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用这个去见伯爵?”
“也不是,我就是想把东西物归原主。”我卡上盖子,定音哨精致的银色外壳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严密地合上了光滑的底面,在阳光下面闪闪发亮。
“安迪,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安娜打量了一下我的脸,摇了摇头,“我敢打赌,伯爵一定不会帮你。约德尔家族绝对不参与帝国事务。”
“而且……”
“而且?”我奇怪地看着她。
“而且他如果见到你却不杀你,那就是奇迹了。”安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连这些也……”
安娜笑了一下:“因为我看见过少爷的照片。”
“就是你父母和你的照片。安迪,你和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像了,这件事情可不太好……要知道,约德尔夫人会得那么严重的抑郁症,多半是因为他的死。”
“……”我捏紧了手里的定音哨,握了又握,最后松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真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那就好,”安娜像一个长辈一样点点头,她有些遗憾地说,“伯爵对帝国没有一点好感,对少爷的事情更是一直反对,那是我见过最让人郁闷的一对父子。”
安娜想了想,又说:“有些事情因为当事人死了,到底谁爱谁,谁是谁非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我知道她是说上一辈的那三个人,但我心里却不由得猛然一颤,想起一个人,然后又迅速地把那个人从脑海里抹掉,若无其事,当做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安娜继续说,“少爷多半是觉得自己把事情搞错了,所以才离开。他想走一条与那个家庭毫无交集的道路,而刚好他的面前有一个光明的机会,至少看起来如此吧。”
我想起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遇见了……?”
安娜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刚刚接手少爷的家政,有一次聚会上,那个人当时还不是什么领袖,不过他的演讲真是疯狂,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连我这种异族的女人听了都想奔上战场。他在演讲结束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
我想了想说:“他说阿德里安是‘雅利安人的代表’?”
安娜一笑,“是啊,伯爵当时立马脸就变了,他一直痛恨那种狂热的空想家,更何况还提起这件事情。”
“听说‘元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很多人一起寻求过几大家族的资助,当时竞争很激烈,约德尔家,弗里德里希家都拒绝了……”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安娜停下来看着我。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你说‘元首’被拒绝了,是不是那几大世家都资助了一个年轻人……”
“对,”安娜点点头,“是一个犹太人。”
我无话可说。
七月中旬的天气有点点热,没有风。
我坐在回廊上抽了一根烟,又发了一会儿呆,最近发呆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
想了想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烧了。
信纸掉进白色的磁盆,火苗突突直跳,一下子就把那百合花的纹饰给吞噬掉了。
安娜从院子里走过来,惊讶道:“你干嘛给烧了啊!”
我不说话。
安娜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封信被烧成灰烬,沉默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物归原主了?”
“嗯。”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喂!”安娜拉住我,“伯爵的意思?”
我停了停,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把安娜吓了一跳,安娜惊恐地看着我。
我笑呵呵地说:“伯爵说只有阿德里安自己放弃,否则他不会干涉这件事情,约德尔家族和这个国家没有关系。”
安娜深深地忧虑着看向我。
我轻松地安慰着她道:“这没什么的,我其实也没有打算能成功,反正他自己的决心没有变,就算我们做了什么最后他也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去的。”
“我都已经习惯失望了。”
我拍了拍安娜的肩膀,然后往屋里走去。
安娜在后面拉住了我的衣服,我不解地回头,安娜冷静地看着我,她说:“安迪,不要瞒我了。”
“一个星期之前你从柏林那边拿消息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审查的结果应该早就出来了吧,到底是什么?”
我原本想立即转身,可是安娜固执地拉着我,我想了想,无奈地笑了一下:“别这样安娜。”
安娜还是盯着我,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军事法庭判的,五年监禁。”
“居然还保留军衔,”我笑了笑:“已经是奇迹了。”
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没有申辩?”
我一笑:“开玩笑啊,军事法庭判的诶。”想了想我又说:“还有安东尼克那个倒霉鬼,也要跟着呆五年。”
安娜还是一脸震惊:“怎么可能啊,元首是不会……”
我说:“一而再再而三,谁都不能忍吧。”
“这样才好。”
“我刚好什么也做不了,我拼尽全力,却连他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
“真好。”
安娜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好?”
我抬起头,院子里有一颗大树,遮挡了大部分晴朗的天空,波茨坦的天空是和柏林完全两样的呢……
我说“这样才好啊,安娜。”
“反正他们好吃好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娜迷惑地看着我,“嗯?”
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形成一道道金色的竖线,像黄金竖琴美丽的琴弦,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你说离战争结束还有没有五年呢?”
安娜错愕地看着我。
我转身走进房间:“我想也就差不多五年吧。”
安娜在我身后心慌地喊,“你要做什么?”
