向上攀登,四周古树参天,山崖如削,巨壑寂寂,幽涧淙淙,倒真如那礼部侍郎所说,钟集了天地神秀,不似人间一般。
文武众臣随行其后,在社首山禅祭罢了,又至玉皇顶祭天。赵靖宣立于祭台之上,一身十二章纹朱红衮衣临风猎猎,脚下苍云翻涌,青冥一碧,百官上下传呼万岁,声若雷震,撼动山谷,赵靖宣居高瞰望,只觉心中亦是翻腾似浪,全是一片涌动难抑的豪迈壮怀,却又似搅了缕扯不断的酸涩,银线一般勒在心上,尖锐而窒迫的疼。
“非台,”他忽的轻声自语般唤道,望着俯跪于地,连成一片片的各色官服,又转身极目于山河之间,“这锦绣江山,你可看到了么?”
松涛卷天,长风啸壑,连同赞礼官的呼唱也一并淹没了,赵靖宣独立高台,轻声低语,只如同在说与自己听,面上神情却又痴醉一般的专著温柔,良久,忽而望着天边霞霭轻轻一笑道:“清风催君莫来迟。”
当夜,赵靖宣下了山来,依旧宿在行宫之中,却是不见几分的劳累,命童赐备了酒,独酌到近三更方才歇下。夜半时分,空中忽的聚起浓云,紫电如龙,穿云呼啸,雷震似鼓,揭空而来,却又未有滴雨下落,职守的宫女太监骇的几乎抱作一团,只以为是天兵要来捉了自己去,战战栗栗地挨到了黎明时分,浓云雷电皆转瞬散了,天际微明,一层薄薄的紫霭笼在行宫之上,竟似是带了分说不出的柔情之态,方缓过惊怖的宫人一时又看的痴了,直至天色大亮,一颗心才终于在亦惊亦怔中回过神来。
第二日,随行御医被急急召入行宫,只说是皇帝一夜间得了重病,宫人近侍亦是一片惶惶忙乱,直至黄昏才得妥当。
“皇兄,”赵庆辕轻唤一声,微皱了眉头,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却仍是强作微笑道:“皇兄怎的一人在此?”
赵靖宣回过头,一张脸苍白如纸,眸子里却似敛了粼粼水光一般,淡淡笑道:“此处景色好,也清静。”
清月新照,山涧清凉,他独自站在崖边,眉目间也似染了层月光一般,透着分安宁静和,赵庆辕定定望着他,只觉已许久没曾见过赵靖宣露出这般逸适泰然的神情,一时竟不忍再劝他回宫,只轻声道:“我陪皇兄一起赏月可好?”
赵靖宣未应他,出神般望着远处山影,许久方转过身,看着赵庆辕,面上含了笑意道:“他回来了。”
赵庆辕一愣,心中虽已明白几分,却仍是问道:“皇兄说谁回来了。”
赵靖宣回过头,笑意愈深,目中有如波光潋潋,一片温柔之态,轻声道:“君本谪仙客,我为云上卿,醉折梅枝乘风去,此调不遣等闲听。我一直便知道,非台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同我一起走。”
赵庆辕怔怔望着他,心中忽的欺上阵酸涩,低声道:“那不过是场梦境罢了,皇兄还当保重身子要紧。”
“你不懂,”赵靖宣摇摇头,勾起嘴角轻轻一笑,眉目间扬起一番傲然之色,犹还似铺了分洒落泰然,“天下有谁会懂?却又有何妨,何需要叫他人明白。”顿了片刻,又似是自语般道:“得遇非台本是我一生之幸,无论天府地冥,只求相随,便也够了。”
赵庆辕闻言心口一窒,眼睁睁望着赵靖宣,几番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眼眶亦热热烧将起来,只觉他立在月下,竟是真如欲要乘风而去了一般,不禁伸出手抓住赵靖宣衣袖,唤了声:“皇兄……”
赵靖宣抬了眼看着他,眸中尽是蔼然笑意,并未说话,许久,只如两人幼时一般,伸手轻拍了拍他手背。
八月,宋贤宗赵靖宣崩。
宫中一时传闻纷纷,皆道有近侍曾亲眼所见,当夜空中一如于泰山行宫时一般,雷电纷贯,紫霭盈空,有绛衣神人入福宁殿,而皇上驾崩时,面含笑意,安详如睡,手中紧紧握着的,却分明是那多年前赐予严大人,并已随之入殓下葬了的玉坠。
此事传入朝中,文人大夫皆斥为无稽,惟有坊间盛传一时,未过几时,却也渐渐淡了。
一月后,瑞王之子璋立,是为穆宗,重召杜回波为相,又三年,新政遍行,政通人和,举世升平,尘埃落定。
“苏施主心静气定,便连老衲,也自甘不如了。”老僧落下手中一子,慈目含笑道,一侧有古松蔽日,清风过处,松子时随棋子落,空中也似淡酝了分微苦。
苏远卿闻言亦抬头一笑,淡淡道:“禅师过谦了。”
老僧不语,垂目端详棋局半晌,“静定而未皆空,苏施主心中,合该有未却尘缘。”
“迷则为凡,悟则为圣,”苏远卿端了茶盏低头轻饮一口,低声道:“在下不过一介凡子,无能勘破皆空之境。”
老僧抬头微微而笑,道:“天子仙逝之时,坊间传闻他原是与神人相伴而去,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勘破尘缘二字。”
苏远卿握了手中一枚黑子,兀自出神半晌,低头轻声道:“生时不得相伴,逝去却可相守,圣上亦是至情之人。”
