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非台抬起头,眸中犹迷离着,似含了茫茫一片春水,赵靖忽的一手将他拉到怀里,自己却又向后仰身,与严非台一同滚将到地上,双手圈了他,倾身吻进严非台口中。严非台一怔,慢慢放软了身子,仰面躺在地面软毯上,赵靖宣双手撑了身子望着他,见他玉面飞红,半阖着眼帘微微喘息,只觉得愈加情动难抑,俯下身子将严非台脖颈处的扣子一一咬了开来。
更鼓已过二更,赵靖宣坐在地上,倚靠着桌腿,严非台倚在他怀里,面带倦色,闭了双眼昏昏欲睡。
“非台,”赵靖宣手指缠着严非台的一缕发丝,倾身凑在他耳边,“你我的逍遥,纵使明皇贵妃,也及不上。”说罢轻声而笑,从桌上取了酒盅,抿一口,又送到严非台唇边。
“明皇,”严非台懒懒睁开眼,啜了口酒,“不过一介薄情郎罢了。”
“薄情郎,”赵靖宣复举起酒盅,将酒饮尽,出神片刻,方轻声叹道:“怕也是帝王的无奈。”
低头去看严非台,却见他已是倦极而眠了,赵靖宣兀自笑笑,又低头在他鬓发处亲了亲。
十日后,翰林院侍讲苏远卿私改国史一案水落石出,个中种种皆乃误会所致,并无其实,苏远卿官复原职,苏氏一门亦得以平昭其冤。
傅耽书站在夜色中,遥遥望着大理寺大门,寒风凛的刺骨,他再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只觉得一双手都要冻的失了知觉。不远处停着苏府的马车,车前挑了盏昏黄的灯,被风吹的摇晃不止,映的人也忽明忽暗,带了份说不清的凄楚。
终于,朱漆大门缓缓而开,几个人影走将出来,为首的正是苏远卿与那右治狱,傅耽书忙走上前去,右治狱正与苏远卿说着什么,见他迎面而来,亦忙拱手作揖道:“卑职见过大人。”
傅耽书与他回礼道:“治狱大人不必多礼,苏翰林这些时日全靠大人照护,傅某感怀于心,日后若有可效劳之处,定一进绵薄之力,以报此恩德。”
那右治狱见执政大人竟如此礼遇自己,几欲感激涕零,抬头又见傅耽书一张脸几乎冻的失了色,不由惊讶道:“傅大人可是来了多时?这般的寒冷,大人又为何不去里内歇息等候?”
“无妨,”傅耽书微笑道,“治狱大人事务繁忙,不便叨扰,如此,在下便先送苏大人回府歇息了。”说罢又向他一拱手,便同苏远卿一同向马车处走去。
苏远卿方才一直静立在一旁听他二人寒暄,也未曾说话,此刻被傅耽书暗暗在袖中握了手,只觉得傅耽书一双手竟是比自己的还要冷,不禁抬头看了他,讷讷唤了声:“耽书……”
傅耽书停下脚步,亦转头看着他,只见苏远卿脸色苍白,眉目间全是憔悴倦意,连嘴唇也不见血色,不觉心中猛的一紧,咬了咬牙,一把将苏远卿打横抱起,大步跨上马车。
苏远卿本是体质荏弱,自从回了府,便一直精神不济,整日里昏昏沉沉,只卧在床上。傅耽书见他这样,倒是比先前更加忧心,日日前来探寻,请遍了汴京城的郎中,却也只说是侵了湿寒,须要好生调养歇息。
转眼到了冬至,按照礼度,冬至日连同其前后两天,君王不再言及政事,百官需进宫朝贺。这一日,傅耽书费尽周折方寻得空子脱了身,便直直往苏府来了,天色已晚,他径自进得门来,也未碰见什么人,苏远卿府中仆佣本就少,此时更是处处透着一股冷清,全没有节日里的热闹喜庆。
傅耽书步至厢房门前,见里面隐约透着点光亮,推门而入,见苏远卿拥了被子独自半靠在床头,手中卷着一册书卷,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着他走进屋来。
傅耽书在床边坐下,接过苏远卿手中的书卷搁在一旁,握了他的手问道:“可曾用过晚膳了么?”
苏远卿淡淡笑了笑,“整日里动也不动,又能有什么胃口。”
傅耽书微皱了下眉,望着他仍是苍白的脸色,道:“无论如何,总该吃点。”又转头环顾四周,不满道:“府中的人,也不曾侍候你用膳么,墨童又是到哪里去了?”
