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蓝登堡之舞(下)----猫锦
  发于:2009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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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冷冷地看着他,“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语气,只是抱歉的一笑,“对不起,让您感到不快了。”
然后他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地说,“毕竟您已经顺利脱离了您的敌人,现在只要您的父亲和相关的人获得自由,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妨害到您。”
“……您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点点头,然后说,“说的对。”
“如果‘圣约’能帮我将我父亲带出来,我会考虑把你们要的东西写出来。”
他温和地微笑:“包括‘汉尼拔’计划?”
“包括。”
“那么真是荣幸,您需要我们为您做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恩斯特,他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一样,眼神有些不安,我说:“我要回德国。”
“安迪……”
“还有一个要求,”我掐断恩斯特的话,避开他的视线,“需要一个医生,恩斯特留在英国养伤。”
“当然,”爱德蒙看了一眼恩斯特,“这是我们的荣幸。”
恩斯特一言不发,直到我重新关上门,他忽然笑出声来:
“你回去是为了什么呢?”
“我父亲。”
我拉开衣柜门,果然里面挂着齐全的行装,我一面收拾箱子,一面对他说:“他是我父亲,我之所以做这么多,也只有这一个原因而已。”
“而你现在根本不能行动,留在英国……因为我不想你遇到危险。”
“那你会回来吗?”
我愣了一下。
你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
你说你会回来。
等我回来。
你回来了,就不可以离开了。
为什么,还要走……
我忽然地开始不知所措,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我感觉紧张,想向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有些慌张地回头,我说:“会,当然会。”
恩斯特却低下头,“你骗我,我不相信。”
“你去是找他。”
我僵住。
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不对,我相信。”
他忽然又抬起头,眼睛里有些微微的红,牵强地笑了笑,声音却好像叹息:“你就算见到他又能怎样呢?他一定恨死你了,你不仅背叛了他,关键的是你还背叛了他的帝国。
“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吗?就算是见你,都是对帝国的背叛,他因为你停职反省,你又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
“他会囚禁你,把你送进集中营,折磨你,然后杀了你。就像任何一个德国人对任何一个犹太人做的一样。”
“因为他做的所有事情,你应该像他恨你一样恨他。”
“所以,你还是只能回到这里的。”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用力点点头,“嗯嗯。”
“你说的对,”我说,“我还是只能回来的。”
“我等你。”
他靠近搂住我的脖子,抵着我的额头,“英国是重新开始的地方,相信我,好不好?”
“好。”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回德国的路程实属不易,路线扭曲。
从外海绕向斯卡格拉克海峡,然后绕过格雷农角,到了哥德堡之后在陆上呆了整整两个星期,然后才在马尔默找到回德国的船。
当我终于站在吕贝克的钟楼边时,远处的港口渐渐被晨曦覆盖,一片温暖的颜色。来时的船已经匆匆离去,海面早已一片茫茫。
大钟敲响了五下,天光白亮迷蒙。
北方的白昼,来得这样早。
不到十个月,才不到十个月的时间,再一次呼吸着这片土地上的空气,心中的寒意经久不散。
恍若、经年。
而那些相拥着看朝阳的日子,已经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我在城北的车站外面远远等着,呼出一阵阵白汽,天已经全亮的时候,一辆篷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出来。
“这车过汉堡吗?”
“不过。”
“过汉诺威吗?”
“不过,先生,这车去德累斯顿,中间哪儿也不过。”
司机一脸的不耐烦,磨叽了好一会才让我上了车。
“这年头可不比往常,先生。”司机一面开着车,瞟了我一眼,“好心搭个顺路人有时候都会进‘里面’去的。”
“是吗?”我露出木木的笑,“我只是个学生。”
想了想我又问了一句,“这车会经过柏林附近吗?”
司机斜了我一眼,“那您到底是要打哪下车啊,您不是去德累斯顿吗?”
“不,我只是问问。”我耸了耸肩说,“我小时候在柏林读过书,想知道那里怎么样了。您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年头。”
司机哼了一声,“现在可不比从前了,那时人人都想往柏林跑……我劝您还是少关心那里的事情,绕得越远越好,说实话,这车得在勃兰登堡卸些个东西下来,呐,就是波茨坦旁边的一个地方,不然我还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走,不定就给查出个什么事情来。”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朝阳,不再做声了。
一群白色的大海鸟飞到了城市里面来,发出烦躁的叫声。
我忽然想起柏林蓝灰色的天空,鸽哨盘旋,像一首久远的情歌。
我说,“我不去德累斯顿了,就勃兰登堡吧,先生,我在勃兰登堡下车。”
“您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道……”
“谢谢您了先生,我忽然想起我得去趟波茨坦,有件事情我还没办。”
城郊的绿树才刚刚出叶,这是北方的春天。
一九三几年的柏林,总觉得春天来得很早而去得很晚,温暖绵长。
窗外一片葱绿。
“想不想去趟桑丝西,帕洛玛庄园?在波茨坦,我小时候曾经住在那里。”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掰过床头的小珐琅钟瞄了一眼,才七点半……阿德里安站在窗边,外面的绿枝映着他雪白的衬衫,非常清新美丽。他正在看一封信,然后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嗯?什么地方?”我胡乱地应了一句,拉高被子,想再睡一会儿。
“帕洛玛庄园,靠近桑丝西的无忧宫,离这里也就五六个小时。”
“啊,那里,”我从被子里爬出来,“你去年就跟我提过了。”
“可是你没去。”
“很重要吗?”