老僧为他斟满茶,山间野茶叶片饱满肥厚,碧澄澄浮沉在杯中,初时凛冽,饮得稍久,却便淡若无味。
“我这般频频叨扰,不知喝了禅师多少茶,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苏远卿回了神,看着手边竹刻的小盏笑道。
老僧举了盏,长眉白髯,禅衣旧敝,眉目间却舒展着分悠然脱世的自在,缓缓道:“老衲本只与山林涧泉为伴,如今能遇苏施主,也是有缘。”
二人又闲叙半晌,手谈几局,黄昏时候,苏远卿别过老僧,踏着林间厚厚落叶,慢慢往回而去。山间既深且闲,鲜有人迹,惟山腰一座小寺庙,隐在白云深处,四周古树遮天蔽日,尤是难寻,寺中只一名老僧,苏远卿平素无事,便步来与他饮茶对弈,谈文论道,山中岁月逝无声,不觉间竟已这般过去五年。
山坳处搭了座小竹庐,前临松海,背倚层峦,一川晚照中默默独立,时而有鸟鸣荡响,只显得四下里愈加静谧空濛。
苏远卿推了门,这一路走来,衣襟早已被山岚沾湿,他却也不在意,只轻拂了拂粗布褐衣上粘的落叶,进得屋去,挑了案上的白烛。
冥色四合,夜风渐起,小窗透着昏黄的光,却隐隐满是温存暖意。书案上摆着方研好的新墨,一旁搁了只打开的小木匣,盛着几卷经书,苏远卿提笔凝神,将经文抄写了几遍,压在石砚之下,搁下笔,又将匣中的经书都取了出来,露出底部几封陈年的信笺。
他小心拿出一封,展开来,傅耽书的字迹墨色已淡,笺纸却是保存的完好,苏远卿在灯下细细地读,眸子里尽含了柔情笑意,手指在“何需更问宫商事,劝君日日只思书”一句上反复轻轻摩挲,许久终是兀自笑起来。
窗外山风飒飒,子规时啼,一如千年前,亦如千年后,万古不休。空山寂落,只彷佛不曾有过岁月,落叶化泥,来年却又开在枝头,轮回无尽,谁又知何处为始,何处为终。
苏远卿起身剪了剪灯花,将信笺一封封叠好,一手轻抚了抚笺封。
耽书,也许多年后月下再相逢,拱手一笑饮杯酒,一切又可以再从头。
番外·当时年少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神采飞扬的年轻书生双手整了整裁翠纱帽,再抖抖身上褙子,闭了目原地转个圈,双袖忽的一摆,念戏文一般吟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城花。”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位兄台,不知可否请教名讳?”
这书生浑身一怔,回身见说话之人同样是副书生打扮,忙拱手道:“小生敝姓傅,名耽书,徽州人士,还望兄台多多指教。”
那人似是微有不满,蹙着眉头道:“指教便不敢当,只是孔圣人曾教诲说,君子理应‘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你我既已中了朝廷的举,便是朝廷的人,兄台方才的作态,恐怕有失分寸。”
傅耽书一时尴尬,轻咳两声,略躬身作揖道:“兄台说的是,是在下疏忽了。”抬眼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只觉他年纪虽轻,言语举止却是拘手挛足,一派酸腐之态,不禁苦笑。半晌转过身,正欲往客栈里走,却见不远处身着白衣一人正含笑望着自己,笑着唤了声道:“苏兄。”
“傅兄方才受过周公子一番教诲,可有何感悟?”苏远卿手中提了几册书卷,淡淡笑道。
“真乃醍醐灌顶,”傅耽书摇头轻叹,又低声道:“那人是……”
苏远卿垂目笑笑,亦放低了声音道:“那人名唤周揖贤,素来便是这般为人拘执,胶滞不化,却仗着姻臣的身份,人人皆要敬让他三分。”
“苏兄,”傅耽书与他并肩一同往客栈走,转目望了苏远卿道:“说来苏太傅亦是名动天下,怎不见旁人因此对你敬让讨好?”他二人皆来自江南之地,省试前便已相识,到而今更是非同寻常的交好,说起话来也颇为亲切随意。
“傅兄觉得这般不好么,”苏远卿抬了眼,悠悠道:“莫说家父已是辞官归隐多年,便是如今还在朝堂之上,我也绝不愿叫旁人因此亲近。”
傅耽书知他性本澹荡,自有一派出世态度,也不再多言,正欲说些旁的,低头却见苏远卿提着书册的一手已被细细的草绳勒出了红印子,忙想接过来,手伸到一半,又觉得此举难免突兀,便笑道:“你这又是寻到了些什么好书,可否借几卷与我瞧瞧。”说着已将一摞厚厚书卷抱到自己怀中。
苏远卿微笑道:“方才路过家旧书铺子,却意外寻到些前朝孤本,傅兄若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傅耽书一路抱着书,作势细细挑选,直到进了客栈,方才随手抽出本《搜神记》,将其他书卷交回苏远卿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