我回头冲她一笑:“什么也不干。”
歪头想了想,我又摇了摇头:“不,也不是什么也不干。只做一件事。”
安娜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你要……”
我笑了起来:“安娜你不要这么紧张,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安娜忧心地看着我,“什么?”
“等啊。”
我忽然觉得很开心,原本在我身边的人,如今一个都不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空气中到处都充满了饱含着水分的,翻出来的泥土香气,混合着湿润的草香,一切都很清新,夏季到了啊。
“你要走了吗?”安娜看着我拎出箱子,“要去哪里?”
“去英国。”
我想起某人说的话,真是有道理,那是从新开始的地方。
唯有等待才是一切美好的开端。
海面上碧波万里一览无余,我躺在甲板上,手伸出船舷外。
一根沉沉的银色链子在我手中摇晃,我的视线也跟着摇晃起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指,银链子一点点地脱离我的手心,最后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又想抓住它,却已经迟了。
张开的手指间只有风无声地划过,微凉而寂寞。
往下看去,海浪中也找不到一点点的痕迹。
我只感觉心中空空如也。
“对不起。”
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这句话,忘记你了。
因为我不想记住你。
因为我其实非常非常喜欢你——可是你并不知道。
但是爱是一道单选题,既然我爱他,就不敢不忘掉你。
即使我回到英国,那也不是因为你。
对,不是因为你,我的人生中没有一点你的痕迹,我没有因为你而有一点点的难过,我不记得自己喜欢过你。
只是好像,人生少了一点东西,一点点而已。
可是安娜却说:“安迪,你变得我都不认得你了。”
终于流不出眼泪。
终于不得不成熟。
“喂!”水手从甲板下面探出头来向我喊道:“你快点进来,起大风了,船舷边危险!”
“知道了!”我从甲板上爬起来,匆匆返回船舱。
这是1942年7月末,我回到英国,重新开始了熟悉的情报工作。
从这一天开始直到战争结束,我再也没有停下奔波的脚步,从南安普敦到伦敦,从奥尔良到巴黎,从洛桑到苏黎世……时间走的比我快,战争真的不是我能预料的。
1942年9月13日,德军对斯大林格勒展开攻城。
原在汉尼拔计划之中,1942年苏联战场夏季南方作战计划里会有一个漂亮的三面合围,兵临城下,斯大林格勒应该就此化为一座废墟,苏军将以之为坟墓。
而现在,城内正进行着一场滑稽的巷战,就像一幕毫无章法十足幽默的闹剧。
苏军于11月开始了真正的反攻,这是一场一点也不公平的,一方对另一方完全透明的战斗。而且德军有着严重的组织缺陷,从一开始到现在,在原本就错误的路上选择前进,让一切变得不可弥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次次的机会在面前错失,“冬季风暴”子计划宣告失败,1942年的冬天来临。
当大雪覆盖了满目疮痍的土地时,帝国的胜利便过早地止步了。但是像每一个追求荣光的理想主义者一样,垂死挣扎也应该用“战斗到底”这样华丽的借口。
1943年夏天,库尔斯克坦克战爆发,而早在一个星期之前资料就送到了莫斯科,针对德军的进攻方案而制订防御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号称攻无不克的装甲部队也只前进了17英里。德军很快无以为继,在这场战役败北之后,有些人似乎已经看到了一条从苏联战场上直通柏林的血路。
这样的转变太激烈,所有人都在鼓舞,只有我不免开始担心。
虽然他已经不在冲突的第一线上,可是五年……似乎他的帝国连五年都等不到了。
当我恍然惊觉这一点时,世界太快,没有等我。
但是他一定一直都在等我,虽然他从来不说。
1944年4月,法国忽然变得全身都戒备起来,沿英吉利海峡的所有近海城市都成为了情报重镇,每一个港口城市都在真真假假的情报疑云中沉浮,帝国的监听系统一时间不堪重负,我从瑟堡沿海岸线往北,经过鲁昂稍作停留。
此时帝国的作战重心还在苏联战场,在东线有近两百个师,而放在西线三国这里的只有不到一百万的兵力。
如此空洞,即使是最高统帅部本身也意识到了一场登陆战将要成为可能。
鲁昂之后我借口抽身,直接折往南穿过瑞士悄悄绕回了德国。
五月末我刚刚到达柏林,时间距离1942年七月下旬恰好22个月整,百般曲折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蓬加别墅。
实际上,这里更像个避暑的城堡,远离柏林的尘嚣,四处鸟语花香。
让我不禁有些恍惚。
如果忽略掉园林四面严密的岗哨和隔离网,那这里真的是一处天堂,而即使是岗哨,也像卫兵一样缄默、忠诚而保守。
我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望过去,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一座古老的建筑停留在枝叶的掩映之间,看不到一点点动静,所有的窗户都秘密地遮上了窗帘,像是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错觉,似乎城堡里面是我发誓效忠的公主殿下,我吻过他的手起誓,是他最忠诚的骑士,而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来,一直在等。
我莫名其妙的激动,挺起胸膛,里面的那颗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好像听到了城门上的号角一样。我有一种冲动在怂恿着我冲过去,冲进去见他。