“怪不得他,”苏远卿道,“是我差他出去的,想一个人寻个清净,看看书。”
傅耽书望了他片刻,低头叹了口气道:“远卿,你心中有何苦处,不能说与我听么?”
苏远卿兀自苦笑一声,“却又有什么苦处,如今我其冤得雪,官复原职,圣上隆恩如此,感恩尚来不及,又有何可苦。”
傅耽书低着头,笼在一片暗影中,看不清表情,许久方沉沉道:“远卿,你可是在怪我么?”
苏远卿微微一怔,抓了他的手道:“这是在说什么,若不是你,只怕我此刻尚在牢中,怎会怪你?”
“远卿,”傅耽书猛地抬起头,一把握住苏远卿的手,蹙眉道:“你心里有事,为何不能与我说,为何连我也要瞒?”
苏远卿望着他的眼睛,顿了片刻,略垂了头轻声道:“耽书,我自少时便无心仕途,官场中的那些接人处事,周旋寒暄,样样做不来,只想着能隐居幽境,琴书终老,到而今,经此一变,对功名利禄之事,只觉得更是心灰意冷了。”
傅耽书看着他茫然无助的神情,眉目间似也锁了层层哀意,亦觉得一阵心酸,不由得伸手拥住苏远卿,轻轻顺抚着他的后背,切切道:“我懂,我懂,你的苦楚,我都明了。”又握住他一双手,望了他的眼睛道:“远卿,你是因我才流连官场,既是如此,我答应你,若有一日可得脱身之机,便去官辞公,与你归隐林泉。”
苏远卿看着他,淡淡道:“你悬梁刺股,寒窗十年,只为今日的一番荣耀,去官归隐,又可舍得么?”
傅耽书苦笑一声,幽幽道:“我本一心渴慕沐恩而仕,光耀门楣,如今想来,却觉得这营营官场竟是事事疮痍,防不胜防,委实叫人身心俱疲,倒不如如你说的,你我携手而去,且向琴书深处隐,来的安心自在。”一手慢慢理着苏远卿的发丝,顿了顿道:“等变法之事尘埃落定,我便向圣上上书辞官。”
“耽书。”苏远卿轻唤一声,定定看了他片刻,反握住傅耽书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临近年关时候,汴京城下了场大雪,茫茫皑皑,一片丰瑞之兆。
这日里,傅耽书处理妥手上公务便直奔了苏府,一派兴奋之情竟如同孩童一般,“远卿,远卿!”他边唤着边直直推门而入,却见苏远卿正坐在小几前与宋宁阁对弈。两人见他猛不丁地冲将进来,都愣了一愣,抬头看着傅耽书。
傅耽书不想宋宁阁在此,当下亦怔了怔,讷讷道:“宋兄,宋兄几时来的?”
宋宁阁起身笑道:“我下了朝便过来探望苏兄,也陪他解解闷,现下傅兄来了,便也该告辞了。”
“宋兄这是做什么?”傅耽书忙拉了他衣袖,讪讪而笑道:“我方才失状,宋兄就莫要再取笑了。”
“这下到一半的棋,又如何收局。”苏远卿亦起身微笑道。
“是了是了,”傅耽书回身关了门道,“你们继续下,我且在一旁看着便是。”说罢也坐在小几旁,仔细端详起棋局来。
宋宁阁见他看的专心,倒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棋子讷然道:“苏兄棋艺高超,这棋,我本也快输了。”
“无妨无妨,输给远卿,不是丢人之事。”傅耽书抬头看着他笑笑,“若是赢了,我才当真要佩服宋兄你棋艺天下无双呢。”
三人下过棋,又品茶清谈,忆及当年赶考之事,更是笑叹感慨,不觉间已是黄昏时分,苏远卿便命下人准备晚膳招待他二人。宋宁阁却起了身道:“今日已是叨扰多时了,还是改日再同饮一场罢。”
“你与我们,又还客套些什么?”苏远卿道,抚了他的衣袖挽留。
“不瞒二位兄台,”宋宁阁似有些局促般,低头道:“今日本已与福亲王相约好,去他府中用晚宴。”
“福亲王?”傅耽书惊讶道,“他如世外隐者一般的人物,朝堂上一年里见不到他几回,你又如何会与他相熟?”
