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因为你觉得有趣,所以我们在一起。恩斯特?罗姆,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超过一天两夜,而我们有三个月。这个时间太长以至于你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直到你的一切猝然崩坏。
“你知道那一天最终会来,你将不得不离开你的祖国,而离那一天越近……
“你纵使可以伪装超脱,却无法避免眷恋,所以你开始变得渴望陪伴。
“而那个时候在你身边的人偏偏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要的是不离不弃,可是我的心……不在你这里。”
恩斯特忽然用力捏住我的手,他低声说:
“别说了。”
我摇摇头,温柔地反握住他微凉的手,“你善于伪装,即使你看起来多么潇洒不羁,但是你的心里,从来不肯低头,折辱你的人你必定要偿还。无论是你建立起‘水晶’还是你对我的感情……”
“别说了!”
他忽然动怒,甩开我的手,我冷笑,起身俯压在他的上方,左手撑在他的颈侧,右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对着我的眼睛,他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没有逃避的意思,看着我,黑眼睛里有两点窗口的反光,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说,他会一直等着我。
我心里一片混乱。
我说:
“恩斯特,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我手上用上了力气卡住,他疼得皱了皱眉,眼神却依旧平静。
“你如果怨恨我折辱了你的自尊,你可以报复我,可是……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为什么让我这么一步步地伤害他……
“如果不是你,杜伊乐丽的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忽然去找亚尔弗莱,他的姐姐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可是玫死了,你不觉得你伤害的人太多了吗……”
“我并不知道……”
我按住他的嘴唇,“我不要听你的解释。”
“恩斯特,也许你能把每件事都算得很好,我参与了这场注定失败的刺杀,对他开了两枪,为了你背叛他,销毁了总理府里的档案,还窃取了机密情报……现在,我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人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可是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死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你的弟兄吗?你不想复仇,不想让你的祖国回到过去吗?
“为了伤害我,你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一开始是他救了你,你又怎么能这么伤害他……”
我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他的脸上,他静静地看着我。
末了,他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擦我脸上的水,一下一下认真地擦着。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声音很轻,轻飘飘地颤。
“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我是为了伤害你……”
“你又怎么能说,我对你的感情,只不过是为了无谓的自尊……”
“以前,我不知道可以有那么深的爱,所以看见你那么爱他,非常非常羡慕,羡慕到让自己都爱上你而已。
“我没有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
“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陪伴,从此想尽办法也不愿放手,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忍不住捏了他的脖子,收紧手指,他仰起头微微张开嘴。
“呵……你想杀了我?”
“你早就该动手了,何必还要辛苦这么远的路。”
“又何必要救我。”
“就算我死了,你和他也永远不能在一起,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帝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说了。”
我捂住他的嘴唇,狠命抱住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别再为了我,别再为了我伤害你自己……”
“我受不了你受伤……”
“如果是死,也是我们一起死在海上。”
我能感觉他的睫毛轻轻刷过我的侧脸,他困难地抬起手环住我的后背,他在我耳边说:
“如果可以,还是让我们一起活吧,一起去新的地方,去英国。
“在那里,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来。”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偏离航向依旧很远,我们在海上不知所终。
离开瑟堡的那一天,巴黎那边正是一片动荡,阿德里安被解职,返回柏林养病,并接受调查。
我靠在恩斯特身边,看着窗外正露出一角的天空,我摇了摇头。
“不会的,有些事情,不可以重来。”
我指着舱里瑟瑟发抖的人们,“你看,所有人都在恐惧死亡,而偏偏像我们这样经历死亡,又不再害怕死亡的人,要遇到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可是我们是不会死的。”
恩斯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又有了笑意,“当我们再一次活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试着来爱我,相信我,即使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也是会过去的,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吗?”
“我是一直都信你的。”
“那再信我一次。”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说,“到了南安普顿,我们去找‘狮鹫’吧。”
四天之后邮船飘回了航道,整个船舱却在昨天入夜的时候断了淡水。
人们开始惊惶。
我在饥渴交加之中反倒得到了真正的平静,甲板上,看着散去乌云的天际,一片火热的朝霞。忽然有种预感,什么事情,就要从隐藏的夜幕中走出来了。一件事情结束,就必然有一件事情会紧接着开始。这就是人生。
当天傍晚我们入了港,远处海面上亮着一线的水上灯,那就是朴茨茅斯。次日中午,我们抵达了南安普顿。
仅仅只隔着一个海峡的不列颠,一切都不同,空气,雨水,阳光,乃至每一粒尘埃。法国是我的一场浓墨重彩的噩梦,英伦则是灰白色的救赎。不再每一根毛发都竖立着警觉,不再汗湿手心地握着武器。
下了巴士,我依照兰登格尔给的钥匙牌找到猫耳洞小区,铜质的小牌子上写着查柯尔?汉密尔顿,G-76。
恩斯特靠在我身上闭着眼睛,气息均匀。
看这样子就是把他卖了他也不会醒过来。我无奈地摇摇头,扛着这个大号行李开始挨个地对着门牌号。
开门的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好像被生活的重负压榨了太久的岁月一样,干枯矮小,她从黑框的大眼镜上边缘看着我,面色不善。
不等我开口,她直接说:
“我是这里的房东,这里不租房。”
“中午好,夫人,”我手在后面猛力拍了拍恩斯特,把他弄醒。
“我是……汉密尔顿,”我递出手里的钥匙牌,“我来找查……”
女房东扶了扶眼镜,打量了一下钥匙牌,非常非常用力地思考着,良久,“您就是查柯尔?汉密尔顿先生?”