但是我还是有一丝理智尚存的,那里安静得像时间静止了一样,连风都像是不会弗动别墅前盛开的花朵。
我仅仅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停地在寻找机会,但是那所别墅就像一个无人居一样,没有一点点的声息无端让我慌张。
没有人出入,甚至晚上都没有光亮从窗口透出来。
他在里面吗?我每天清晨都忍不住到那附近去看一会儿,从日出前等到日出后,天光大亮我就必须离开。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免感到孤立无援势单力薄,不过办法想一想总会有的。
就在我仍在柏林城内四处活动的时候,我收到了鲁昂的通讯。
盟军提前登陆了。
其实这一点并不会让我有多少震惊,因为这次行动至关重要,即使是己方人员也要绝对保密,况且我也并非盟军的内部成员。
我所惊讶的是,这几天我居然把登陆的事情完全忘到脑后去了……
诺曼底的计划其实就是一场随时待命的行动,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26个小时,不知道鲁昂的情况怎么样。太阳已经升的有点高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匆匆赶往柏林的会点。
……
我愤怒地把钢笔插进了稿纸中。
最垃圾的情况也莫过于此……鲁昂的人员已经尽数撤离连接线人也受了伤,我无法和我的人联系却接到一堆需要转送的情报,折腾了整整一天,头昏眼花都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一条消息,让我呆若木鸡地僵立在原地整整二十分钟,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同在柏林出任务的另外两人被我的表情吓到了,呆呆地看了我一下,然后默默地蹲下去捡文件。
阿德里安?约德尔将军重返帝国最高统帅部。
这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木然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动作迟缓地弯腰去捡地上的纸张。
“您……没事吧。”
那两个年轻人和我并不熟悉,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试探着问我。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们,然后点了点头,“有事。”
“什么……”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外,刚捡起来的文件又被我扔了一地。
直奔城东郊外。
一般来说,当你火烧屁股地去追着赶一件事情或者是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总是只差一秒钟他就在你面前走了,而偏偏你不着急不上心的事情和人,你却反而总能遇得上,你的运气也不会和你急。
总之,运气这玩意儿就是个喜欢落井下石火上加油的败类。虽说也有只差那么一秒钟就被你赶上了的好事,但是那一般出现在报纸上连载的法语小说中。
换句话说,我一急着跑,那就必然赶不上。
在我面前沉寂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蓬加别墅现在终于有了动静,三辆黑色的军部专车排成一线从庄园里面缓缓开出,两边岗亭里在我眼中当了一个星期雕塑的岗哨刷地敬了个军礼,笔挺笔挺地我忽然有种想吐血的冲动。
果然我的人生永远充满了戏剧色彩。
而同时,只要你细心发觉,这场大战中也处处体现着精彩的戏剧效果。
因为这场焦头烂额的登陆战,帝国在危急的时候向他正在接受惩罚的骑士伸出了手,因为他笃定即使是在死亡面前他的骑士依旧忠心耿耿。但是不防,最高统帅部却依旧做出了一系列“意外失误”的判断,盟军已经直逼巴黎而来。
可笑到可悲。
德国国内的报纸上一片鸡飞狗跳满纸胡言乱语,与此同时我不断地接到催促返回的通讯,从鲁昂到奥尔良所有的节点都被激活,情报网准备与军事通讯合并,法国又成为了一条火线。
但是这让我怎么回去呢?
就说了,还是命运最幽默,反倒是除了战争本身,一切都不在预期之内。
我准备的所有或者强硬或者迂回的手段都不起作用了。他现在从秘密监禁中被释放,帝国四面楚歌,他又登上高台。
我已经近乎抓狂。
现在怎么办?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他都不给我一点回音,难道还要我直接冲到最高统帅部作战局办公室里去直接拿人吗?给我一千条命也不够这么使啊。
“他为什么不见我。”
我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安东尼克被我按在墙上。
地下室的光线很暗,从顶上的毛玻璃里透出来细微的淡黄色灯光,照着他的脸色晦暗不明。我觉得他很憔悴。
安东尼克用力推了我一下,没推开,他说:“巴黎被夺走了。”
我愣了愣,然后说:“这跟他见不见我有什么关系!”
“将军去巴黎的三次申请,全部被驳回。”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安东尼克皱了皱眉:“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想见你!”
我目瞪口呆地松了手,安东尼克整了整军服,他冷冷地看着我说:“当初他让我送你走,其实就打算永远也不再见你了。”
“你让将军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