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莫多情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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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之中,若论学识渊博,举止风雅,自是翰林院诸臣为先,”傅耽书略低头顿了片刻,面上一派思索之态,俯身道,“若陛下还欲寻那年纪相仿,形容体面之人,臣以为,惟有苏远卿苏侍讲最为适合。”
是夜,将满的明月方上柳梢头,街中华灯初燃,已带了春意的微风和和拂过,马车停在街口处,依次走下四名年轻公子,一副玩赏闲致,向灯市深处而去。
为首一人云缎锦袍加身,眉目间一派雍容风流,细长的眸子潋着水光一般,笑意盈盈。与其并肩一人着了杏黄长袍,外罩雪白狐裘,白玉琢成般的面上颇有闲适之态。其后一人一袭灰色儒衫,悠悠摇了把折扇,面上带了温和笑意。这人身后一人身穿白衣,眉间沉静如水,淡淡然缓步跟从着。
“非台,那盏侍女灯扎的十分精巧,”赵靖宣指着斜上一盏花灯对身旁的严非台道,又望着他笑笑,“听说每年花市之上,皆有许多未出阁的闺中淑女出门游赏,并频有风月佳话。”
严非台看着他亦轻轻一笑:“那可当真令人期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负我辈年少风流。”
“公子,这灯市之上,不仅有各式彩灯长列,还有百戏杂耍,焰火灯谜。”傅耽书自后面步上前来,对着赵靖宣道。
“傅公子好生潇洒风雅,满市之上,惟有傅公子手中折扇最得风采。”严非台看着傅耽书,负手微笑道。
“严公子莫要取笑了。”傅耽书一怔,忙拱手微揖道。
赵靖宣看看傅耽书,又看了看严非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却似是不经意地在身后腰间抽出一把玉骨折扇,开了缓缓打着风。
路人见了这四名翩翩公子结伴同行,一个个都端的是温文俊雅的好相貌好气度,风流蕴藉神采无边,又见为首两人华服奕奕,富贵非凡,不禁皆侧了目来看,赵靖宣与严非台全不在乎地悠然走在前面,不时说笑几句,颇为自得其乐。苏远卿却似是有些局促,愈发放慢了步子随在后面,微垂了头也不去看花灯。
“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么?”傅耽书亦放缓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关切道,说着便轻轻握了苏远卿的手。
苏远卿却犹豫了片刻将手抽回,轻声道:“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总是不好。”又淡淡笑道:“皇上与严大人却是好兴致?”
傅耽书微愣了愣,也轻声笑道:“方才严大人说我摇着折扇十分潇洒风雅,陛下便立时取了折扇摇起来。”
苏远卿听罢,低头抿嘴一笑,又抬头看着他道:“你若是聪明,就应立时将折扇收了才是。”
傅耽书又是一怔,合了折扇拍着额头叹道:“果然还是苏先生英明。”说着将折扇收回到了腰间。
赵靖宣回首见傅耽书与苏远卿负手并肩,走走停停地落在后面,不由得轻叹口气道:“这随驾之人,真正好生尽职尽责。”正说话间,却忽觉得一人撞上身来,回头看去,只见一绿衣女子站在面前,低头慌张道:“奴家走路一时急了,无意冲撞公子,望公子莫要怪罪。”
赵靖宣见这女子布衣荆钗,想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未曾见过世面,满是惧怕之意,便温声笑道:“无妨,不曾伤到姑娘便好。”
那女子抬头看他一眼,面上忽的一红,讷讷道:“没,没,公子真是好人。”
