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崇忽沉沉咳了声,抬眼看着周揖贤道:“周侍郎未曾喝酒便先醉了么,我等为人臣子,岂敢嚼圣上的舌根。”
周揖贤本正说到解气处,闻言立刻噤了声,正襟而坐再不敢多言,心中亦是万分的后悔,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杜回波与严非台狼狈为奸啊,以图变为由,竟要大削禁军,难道让我喝西北风去么!”三衙步帅鲍嗣业亦恨声道,他本是禁军统帅之一,武将出身,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直来直往,全不隐藏其中情绪。只见他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嗤笑道:“到时候蛮贼杀了来,国中却无兵,我倒看看杜老头还有什么闲心日日种那劳什子的菊花!”
他语气里带了十分的愤懑,几乎将方饮下的酒都喷将出来,傅耽书看着,忍不住拿酒盅掩了嘴暗自笑了笑。
“依老夫之见,杜回波此次变法之心坚决,况且,”梁承崇捏着酒盅沉吟道:“老夫亦听闻圣上前日密诏杜相,商计变法之事。”
席上众人听了他的话,都不觉愣了愣,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只听梁承崇又缓缓开口道:“我等实应同心协力,共同捍卫我大宋祖宗之法,莫要叫圣上被居心叵测之人迷了眼目,遗恨后世。”他说着转过头向傅耽书道:“傅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要位,可见圣上对大人颇为赏识信服,此次朝堂一战,还要多靠大人相助。”
傅耽书略垂了头微笑道:“大人言重,傅谋自会作个识得时务之人。”言罢举盅向席上众人一敬,仰头饮尽。
转日朝上,杜回波再次上书主行新政,三司使严非台,兵部尚书初信等人皆联名恳请赵靖宣准行变革。梁承崇一派自是极力相阻,争锋相对于朝堂之上。
却听赵靖宣开口道:“依朕之见,杜相的变革之道颇有可取之处,有言曰穷则变,变则通,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怕也难有何作为了,不如未雨绸缪,及早变通,方是真理。”说罢微微一扬手,止了越众而出正欲开口的梁承崇,接着道,“朕亦知道,从我大宋开国至今,种种规矩制度皆不曾变过,纵是要行变革之法,也不可一蹴而就,朕已拟定,即今日起,削减三衙禁军十中之一,泸州,恭州,黔州三地除去更戍之法,以观新法之效,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严非台第一个出列道,举了笏板躬身而拜。其余人等见皇上显然一副思虑良久,心意已决的光景,也纷纷跟着俯身附和。
傅耽书抬眼望了望梁承崇,只见他脸色微青,沉吟不语,最终却只得与众人一同跪拜下去。
下了朝,严非台独自且行且止,慢慢往御书房而去,正在出神间,忽听一人冷声道:“严大人好兴致啊,在此处散起步来了。”
严非台微微一怔,抬头看去,却是吏部侍郎周揖贤,袖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一向鄙夷此人,上次画卷一事,更是对周揖贤几乎反感到了极点。便只是嗯了一声,正眼也不瞧他,便欲继续前行。
周揖贤见他连话都不同自己讲,不由得愈加恼怒,他本是太后娘家的亲戚,官场中向来人人让他三分,谁料严非台竟几次三番地扫他面子,一时气的浑身都险要颤抖起来,脑中嗡嗡作响,冷笑道:“严大人好大架子,这又是急着往哪里赶?看方向却似是御书房了,大人见了皇上,可莫要忘记替卑职带声问候。”
严非台睥他一眼,带了三分蔑然淡淡道:“周大人才是好大架子,给圣上请安之事,也可差人代劳的么?”
“这可不同,”周揖贤竖眉挑目道,“大人龙枕边上一句话,抵的过我请十回安!”
严非台扬了双眸向着他冷冷一扫,“周大人说什么?”