“我们中秋圣宴上已是相识,”宋宁阁道,“福王为人亲切,待我极好,全无身为上者的骄尊之态,我又怎好拂了他的意,再说我与他,本也是十分投缘。”
话说至此,苏远卿与傅耽书也不便再挽留,只由他去了,两个人吩咐下人备了几样清淡小菜,在偏厅里一同用晚膳。
“这些年里,不知道吃了你府中多少龙眼。”傅耽书接过墨童盛给他龙眼粥,微微笑道。
“你喜欢这个,总省了我再去想要备些什么给你。”苏远卿望着他,亦是淡淡一笑。
傅耽书舀了勺粥送进口中,看着窗外梅树枯枝上积的薄薄一层雪,微叹道:“几年没见这样的好雪了,今日本想着与你一同去郊外走走。”
“用过饭再去便是。”苏远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伸手抹了下窗格上的雪,任它在指尖慢慢化开。
“不行,”傅耽书却回头看了他道:“夜里风太冷,你身子本不好,受不得凉。”
苏远卿苦笑一声:“我哪里有这样不济,穿的多些便是了,清夜踏雪,却也是难得的好情致,怎能错过。”
傅耽书见他执意,也只好随他,两人备了辆轻便的马车一路出了城。
行至城外,景色豁然开朗,苍山负雪,皓月当空,天地间白茫茫好似笼了清霜一般,旷远而幽冷。
马车一路不紧不慢地前行,到了一座小院前,方停了下来。
苏远卿走下车,抬头端详着院落门前的牌匾许久,回头对傅耽书道:“此处是家父当年建造的别苑,我小时候,在此闭门读书三年,自从入朝做了官,有许久没来这里了。”
傅耽书四下环顾了片刻,微笑道:“环境这般清幽,倒真是读书的好地方,怪不得做出了这样好的学问。”
苏远卿回头看着他笑了笑,便径自推门进了小院。傅耽书跟着他往里走,到了后院里,只见一座三层的小楼赫然而立,粉墙黛瓦,檐牙纤飞,显然是按着江南之地的风格建造,门上挂了块匾额,上书“净退”两个大字。
傅耽书正仰了头眯眼望着匾上的字出神,又听得苏远卿轻声道:“此处是藏书楼。”
“净身而退,归隐诗书,”傅耽书兀自幽幽道,“这小楼建的精巧,叫我想起家乡,江南之地风景秀美,风物民情也是如此婉丽。”
他二人皆是江南人士,却自从四年前进士及第,便再未回过家乡。
“诗道‘人生只合扬州死’,我却觉得是‘人生只合徽州死’”傅耽书看着苏远卿淡淡一笑,伸手推了推净退楼的门扇,门上未上锁,一推之下便开了,“如今才觉得,徽州家乡之地是如此叫人留恋。”他说着从身后仆从手中接了蜡烛,跨步进了门去。
傅耽书握了苏远卿的手,秉烛走在前面,小楼楼梯十分窄,竟只能容得一人之身,暗里隐隐能闻见书墨之香,想是藏了不少书在其中。
行至顶处,眼前豁的明亮起来,两人走到栏边,只觉得心神为之一爽,极目处全是白苍苍冰洁一片,正是清光千里,旷远无垠,竟有些溯真归源,天地伊始的韵味。
“快哉快哉!”傅耽书忍不住扶栏忘情而叹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苏远卿望着远处,亦觉得神清气朗,倦怠之意一扫而空,微笑道:“那正应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窈窕之章难合意兴,不及歌望乡之章,”傅耽书闭目悠悠道,微蹙了眉头,缓缓开口断断而歌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苏远卿也合了双眼,一手叩着栏杆为他轻轻击节,听到情动之处,也觉得一片乡思萦上心头。待到傅耽书停了,苏远卿转头看了看他,向着他躬身一揖道:“登高远望,举首而歌,傅先生堪称魏晋风度。”
傅耽书看着他,也笑着微揖道:“苏先生过誉,竹林七贤尚需同道者为伴,我亦是因得了相伴之人,方有此般兴致。”说罢直起身,握了苏远卿的手暖在手中,柔声问道:“冷么?”
苏远卿对着他笑笑,也反握住他的手,“得此良夜,便是再冷,又有何妨。”
“皇上真是越发细密,竟说如今已是只喝的惯我种的白菊。”杜回波垂着双目悠然道,“这倒是与你一般了。”
严非台站在书架前闲翻着架上书卷,闻言只是不经意道:“菊花疏散风热,平肝明目,许是圣上留着解酒之用。”
“解酒?”杜回波摇首笑叹道:“你又可曾看见,皇上醉过?”端了白釉的茶盏浅饮一口,“倒是你易醉的紧,该是常解解酒才是。”
严非台翻书的手一顿,愣了愣,将书卷放回到书架上,淡淡道:“夫子教诲的是。”
“非台,”杜回波搁下茶盏看了他,“近日里传言愈加的凶了。“
严非台蓦地抬起头,眼中隐约含了凛然,“夫子说的是何传言?”