我愣了愣,恩斯特在我身边扑哧一声笑了。
我尴尬地点点头,“是的,夫人。”
“您是……刚从美国回来,是吗?旅途顺利吗?”女房东登时换上了一脸的笑容可掬。她接过我的外套,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叨叨地说着,“要知道,这时候无论哪里都是非常危险的啊……就像我们这样成天住在家里的,也要小心翼翼……”
“是的,夫人,一路上都非常顺利。”
“这位是您的朋友吗?”她瞅着恩斯特看了几眼,似乎对他那张俊俏过头了的小白脸不是很感冒,“美国人?”
恩斯特病怏怏地靠在我身上,一幅娇柔万分的样子,房东大妈皱了皱眉,“这位先生是生病了吗?”
我心里呕了一下,随即做忧虑状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朋友因为在船上吃坏了东西,得了痢疾……”恩斯特伸手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下,我晃了一下,说,“呃,有些虚弱。”
女性泛滥的同情心开始起了作用,女房东看恩斯特的眼色稍稍缓和了些,又想起了什么,她说:“对了,汉密尔顿先生,您的合租人前天也从哥德堡回来了。”
“嗯?”我一惊,随即淡淡道,“哦,是嘛。”
还有合租人?我看了恩斯特一眼,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在这里住吗?”
房东大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当然,爱德蒙?邓斯特先生早上出门去了,今天傍晚您应该就能见到他。”
我呆呆地接过钥匙。
“解释一下?”我关上了身后的门,反锁。
恩斯特径直往床上躺倒,我只好走过去给他盖上毯子。
“我为什么成了查柯尔?汉密尔顿?”
恩斯特撑着头看着我:“是你自己自作聪明说你是汉密尔顿。”
我皱眉,“我以为可以是查柯尔?汉密尔顿的……”
恩斯特笑了起来,“你不用这么紧张……”
“其实没有查柯尔?汉密尔顿这个人,或者说,谁都可以是查柯尔?汉密尔顿。”
“这只是‘圣约’内部的一种交接方式,这间屋子以爱德蒙和查柯尔的名字租下,然后拿到名牌的人到这里来接头……本来,应该我是查柯尔——
“不过这样也好,看起来,你要比我更受老年妇女的欢迎……唔……”
我直接拿了个枕头闷住他。
“那个爱德蒙……是什么人?”我拿开枕头,拍了拍恩斯特的脸。
恩斯特喘了好一会,幽怨地瞪了我一眼。
“我怎么知道。”
“可能,他们之中,有人想见你吧……”
“见我?”
“当然了,安迪,”恩斯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你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啊。”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也好。”
“也好?”恩斯特歪着头看向我。
“你看看这个。”
我把卷着的深蓝色文件袋取出来,展开,扔给恩斯特。他扫了一眼封皮上的字迹,懒洋洋的眼神瞬时一变,他抬眼看了看我的眼睛,“你都没有和我说过这个。”
他拉开线,迅速地扫了一遍里面的文件和电报纸,皱起了眉。
我笑了笑,“和你说了有什么用?”
他把东西一张张装回文件袋,若有所思道:“至少……我知道的会比你多,我能猜得出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我摇摇头,“你知道了,就会告诉我真相吗?”
“我觉得还不如不听你说。”
恩斯特脸色白了白,眼神一闪即逝地黯淡了一下,他又迅速掩饰好,好像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信任我了?”