“也不是……只是春天来了,湖区的景色很好,想带你去看看。”
……
一只宽翅的大海鸟从我左侧的车窗外凄厉地尖声呼啸而过,带过的风冲进窗子,划过我的眼睛,生疼生疼。
“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司机按了按喇叭。
我迅速地抹了抹眼睛,“嗯,没什么。被风吹到眼睛了。”
“我刚才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啊,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我说啊,您还是不要去波茨坦了,什么事情能比平平安安的更重要呢,这可是乱世头上,没什么事情是讲道理的……”
“司机先生您人真好,”我对他一笑,“我会注意的,只是有些事情以前错过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所以一定得去看看。”
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下,然后专心开他的车去了。
为什么当时没去呢?
我说了什么来着?
呵,对了,我说:“去帕洛玛的话,怎么样也得在那边过夜吧……太浪费时间了,想散心的话,我们可以去公园走走。”
“要过夜,因为傍晚的时候,湖面上会有天鹅……小时候我母亲经常会带着我到湖边散步。你和我一起去那里,我想和你说一些有关过去的事情。”
他看我不耐烦地扯着衣服,于是走到床边,给我仔细地扎好胸结,眼神专注而温柔。
“你现在就可以说啊。”我大咧咧地伸手让他给我穿。
他微微笑,摇了摇头,“在这里的我,和回到那里的我是不一样的。”
“要和你说那些事情的,不是现在的我。”
我皱着眉,费解地看着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撇撇嘴,“不过,一定要去的话,就明年春天吧。我最近一直在特训,评级很紧张的。”
“嗯,好。”
明年……1939年春天成了一个永恒的空口之约。
不知道他还记着那个被我忘记的约定吗?他一定是记得的……
“笨蛋……”
“傻瓜……明明那么希望一起去的,明明有话想和我说……为什么做出这么不在意的表情,你害我现在后悔了……”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这辆破车走走停停晃了整整两天才到勃兰登堡附近,我腰酸背痛地跳下车,跟司机挥了挥手。
“先生,小心点,祝您好运!”
“谢谢您,也祝您好运!”我想了想又大声说,“等这日子过去了,您可以到波茨坦来,春天的时候,湖区的景色很好呢!”
司机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大声地笑起来,“好吧先生,我也想这种时候早点来!”
中午的时候,我追上了一辆农车,载着满满的青饲料去桑丝西附近。
“你说无忧宫?离无忧宫还远着呢,我们那儿都是一片农庄。”
我点点头,“那您知道帕洛玛庄园吗?”
“你说帕洛玛?怎么会不知道呢,那里是柏林的贵族世家地啊。”
“约德尔家,坎茨家,弗里德里希家的庄园、秋猎场都在那一块呢。”
“你要是早些年来,世道不乱,这个时候都在准备四月鲜花节,我们农庄上可好看着紧。”
我笑笑,不多说什么,“是啊,我从前就听说这里很美。”
“对了师傅,你们农庄上能找地方住吗?”
“住?”大叔为难地挠挠头,“这时候……是不太方便找地方,我那里不好办,要不带你到庄上商店里问问?人多,那一带的人都常聚在里面。”
“也好。”
下了车,我帮忙卸了半天的箱子,大叔感谢地拍拍我的肩膀,“到店里去,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问问。”
我站在门口,看见里面围着台子站着坐着的有不少人,心里微微警惕起来。
我拉起了大衣的领子,摇摇头,“不了师傅,我是外乡人,您进去帮我问问,我站这儿等您。”
大叔乐呵呵笑了笑,一把拉着我往里走,“小子你是不是嫌这里花钱?你帮我干活,我请你吃得了。”
我连忙拒绝他的好意,正在拉扯间,一群人从外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凑到我面前来:
“诶?安迪?”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可爱的波兰美人也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安娜姐?”
大叔在一旁睁大了眼睛:“你是安娜的弟弟?”
安娜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看到我些微的警惕神色,立即爽朗地笑了两声,接口到:“那啥,安迪?卢克森,我表弟。”
她瞥了我一眼,然后拉过我的手嗔怪道:“怎么不来直接找我?”
我挠挠头笑,“总是麻烦安娜姐,我手上一分钱没有,白吃白喝觉得不好意思……”
“你个死小子说些什么话!”安娜打了我一下。
“你弟弟是个好小伙,”大叔用力在我肩膀上拍了拍,震得我手臂发麻,“长得这么帅,也不进去让姑娘们见见?”
