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间猛地跳起,用力推开办公桌上一堆坍塌的文件,翻出压在下面的电话。我飞快地摇出一个号码,一时间几乎激动得想哭。
电话线还是完好的。
他不在这里,没有留在这一片残骸中。
那么他会回到那里去吗?回到81号那个华丽空洞的宫殿中去吗?也许,他会去把所有人都遣散了,然后一个人站在窗前,整个房屋中没有一点声音,窗外,五月的第一波粉玫瑰在水渠边开放了。
又是一个春天。
他接着会做什么?他会……
不不不,千万不要……
耶和华在上,我一生从来不信奉严厉与惩戒之主,愿主罚罪于我。可是这一刻,我只能向他祈求……
愿主垂怜,让阿德里安离开柏林,如果他没有走,让他放过自己。
电话一直响一直响,我快要拿不住话筒。窗外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放枪,还夹杂着几声喊叫,应该是扫尾的分队往这边来了。
这一辈子,最心慌恐惧的时候也莫过于此,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几乎让人疯狂。
当那边接起电话的声音一响,我的脑中像是有根弦顿时崩断。
那边用有些憔悴甚至是虚弱的声音说:
“作战局办公室?”
我一瞬间泪如雨下……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那边怀疑地问:“你是谁?”
他的声音相当不好,我一时焦急,问道:“你病了?怎么了?!”
那边顿了一下,拿开话筒,我大惊,拼命稳住声音:“别……你千万别挂电话,听听我的声音……阿德里安,听听我的声音……”
“安迪……”那边犹豫了片刻,无声地聆听着。
我双手握住话筒,就好像握住了他的手一样,一时间,心里的委屈如海水一样漫上来,“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
他沉默了好久。
“对不起,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双重的罪人……”
他安静地说,“我不想见到你。”
“不……”我抱住了电话机,“我想你,我想你……求你不要这么说……”
他那边的声音也不稳了:“安迪……你走吧,好不好?”
“不不不,不好不好不好……”我心慌意乱,“你想干什么,你不要我了吗?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啊……”
“不是的,安迪。”他的声音轻得像湖水的波纹,宁静又温柔,他身体一定不好,“帝国终于输了这场战争,元首刚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什么?!”我脑中轰的一响,震惊地掐断他的话,“你呢?你要做什么?!”
他柔声说:“我也非常想念你。但是在祖国最后的时间里,我只想一个人走过这段时光。”
停了停,他说:“再见。”
“不要不要!”我再也不忍耐了,大声地哭了出来,“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挂电话,求求你,再听听我的声音……”
我语无伦次地乞求着他。
那边是一片悲伤的寂静。
“你一定要听我说,”我一边流泪一边急得六神无主:“阿德里安,你的帝国是不可取的,征服和统治不够资格成为梦想,他不值得你为他付出生命,绝对不值得……我可以为你付出生命,我爱你,只有相爱的人才有资格……”
“我知道啊,我一早就知道。”他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比统治和征服更加强大的力量……我已经得到了,有你的爱,我想……我的梦想已经达成了,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弥补的。”
他用非常非常郑重的语气说:“我爱你,安迪。”
我吓得呆住了,他就像是在说永别……
我浑身一软,几乎跪倒地上,我死撑住桌面,对着电话筒苦苦哀求,“别别……我会疯的,别做傻事,别挂电话,为了我……阿德里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弥补的,相信我……你父亲,约德尔伯爵,我已经见过他了……”
那边终于静止下来,他在听,他愿意等我说下去。
我努力镇定自己,掐着自己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说错。
“你听我说,今年一月份我去了波茨坦,我去了七次,伯爵和我说起了你……阿德里安,他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像赛克萨德一样爱你……所有的仇恨都结束了,他甚至接受了我的事情,再也没有怨恨,因为他爱你,他说他等你回去……阿德里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化解和弥补的……”
“他爱我……”阿德里安静静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很多人爱你,你为我想想,我不能、不能……”我已经只剩下流泪的本能了。
“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再等我一次,在那里等着我,好不好?”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响起,“好。”
他说得像宣誓一样,“我也爱你。”
我浑身松下劲来,几乎虚脱。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我迅速挂断电话,走过去开门。