杜回波望了他半晌,淡然道:“周揖贤进献画卷一事,朝中官员也有大半都已听闻。”
“进献画卷又如何?”严非台嗤笑一声,满是蔑然,“他道自己是魏征再世,以死上谏,其实自作聪明,徒做笑料,再者,”严非台说着回过身,看着杜回波道:“我本不信他有这样的胆量,此事追根究底,还是梁承崇的把戏,那周揖贤不过沐猴而冠罢了。”
杜回波轻轻一笑,一手抚着长髯道:“你真有这般看得开?”
严非台一怔,扭了头挥挥衣袖,“又有何看不开,若是日日里计较这些俗人言语,倒真是辱了自己。”他说着冷笑一声,却隐隐如同是赌气一般。
“梁承崇,”杜回波缓缓道。
“梁承崇!”却听严非台打断道,声里透着肃杀之意,“此人不可不除!”
杜回波抬眼看着他,严非台微眯起双眼,冷声道:“他在朝中势力一日重过一日,身为枢密,竟与三帅暗中勾结,自重兵权,不去此人,则我大宋江山难稳,圣上大权难专。”
“说的是,”杜回波点头道:“不除梁承崇,皇上的龙椅怕也坐不安稳。”顿了顿,又皱眉道:“只是现下傅耽书竟也倒向梁氏一派,委实让我始料未及,革新求变之路,是越发的难走了。”
“夫子,”严非台转头看了他,肃然道:“革新之路便是刀山火海,也定要走到底,非台便是拼却了性命,也定要一成此事。”
这日黄昏,傅耽书方出政事堂,便见一架华饰马车停在大门外,旁边站了个仆从,似是在候着自己,隐隐有几分面熟。
那仆从见了他,快步迎上来,俯身拜道:“梁大人请傅大人到府中一叙。”
傅耽书心中微微一震,顿了片刻,跟着他上了梁府的马车。
梁承崇在偏厅里摆了宴席,自己坐于席首处,吏部侍郎周揖贤,御史中丞裴令,三衙步帅鲍嗣业也同列座于席上。
仆从进门禀报过后,几个人便一同迎将出来,与傅耽书揖让客套了一番,傅耽书看着他几人,心中略略惊讶,只感叹梁承崇到底是手段了得,竟结得这许多朝中要员,不消说,今日这一宴,便是梁氏一派的党羽之聚,日后在朝堂上,皆应声同气应,并肩而战,这般想着,心下也不禁苦涩沉重起来,却仍要做着和煦地与众人一一寒暄过了,方入了席。
“怎的不见文大人?”却听周揖贤问道。
“许是翰林院事务繁忙,耽搁了,”梁承崇握了酒盅独自饮一口,顿了顿,悠悠道:“上次苏翰林一事,确是文大人的疏忽,若未及时查明,恐怕——”放了酒盅,略抬眼看了看傅耽书,似是冷笑般道:“苏翰林早已做了冤死的鬼。”
傅耽书手下一僵,略青着脸色道:“全因梁大人明察秋毫,方还了苏家清白。”
“老夫不过仗了与文大人几十年的交情,规劝了几句,”梁承崇垂着双眼淡然道:“不过这官场多是非,这场风浪过去了,却未知下一场在何处,所以,惟有那识时务者,方能保得周全。”言罢笑了笑,望着傅耽书道:“傅大人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大人说的是,”傅耽书亦举了酒盅微笑道,“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是现下,有太多恬不知耻之人,且不说什么是非道理,就连那三岁小儿都懂的廉耻,竟也不要了。”周揖贤冷笑一声,贯下酒盅愤声道。
“周侍郎这又是为了哪个如此动怒?”坐在他一旁的御史中丞裴令见状笑问道。
“还能有哪个,可不就是那以身侍主的严计相严大人,”周揖贤哼道,他自中秋宴上吃了严非台的堵,一直衔恨于心,每每提及此人,都恨不得要将他剥皮剔骨方解了恨,“裴大人难道不曾见识过,他那一副眼比天高的样子,放佛这天下人物都不在他眼里,不过仗着年少时一点才名,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临世了么?”他说着忍不住又冷笑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挑眉道:“这么一身傲骨,还不是要巴巴爬到龙床上做那女人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