赵靖宣看着他脸红,想起傅耽书的话,心中忽的来了几分兴致,摇着折扇微微俯了身道:“姑娘家住何处,这花市之上人多而杂,不如我送姑娘回家可好?免得再冲撞了别人,许就没我这般好心了。”
姑娘惊讶抬头,痴痴看着他,满眼的不可思议,又带了份欣喜之色。严非台站在一旁看着,满脸的玩味神色,见赵靖宣与姑娘正对视着,便一个人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举头望着一盏画了牡丹的灯盏,悠悠然吟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灯盏下正聚了几名姑娘,闻声皆抬了头,却见一名身着华裘,俊丽绝伦的贵公子独自站在一片灯影婆娑,月华扰扰之中,专注望着头上灯盏,眉间含着笑意,又似隐隐有份落寞忧郁,她们本是久居闺中,平日里连寻常男子也见不到,又哪里见过这等风流清俊的人物,加之恰是二八年华多情时候,只以为这诗是暗暗吟予自己,一时间三魂七魄都飞了出去。
严非台却也不看她们,兀自微垂了眼帘拢了拢身上狐裘,又抬头对着牡丹灯盏轻叹了一声,便举步欲往前走。
“公子,”却听一名姑娘迎将上来,红着脸支吾道:“我家小姐与府中马车走丢了,不知公子可否送小姐一程?”见严非台望着自己,脸上并无拒绝之色,又壮了胆子道:“方才听公子出口成章,我家小姐亦是自幼爱好诗词歌赋,正可与公子探讨一二。”
“不如我来送你家小姐如何,敝府马车就在不远处。”严非台方欲应话,忽听身后有人先一步开口道,赵靖宣摇了折扇踱过来,对着那女子笑道。
姑娘见忽然之间又来了一名俊美公子,一时不禁愣住。
“咦,这位公子,不是方才说要送那位绿衣姑娘的么,”严非台微转头看着他,略一挑眉,嘴角勾着笑意道,“需知一心不可二用。”
“方才那位姑娘已是寻到家人,无需我相送了,这位公子莫不是在怪罪我坏了公子的好事?”赵靖宣弯了一双水光涟涟的眸子,含笑对着严非台道。
“公子此言差矣,”严非台向前踱了几步,回过身轻轻一笑,道:“我与这位姑娘萍水相逢,便是送她回府也只当做了件善事,何来好事一说。”
“说得好,日行一善,君子所为,在下佩服。”赵靖宣合扇在手,向着严非台微微一拱,“不知可否请这位公子吃杯酒水,交个朋友?”
“乐意之极。”严非台亦冲着他一拱手,二人相视片刻,忽而皆展颜一笑。
那姑娘看着他二人,又是一愣,怔怔看着他二人相携着向前去了,竟似是将自己全然忘在了脑后。
苏远卿扶了扶额,笑着叹了声,傅耽书从未见过皇上如此作态,更觉得笑不可抑,掩了口兀自笑了片刻,与苏远卿继续跟在他二人身后。
行至一处尚未打烊的酒肆旁,楼前挂了“汤团”两个大字,赵靖宣见了,颇有兴致地直直跨了进去,四人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了,叫了四碗汤团,望着窗外一片流光溢彩,人声熙攘,空中一轮皓月当空,彩云依依,倒也十分惬意自在。
傅耽书坐在赵靖宣左手侧,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严非台,忆起方才之事,却又不敢笑,只强自按捺着,眉间嘴角却是藏不住地露了几分。
“傅公子有何喜事,不如说出来与我们一并高兴高兴。”赵靖宣摇着折扇,望着他微笑道。
“没,没,”傅耽书微微一怔,忙掩口咳了一声,讷讷而笑道:“不过是想起些旧事罢了。”
“莫非傅公子是想起去年今日的些许风流旧事?”严非台端着茶盏饮一口,对着傅耽书调侃道。
傅耽书又干笑了几声,见苏远卿一直默不作声,举了茶壶给众人倒茶,忙接过茶壶,轻声道:“远卿,我来罢。”
赵靖宣与严非台一同抬了头看着他,傅耽书也未觉察,只顾低头斟茶,苏远卿轻咳一声,道:“不知今日一游,公子可否满意?”
“十分满意,”赵靖宣晃了折扇笑道:“坊间女子较之名门闺秀果为不同,却也别有可爱之处。”
“富贵人家的姑娘明事理知进退,适宜结作发妻,乡野女儿则质朴热情,纳为妾室更佳。”严非台解了狐裘置在一旁,淡淡道,看着赵靖宣轻轻一笑,“赵公子以为如何?”