“严大人倒是耳背的很,”周揖贤向前迈了步,凑近到严非台脸旁,“卑职方才是说,严大人龙枕边上说一句话……”
严非台盯着他凑近了的一张脸,只觉得厌恶难当,挥了手中的笏板便随手抽将上去。周揖贤猝不及防,忽闻耳边风声掠过,脸上火辣辣一疼,右颊上便生了一条红印子。
“你,你……”周揖贤捂了脸,一手颤抖指着严非台,双目圆睁几欲决眦而出,他万万没想严非台竟敢持笏击他,一时惊怒的连话也说不出。
严非台自己亦是一愣,却旋而镇定下来,拢了拢袖子看着周揖贤淡淡道:“你污我也便罢了,居然敢连圣上的名声一并来辱,真正连为人为臣的本分也忘了,周大人日后,切切管好了那张嘴。”说罢再不理他,径自往御书房去了。
那周揖贤却哪里肯善罢甘休,没出几日,御史台弹劾严非台的折子便上了赵靖宣的龙案。
“严非台身为当朝一品大员,竟光天化日之下击打同僚,目无朝廷,心无法纪,此事不可不查。”御史中丞裴令俯首肯声道。
赵靖宣抬了抬眼,随手翻着案上奏折,缓缓道:“严卿,可有此事?”
“启禀陛下,确有此事。”严非台出列淡淡道,“但那周揖贤张狂无端,放肆至极,圣上的名声在他口中如同儿戏一般,随意戏谑侮辱,臣不过一时气愤,方持笏击之。”
“一派狡辩之言,”裴令继续俯首道:“周侍郎为人谦谨持重,我辈皆知,严非台不过为博取圣上欢心,便肆意羞辱当朝同僚,其罪难赦。”
“好了,”赵靖宣摆手制止道,略眯了眼看了看裴令“此事朕自会有定夺。”
散了朝,严非台回到府中,此时临年关已是极尽,仆从忙着张挂桃符红灯,上上下下一片热闹喜庆,然而严非台心里终是有些抑闷,一个人踱到湖边独自站着。
正出神间,忽觉得有人将手轻轻搭在自己肩上,轻声道:“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严非台微楞了下,也不回身,只低了头不说话,那人又从身后握了他的手,“我还当这双手只做得锦绣文章,没想到打起人来却是一样厉害。”
严非台转过身,只见赵靖宣着了便服,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皇上是来问罪的么?”严非台望着他一双水光涟涟的眸子,眼中却也似含了分隐隐的笑意。
“非台,”赵靖宣柔声道,“此次御史台联名上奏,来势汹汹,这两日,你便先莫要上朝言事了罢。”
严非台看了他片刻,转身走到石桌旁坐了,淡淡道:“那臣便悉遵圣意,在府中面壁自省,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赵靖宣随着他也坐到石桌旁,看着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候在一旁的小太监童赐端了木匣躬身走上前来,“我亲书了副桃符,挂在你府中大门上,可好?”
严非台看着匣中上书“天垂余庆,地接长春”的桃符,只觉得心中一暖,含笑道:“皇上亲书赐符,我自也要亲手挂在门上才是。”
第二十一章
翌日,周揖贤奉旨入宫。
他自从为官以来,还不曾被皇上单独召见过,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战战兢兢穿戴整齐跟着童赐进了宫。
赵靖宣坐在御书房书案前,正提了朱笔批改奏折,见周揖贤低着头进来,搁下笔蔼然道:“爱卿脸上的伤可好了么?”
周揖贤忙跪拜道:“已是大好,已是大好,圣上关怀臣感激不尽。”
赵靖宣命他起了身,又赐了座,抚着自己腕处淡淡笑道:“说到伤痕,朕手上亦有一个,还是年幼时与福王一同玩耍,被他拿碎了的瓷片割出的。”
周揖贤低头坐着,不知赵靖宣意欲为何,只赔笑道:“怕不过是年幼玩闹之举,陛下与福亲王手足情深,朝野皆有传诵,委实为天下做了表率。”
“爱卿说的是,”赵靖宣饮了口茶道,“兄弟之间,纵是有些无心磕碰之举,也本不应追究生隙,若是客客套套,恭敬疏离,却还叫兄弟么?”
“陛下圣明。”周揖贤隐隐觉察到他话中之意,俯身拜道。
“周爱卿不必如此多礼,”赵靖宣看着他笑笑,和声道:“说来,爱卿府中乃皇室姻亲,与朕,便也可算作亲戚,细究起来,或还可称声兄弟。”
“臣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周揖贤忙离了座,惶恐跪拜道,“臣位鄙才疏,怎敢与陛下高攀。”
“说何高攀,在朕心里,满朝文武,俱为江山黎民鞠躬尽瘁,无论官职高低,朕皆视为手足,朕的臣子,亦应互为手足才是,”说罢放下茶盏,却也不宣周揖贤起身,只淡淡道:“手足之间,若有微许摩擦间隙,依爱卿之见,可是应该赶尽杀绝么?”