“不啦,”安娜拉着我往外走,“这孩子死心眼,为了个美人儿搞得茶饭不思,其他人哪还入得了眼,我得开导开导他去。”
“原来它在你这里。”
我摸了摸挂在大树下面的栖息架,瓦伦汀诺用它锐利的褐色眼睛看着我,它颈部的羽毛已经戒备地耸了起来——它不认得我了。
我冲它涩然笑了笑,“别那么紧张嘛……条件变差了啊,连架子都变小了很多。”
瓦伦汀诺在架子上横向动了动,离我远了一些,脚上的链子发出叮叮的声音。
“这只鹰除了你就只有我能喂,所以我离开柏林的时候就把它带出来了。”
安娜递给我一杯红茶,“味道差了点,我这里可没有鲜柠檬,你凑合吧。”
我笑笑,“哪那么多讲究。”
我指指那只鹰,“你在这里养鹰,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吗?”
“它很安静,和主人的性格一样,来人的时候就把它放出去,只能这样了。”
我惊讶地看着安娜,“怎么可能,它还会飞回来?”
“你不相信?”安娜走过去给栖息架上的筒子加了点水,“虽然是一只鹰,也会有被驯服的一天。就算再怎么凶狠,习惯了一个人的温柔,也会变得依恋。依恋了,就离不开了。”
“可是你看,它都不记得我了。”
安娜一笑,“它不是不记得你,它是以为你不要它了。它真心喜欢你,就算你抛弃它,有一天你又开始对它好,它又会慢慢依赖你。”
“真的?”
“你可以试试。”
“……安娜。”
“嗯?”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安娜不说话,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
“你本来以为,我在波兰,在集中营或者在某个劳动车厢里,甚至……我可能已经死了,是吗?”
我捂住嘴唇掩饰那控制不住的颤抖和慌乱。我开始害怕她往下说的话。
“1939年战争开始的时候我急着要回波兰,当时我和约德尔少爷说了这件事情,他坚决反对我这么做,直接派人把我关在了房间里。
“之后我接到了少爷转给我的电报,我的家人已经到了瑞典,正要前往澳洲。所以我连夜收拾了东西,上了去吕贝克的车,走到一半我又折了回来,我拍了电报给少爷,说我不走了,把他气得够呛。再后来,他让约克把我送到了帕洛玛庄园,又考虑到他家里以前的事情,我可能被约德尔家的人为难,所以我就出来到了这里。”
“抱歉,安迪,如果我的事情让你们之间出现了误会……”
我猛然转过身去捂住脸,我说:“不是你的问题,那个人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他从来都用强硬的手段安排别人的事情,而且从来不屑于解释,不在乎别人的感情……”
“不是的安迪,他只是不愿意被人看见他的私心,我知道,因为我的事情,少爷一定自责不已。”
“我二十四岁那年丽雅嫁人,我的世界崩溃。我只身到了柏林,那时候阿德里安少爷刚刚十七岁,我开始照顾他的生活。他在军队里的所有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都在看着。帝国理想从来都是他的首位,让他为我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他心里肯定非常痛苦。”
这个骗子……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
“他骗我说他把你遣送回了波兰……他怎么能害我这么伤心……”
他害我对他说,我恨他……
我总是说我恨他。
安娜从后面抱住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背:“别这样安迪,他这么做是希望对所有人都好,他一直希望你能比他更坚定。”
“他一定是觉得那样对你好。”
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拥抱了一下安娜娇小的身躯。
“我没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日子很安静,这里反而是出乎意料地很安全呢,所有人都懂得保持距离。白天在果园里,傍晚的时候回来,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远处的森林里飞出成群的飞鸟。心情非常平静。”
“真好。”我说,“真是太好了。”
有人获得了平静。
“你呢?”
“我?”
“你不想看看他吗?”
我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不,不想。”
安娜歪着头看着我,大眼睛亮亮的,好像在说你小子骗谁呢。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眼眶下面:“你有黑眼圈。”
“啊?”我愣愣地伸手摸了摸。
“你眼睛里有血丝,脸色发青,头发没有光泽。”
“嘴唇发白,手脚冰凉。”
“安迪,你都快哭了。”
我张了张嘴,哑巴了。
安娜了解地摸了摸我的脸,“傻孩子。”
“他生病了,你都不去看看吗?”
“你……你说什么?”
“少爷回了柏林之后身体一直很不好,你不知道他受伤的事?”
我像是被甩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响,“知,知道。是……枪伤。”
“伤好得不顺利,他似乎染了肺病,一直在休养。”安娜看我睁大了眼睛,我刚要问,她就说,“是结核。”
我看着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有点转不过弯来,太假了,真是太假了……
“安迪你别这种表情看着我,你没听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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