赵靖宣望着他,见他许是因为走路久了,又方喝了热茶,面上一片微微红润之色,眉宇见透着份欣然情致,全比女子的颜色更姣好清丽三分,不由得含了醉意般轻声道:“世间女子自是各有旖旎之处,但真正绝代神骨风华,却未必在粉黛之中。”严非台亦抿了嘴略含笑意,望定着赵靖宣的双眼。
苏远卿听他二人举止说话间如此露骨,不觉惊奇非常,只一味低着头不做声。傅耽书却似是被这般话语触动,一时也心中起伏,柔情倾动,在桌下暗暗握了苏远卿的手,自言自语般轻应道:“此言极是。”
苏远卿微微一僵,又觉得傅耽书的手较自己的温热许多,暖和而温存,便渐渐松弛下来,反握了握傅耽书的手。
窗外正是二更时分,花市最热闹的时候,处处公子年少,红袖多情,珠钗羞送,情笺暗传,眼波轻转,一笑生春。正是:烛花不碍空中影,晕气疑从月里看。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

第二十二章

宫中腊梅开得好,一片鹅黄之间隐隐氤氲着浅浅香气,不见峥嵘孤傲难于近人的风骨,却先露了几分含羞春色。
赵锦鱼约了梁慧织,与她一并在花园中闲游,走到一处凉亭旁,只见小石桌上摆了文房四宝,二人在小亭中坐了,喝过一盏热茶,赵锦鱼一时兴起,将方才攀折的腊梅搁在一旁,敛了袖子提笔在纸上写了“冰姿玉影瑶华身,云端神采月中分。斜簪不为胭脂色,借君清骨度芳春。”四句,看了半晌,似是颇为满意,又将笔递予梁慧织,微笑道:“今日好情致,妹妹也来写一首。”
梁慧织接了毛笔,淡淡笑道:“我哪里有姐姐的好才华,只能借他人锦绣来给姐姐添些兴致。”说罢低下头,十分流利地在宣纸之上用娟秀端正的蝇头小楷写了首咏梅的小令。
赵锦鱼接过一看,却讶然地“咦”了一声,这小令虽短,却是疏狂潇洒,万分桀骜,实在不像梁慧织喜爱的句子,方欲开口询问,又忽觉得似曾相识,细下一想,恍然忆起这竟是出自严非台之手,不禁开口问道:“这不是严大人年少时的诗词么?”
梁慧织一怔,像是被人识破了秘密一般,当下蓦地红了脸庞,细声道:“姐姐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赵锦鱼展颜一笑道:“严大人年少时候便才名远播,汴京城有哪个没读过他的诗词文章。”看着梁慧织局促羞赧的样子,又微倾了倾身道:“只是像妹妹这般记得如此深切的,怕却没几个。”
“我没……”梁慧织闻言愈加的赧然,略带慌乱道:“好姐姐,好姐姐,可别对旁人说起此事。”
赵锦鱼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抚了梁慧织的手道:“你可曾见过他?”
梁慧织微微摇头,“我从来除了进宫看姐姐,极少见到外人,又怎么会见过严大人。”
“那你有为何如此钟情于他?”赵锦鱼微蹙了眉头失笑道。
“我并未如何钟情于他,”梁慧织低了头,轻声道:“不过几年前得了卷严大人的诗词,细读之下,倾慕于他的才华罢了。”
“你若真见了他,只怕更要忍不住倾心爱慕。”赵锦鱼淡淡叹道,心中想着他二人今生是无论如何没有缘分了,一时不禁感叹,却又听梁慧织垂着双目平静道:“姻缘之事,自应谨遵父母之命,总轮不到我自己如何想的。”
赵锦鱼素知她的脾性,便也不多说,只把二人写的诗词命宫女收好了,拉了她的手笑道:“昨日里太后还念着你,你也不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么?”
梁慧织立时起了身道:“哎呀,都怪我疏忽,姐姐快同我一起去。”言罢慌忙拉了赵锦鱼的手,与她一起相携去了。
傍晚时候,一顶小较停在傅府门前,墨童手中提了食盒跟着苏远卿进了大门,他本不常来傅耽书府邸,只是近来傅耽书似有要务在身,连着几日之间不见人影,偶尔见了,也总是无精打采,鲜有笑颜,苏远卿忍不住心中牵念,便命下人备了些龙眼粥,亲自送来。
清淮见了他,一时欢喜地跑着迎上去,领了苏远卿直直往书房去,一路上不断说自家少爷近日如何劳累,有时竟整夜挑灯不睡,转过小廊到了书房门前,苏远卿接过食盒推门而入,他便与墨童一并退了下去。
傅耽书正伏在书案上,身上披了件外袍,许是倦的实在支撑不住,昏昏睡了去,一旁还堆了厚厚的几摞书卷。苏远卿看了他半晌,回身关了门,他动作虽已极轻,傅耽书却还是一惊,醒了过来,目光中带着防备之意迷蒙了片刻,方看清是苏远卿立在门边,忙起身走过来,唤了声“远卿”。
苏远卿见他眉目间全是疲倦之色,眼下亦有浅浅黑影,一张脸憔悴不堪,皱起眉头握了他的手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何等大事,自己的身子也不管了么?”