周揖贤跪伏在地,已是明白了赵靖宣为严非台开脱之意,不禁出了一身的汗,心中早已动摇三分,却还是大了胆子颤声道:“若是无心之举,自然不必追究,但那恃宠而骄,放肆无形之人,却是该好好管教,才不失了朝廷礼度,皇室颜面。”
“爱卿说得好,”赵靖宣轻笑一声道,“恃宠而骄,放肆无形之人,确是不可姑息。”言罢又端了刚刚添好的新茶,吹了吹热气,却渐渐敛了笑意,悠然冷声道:“朕记得,当年科举之时,爱卿并未在登科之列,朕是应太后之意,方破格擢你入了六部之中,如今看来,太后与朕亦是有失公正,坏了朝廷的礼度规矩,不知该被何人管教?”
周揖贤闻言,满身冷汗更盛,颤颤抖抖几乎打起了摆子。
赵靖宣起身踱到他身前,俯看了他道:“明皇乃唐王朝败国之君,你公然进献画卷讥讽朕荒淫无度,讥讽我大宋朝行将就木,让朕于群臣之中君威难存,不知这又是哪个放肆无形,哪个恃宠而骄,哪个失了皇室颜面!”
“臣……臣罪该万死,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周揖贤只觉脑中轰然作响,小鸡啄米似的连连叩首道。
“爱卿慌什么,”却听赵靖宣悠悠道,坐回到龙椅处,擎着茶盏浅品了一口,“朕方才说过,皆视臣子为手足,既是如此,爱卿的这些许过错,朕也可不必追究。”
“皇……皇上……”周揖贤起身看着赵靖宣讷讷道,“谢陛下恕罪,谢陛下隆恩。”
“周揖贤,”赵靖宣抬眼定定望了他,一双细长的眸子里冷光粼粼,“你是聪明人,朕劝你日后,莫要再做蠢事。”
第二日,吏部侍郎周揖贤忽然转了口风,称乃自己出言不逊,寻衅辱骂在先,方至严非台忍无可忍之下失手击打了自己。朝中一片哗然,御史中丞裴令连夜去他府中探询,周揖贤却只是称病闭门不见,更是一连几日以思过自省为由告了假不上朝,一时竟连他的人影也觅之不见了。弹劾严非台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除夕这日,宫中殿前诛院皆用沉香堆建了灯山,须要燃烧一夜不灭,曰为照虚耗。一时灯火辉映,照彻天地,大殿之上管弦歌舞,嫔妃宫娥盛妆艳服,一派欢声笑语,奢丽非凡。
宴饮到了近三更时分,太后便撑不住倦意回宫歇了,福亲王亦回了自己府邸,皇上却要留下通宵守夜。赵靖宣看着殿下作乐舞百戏的伶人,突然转头对着阶下挥了挥手指,小太监童赐便心领意会地出了殿门。
严府中红灯高挑,门前挂了赵靖宣亲书的桃符,府内亦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正厅之中,严非台正一人守了满席的宴肴,独自抿着杯中之酒,却是颇有几分落寞之意。
小太监进了屋,向着他俯首道:“皇上请大人进宫。”
严非台淡淡一笑,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也未换公服,只着了寻常衣衫,便跟着童赐上了轿。
方进宫门,灯山之上燃烧沉香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宫中处处亮如白昼,歌舞爆竹之声不充盈耳畔。小太监引了他,却不往大殿之上去,径自到了御花园里一处高台旁。这高台乃是为供人登临观赏焰火灯烛而建,严非台举首望去,只见一袭黄袍身影独自立于台上,不由得笑了笑,拾阶而上。
赵靖宣转了身,看着严非台走上来,含笑道:“扰了你在府中守夜,可会怪我?”