我接过文件袋,手指流连地划过那些华丽的字体,淡淡地笑了笑:“行啊,你说说看……他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恩斯特的眼睛随着我手指温柔的动作,竟然有些失神,片刻后他苍白地笑了笑,带着淡淡地嘲讽,不知是讽刺自己还是别的谁:“我的确不会告诉你。”
“不过我知道,我想到的东西和你想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安东尼克最后和我说的那些话,心里像被细细的针刺过一样。
他说的对,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所有人都在隐瞒,可是却没有人想过被蒙住眼睛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那是一片黑暗,那是背叛。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而且……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到底是更坏呢?还是……
“你既然到了这里,想必是要自己换取答案,你很厉害,我一直小看了你。”
恩斯特眯着眼睛靠在枕头上,指了一下门口,“我想,爱德蒙回来了。”
“是叫爱德蒙?邓斯特是吗……”
门口传来一阵有节奏敲门声,显得彬彬有礼。
我拉开门,一个穿着传统英式黑大衣的青年男子站在门边,他冲我微微一笑,灵巧地摘下帽子,向我伸出手:
“下午好先生,我是爱德蒙?邓斯特,很高兴见到你。”
我盯着他看得有点呆了,连手也忘了伸出去。他看起来秀美得过了头,皮肤很薄,白得近乎透明,可以看见细细的皮下血管。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深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文雅的韵味和淡淡的腼腆。丰厚的栗色头发色泽纯正高贵,泛着乳糖的光泽。
恩斯特在我身后咳了一声,我尴尬地握了握他的手,他非常消瘦。
“我是安迪,呃,查柯尔……算了,”我烦闷地揉了揉额头,“我是安迪洛尔?赛廷,半个德国人。”
“‘狮鹫’?”
爱德蒙双手拢在胸前,礼貌地微笑着,“不过我能不能知道,您见‘狮鹫’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直接把文件袋递给他:“倒不是一定要见传说中的‘狮鹫’,只要能解释清楚这里面的东西的人,就是我来此的目的。”
爱德蒙接过文件,只是扫了一眼封面,似乎并不感兴趣,“赛廷先生好像对自己的要求很有自信?”
“不是什么自信,只是我有的一些东西,让‘圣约’感兴趣到不远千里一路相随,不免让我觉得有些价值。”
爱德蒙笑笑,他用不经意地语调随意问道,“那么,如果我知道呢,无论是谁,只要知道就就可以交换?”
“我没有这样说。”我摊开手坦然道,“能解释这些文件的人或者方法肯定不止一个,但是你们要的东西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交易的决定权,总是在我的。”
“这可真不公平,先生。”
我摇摇头,“我也觉得不公平,可是您还是来了,而且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不是吗?”
“换句话说,您是准备为我提供一些‘可靠信息’了?”
“您信任我,我真是万分荣幸。”
“我信任的是您的能力,‘狮鹫’阁下。”
爱德蒙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打开文件袋,抽出电报纸一张张地看过去,其间他不经意地挑了挑眉,“能告诉我,您是为什么断定我是‘狮鹫’的呢?”
我笑了笑,“代号‘狮鹫’,爱丁堡查克逊人,传讯解密专家,1933年在德国境内的活动中首次被目击,射中左侧肩部,颈部,身高在5英呎9英吋以上,浅栗色头发,虹膜色深绿。还有,习惯以第四指扣动扳机。”
“虽然登记资料非常少,但是至少能提供我猜测的模版。
“您似乎并没有用心掩饰颈部的伤痕,虽然颜色很浅,但是依然能看得出来是子弹擦过的旧伤。您的口音标准得有些奇怪,对于一个习惯在衬衣上口袋露出丝绢一角的传统爱丁堡贵族来说,未免更加奇怪。而且您在接过文件袋的时候,并没有去看那些字迹,您首先确认的是文件袋的封装形式,然后用手按住侧面来判断里面的文件的类型——在没有看到具体内容之前就了解到密件的相关信息,这似乎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习惯。至于您的手,我只是不经意地感觉到,右手第四指在握紧的时候先于其他的手指用力……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至于是否认同,要看您的意思了。反正对于我来说,不论是谁,只要能告诉我文件袋里装着的真实意图就可以。”
爱德蒙带着一点点的惊讶抬头看着我,然后他平和地笑笑,他诚恳地说道,“即使不是因为您记住的那些资料,我也非常希望您能成为‘圣约’的一员。”
他把电报纸摞好递给我,“如您所看到的,这是拍给东线SS看守营和陆军军需处的电报,复印件上的名字是集中营收押的无期囚犯。”
“那么,您关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是安排这些东西的人?”
“……不是。”
“亚历山德罗?海因茨?赛廷,如果这是您的父亲,他现在在集中营里没错。”
我打了个冷颤,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至于具体哪个集中营,电报里面没有说。因为他只是在收押名单上挂了名,实际上应该是在德国东部的某个劳动车厢上。”
他递给我一张档案复印件,“您看到的这份文件这就是征用函,是军械管理等部门先后向SS提出的申请,征用一部分集中营在押囚犯修建防空设施和军械库。”
“同批申请的人都在这几份文件上,您可以看一下,大部分是各处集中营里征来的犹太人和吉普赛人。”
我的头脑出现暂时的混乱,是他在暗中拨动了这个名单?他把人从集中营里弄出来,可是为什么不救出我的父亲,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有,”爱德蒙很隐晦地笑了一下,“您的父亲,正在接受监视。”
我吓了一跳,“监视?”
“您手上那些电报,最后几份就是申请对其中几个人安排监视。”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开口问了出来。
“这个就要问您自己了……”
“被监视的人必然是有这个价值,他是您最重要的人,不是吗?也许有人需要一个筹码作为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