傅耽书愣了愣,反握住苏远卿的手,却不答他,只微笑道:“我这两日,真如回到科举前的时日一般。”
苏远卿叹口气,淡淡道:“那时却也未见你如此用功。”说着径自走到书案前,将食盒放下,低头去看案上文书。傅耽书见了,似是想要阻拦,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看着苏远卿正凝神细读,忙开了食盒的盖子,故意大声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许久未吃到这龙眼粥了。”
苏远卿只轻声应道:“那你便多吃些。”眼睛却不离书案,索性坐到椅子上,细细地读那卷文书,只见上面满篇尽是抨击新政的言语,极其细密地纠察出新法试行中的种种纰漏,并将近月来全国各地无论大小的变故灾情都冠以“天怒”之名,厉言个中弊端。苏远卿看到最后,只觉得一片惊异,抬了头看着傅耽书,茫茫道:“你这是……”
傅耽书低头兀自苦笑一声,“远卿,我如今置身沧浪之巅,还能求滴水不沾么,身在朝廷,总是脱不了的。”
苏远卿心中一紧,却又一时无言安慰,只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唤了声“耽书,”顿了片刻,忽而凄然笑道:“如今文大人对我,全不似以往的苛责冷漠……竟……全是你换来的么。”
傅耽书抬头望着他,将苏远卿揽入怀中,淡淡笑道:“这正说明,我还是有些本事的是不是?”
苏远卿亦伸手抱紧了他,只觉眼眶发热,按捺着哽咽笑道:“傅大人一向好本事,下官佩服的紧。”
“远卿,”傅耽书拥着他,低低柔声道:“此次风波一过,你我便可脱身其中,到那时,你说怎样,我都依你。”
苏远卿枕在他肩上,轻叹口气,“我只盼着能日日与你在一处,清清静静,平平安安过一生,也便满足了。”一手慢慢抚着傅耽书后背,似是觉出了几分消瘦,不禁紧了紧手臂。
傅耽书抬起苏远卿的脸,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笑着道:“我饿了,到现在还没用过晚膳。”说罢转身去盛取龙眼粥,苏远卿看着他低了头急急喝粥,不觉也笑了笑,眉梢眼角皆酿着淡淡柔情,转头瞥见一旁的古琴,走过去用衣袖拂了拂浮尘,端端坐下来,敛了敛神,抬手拨了下琴弦,铮铮清音缓缓流泻而出。
傅耽书闭着双目,凝神而听,一时什么都忘了,一首终了,手中青白釉小碗里的粥早已凉透,却听他出神般喃喃道:“此生不羡王侯贵,惟愿长作子期身。”说罢搁下碗,起身走到苏远卿身后,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第二日朝上,参知政事傅耽书上书进言,列举新法弊端一十九条,条条皆著有实例佐证,滴水不漏,言辞犀利。朝中百官不禁暗自惊讶,这位素日里温厚善和,亲切近人的执政大人蓦地板起脸来反对变法已是叫所有人始料未及,如今见他如此倾心倾力,便更加奇怪,私下里论起此事,也只佩服梁承崇好手段。
赵靖宣垂着双目听他一一说完,抬眼看了看傅耽书,微微笑着略带冷声道:“傅相真是有心人,如此细枝末节之处都考虑的这般周全。”
傅耽书神色一动,躬身稳声道:“为陛下分忧,本是我等分内之事。”
赵靖宣又哼然笑了声,放眼望向座下众人,只见梁承崇与杜回波皆垂首持笏,一派风平浪静之态,再看严非台,却见他微敛着长眉,目藏寒冰,绛紫的官袍衬着淬玉一般的脸色,静立在群臣中。
“爱卿所说,朕自会细细思量。”赵靖宣看着傅耽书,平声道,“新法初行,定有颇多纰漏,众爱卿皆应同心集力,共度难关,若得一开盛世,也算为我大宋后世子孙造福。”
众人忙伏地叩拜,言表忠心,赵靖宣高坐在龙椅之上,望着齐齐俯首的百官,山呼而来的“万岁”,闭了双眼,暗暗长叹了一声。
五更时候,天已蒙蒙放了明,赵靖宣披衣下榻,走到窗边,伸手轻轻推了窗扇,望着有似天青釉色一般的碧穹,深呼了口气,清明过后,春寒退去不少,皇宫中种种奇珍花木渐渐复了苏,拱出些些欲笑还颦,欲说还羞的软绿轻红,颇有几分惹人爱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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