“不宣我来,我才要怪你。”严非台抬眼看着他,亦是轻轻一笑。
此时已近子夜,灯山重浇了甲煎,越发燃出冲天之势,歌舞管弦也似更盛了几分,天却飘起了细雪,如同绵绵春絮一般,飞飞扬扬。
二人并肩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皇宫之中的热闹光景,却又似并未置身其中,四周仍充溢着份静谧。严非台负着手,专注盯了假山旁几个小太监燃爆竹,玉琢一般的脸庞映着红红火光,身上一件雪白狐裘被风吹的略略荡起,赵靖宣看着他半晌,开口悠悠道:“见君一袭风雪骨,始信人间有谪仙。”
严非台转了头看着他,见赵靖宣眸子里蓄了水光一般,满含着情,不禁握了他袖中的手,望着赵靖宣的双眼淡淡一笑,临风而吟道:“我本谪仙客,君为云上卿,醉折梅枝乘风去,此调不遣等闲听。”
赵靖宣痴痴出神片刻,伸手环了严非台,望着脚下一片人间盛景,只觉得真如凌虚踏云,纵身仙宫了一般,随手解下腰间玉坠放到严非台手中,在他耳旁柔声道:“这坠子已随了我多年,从未雕饰过,谓为‘良玉不雕’,我亦正是爱它于此,不过它却是与你更般配些。”
严非台摸了摸那温润玉坠,紧紧将它握在了手中。
四更时候,赵靖宣让严非台在偏殿处歇下,又命童赐去他府上取了朝服。初一这天,宫中要举行元日大朝会,百官皆隆装进宫朝贺乞寿,盛况非常却也往往令人疲惫不堪。
赵靖宣对这些事向来怀着倦怠无奈之意,却又奈何不得,天还未亮便由宫女太监服侍着沐浴焚香,穿戴衮冕。大应殿前,朝中官员也渐渐陆续而来,拱着手互相说些吉利话,严非台亦起了身,自偏殿里慢慢向这边走了来,众人见他竟是从皇宫之中走将出来,都不禁侧目去看他,有暗暗惊讶者,有嗤笑鄙夷者,有唏嘘感叹者,却无一人敢多说什么,只敷衍着与他寒暄几句。
“咦,严大人来的这样早,怎么方才在宫外未见大人的轿辇?”却听工部尚书讶然道,他来的晚些,不明就里,只当严非台是早早从府中赶来的。
“陆大人,听闻你府中新得了个歌姬,国色天香,清歌遏云,不知何日请我等去见识见识?”一旁的太常寺卿忙扯了他道,不动声色将他从严非台身边拉开了去。
严非台似也不在意旁人将他当做了洪水猛兽般躲避着,只独自站在角落处,他昨日只歇了未到一个时辰,现下里难免有些昏昏沉沉,低了头垂下手,握着腰间玉坠,脸上却隐隐浮上笑意。
“宋兄,新岁吉祥。”傅耽书穿过人群向宋宁阁走近了,笑着拱手一拜。
宋宁阁亦回了礼,见他春风满面,神采奕奕,不禁笑叹道:“傅兄今日好精神。”
傅耽书未答话,却是眉梢眼角都带了喜色,苏远卿正拜会其父当年在朝中的二三好友,苏梅臣苏太傅也曾是名动天下的鸿儒,颇受先皇礼遇,为人耿介清刚,极为德高望重,老臣见了苏远卿,不禁拉了他问候不住。
“苏兄的病可都好了?”宋宁阁望着苏远卿道。
“已是好了,”傅耽书负手道,“说来远卿也是心病居多,像他这般的性情,却是不适于官场。”
“这官场,有时看看,真不过是浮名浮利,虚苦伤神。”宋宁阁淡淡道。
“你何时也这般高远淡泊了?”傅耽书微怔了怔,望着他笑道。
“我,我不过是在说苏兄罢了。”宋宁阁却被他说的有几分赧然,“不过,福王说的对,人争到底争什么,不过是争个心中坦然,活的惬意,当初圣上继位,福王为避讳,连名字中的‘靖’字都要改做谐音的‘庆’字,却也不见他因此耿怀,争不到的太多,其实拥有的也未必便少,何必非要争那三寸气,白了少年头?”
傅耽书惊讶地看了他,半晌,才含着笑意道:“傅某今日方知,宋兄和福王才是真正出世高人。”
番外·元夜游
除夕过后,转眼便是上元节,元宵前后五日,汴京城皆张灯结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热闹非凡。
“朕还从未见过坊间是如何庆祝上元节的。”赵靖宣遥遥望着皇宫正门结彩而成的山楼影灯,略带着遗憾之意叹道。
“回陛下,坊间庆祝上元之日时十分热闹,彩灯长列,尽夜而明,平日里不得出门的闺中小姐也纷纷结伴出游,更有在灯市之上与人相悦,私定终身之举,”随侍的傅耽书闻声应道,笑了笑,又接着道:“到了第二日,路边则常见女子珠钗,环佩,甚至弓鞋之物,十分有趣而又极尽旖旎。”
“如此说来,倒真是有趣的紧。”赵靖宣回身望着他道,“今日便是试灯之日,朕想去市井之间走走,你与严卿随驾,若能再有人添些风雅意趣便是更好,依爱卿看,朝廷之中,谁人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