一群苏军士兵在挨个搜索着办公室,我匆匆交代了几句,出示证件,然后就奔出大厦。
他在等着我。
想到这个我就无法不焦急。
从电报局大厦到威廉大街一共是四个街区,这里到处都是毁坏的建筑和街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在跑着的时候满嘴都是铁锈味,感觉就要断气了。
当那个熟悉的转角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时,一阵清晰的跃动出现在我的心里——
可是下一秒,地狱降临。
我就像是被闪电劈中了一样,整个人被击成了亿万碎片。
老旧的藤花黑色铁门外,停了一排灰绿色的军车,一列士兵从铁门处往里排过去,高大威武,端着长枪,军装笔挺。苏军的逮捕队已经达这里。不能相信我的眼睛。
不不不不不……我喉咙一甜,差点没吐出血来,残存的最后一滴理智也像被火燎过了一样瞬间蒸发。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看见他从那高高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
四月的天气,他却披着厚厚的羊毛大衣,衣装精致齐整,脸色却白得像纸一样,三年了……不,快满十年了……
许多年前,阿德里安曾经在我面前一个人走上了那长长的白阶梯,偏斜的日光将他笔直修长的背影柔和化,风撩起他的金发……
一朝我被他迷惑,这一辈子都不能解脱。
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天,他生病了……他一定是生病了,我只知道冲过去,我想抱着他。我刚到铁门处,一个接近两米高的士兵就冲着我吼了一声,举起枪,我只顾着喊他的名字,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面容清冷高贵,带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意味,后面跟着四名持枪的军官,两边是肃正的士兵,就好像他是他们的将军一样。
一下重击撞上我的胸口,我毫无知觉,只道是有些发软,有什么钳制住了我的身体,不让我靠近他。有几个人冲上来扭住我的手臂,我浑然不知为何。
我的耳朵里出现了幻听,多年之前,他带着一丝疏离一丝骄矜,用他低魅的声线懒洋洋地问我:
“你喜欢我,是吗?”
“为什么喜欢呢?”
……
为什么喜欢?我的视线已经开始变暗,但是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第一面时,我痴迷地看他优雅而冷漠地弹着钢琴的样子。
你一直知道我喜欢你,知道我迷恋着你,可是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想告诉你,当迷恋变成一生一世也不能解脱的桎梏的时候,不再说爱,那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永恒。我给你。
我感觉头部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视野彻底地黑暗了。
我最后看见他低着头,坐进了军车后座。
我看了看窗外,一只灰色的小鸟站在窗台上看着我。
我从床上坐起来,它便飞走了。
我伸出手开始拆头上的绷带,这时正好护士走进来,惊呼:“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我看都不看她一眼,迅速地换好外衣,扯掉那一团绷带。
站起来,头还有点晕。
四天前,额角缝了五针,一直延伸到头皮里,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相……大约看起来已经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了。
逮捕队的士兵向我解释为“误伤”,他们听不懂德语,我根本什么都无所谓。
那天晚上,苏军就占领了国会大厦。
我走到窗子边,外面传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回头看向护士小姐,“您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年轻的护士严肃认真地拿起了一卷新的绷带,开始熟练地往手上绕,“您还不能拆掉绷带。”
我皱了皱眉,“我说的是柏林,柏林那边停火了吗?”
护士一下子笑了,“您没听见外面的声音吗?前天中午,柏林的守军就全部投降啦!”
她的眼睛透露着兴奋的光彩来,我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她身边走出病房,她被我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对不起,您是要……”
我冷漠地说:“没您什么事了,小姐,帮我和我的朋友说一声。”
“先生……”姑娘很为难地看着我。我想了想说,“您就说我是去爱尔福特总院了。”
看着无辜的女孩子露出那种眼神,我不耐烦地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柔和一点的表情,“别担心小姐,昨天我就能出门了。到了总院那儿我肯定会再处理一下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街道两边都成了一片片废墟,正午的太阳照在那一处处残垣断壁上面,投下深刻的,深刻的暗影。
有端着枪的士兵站在一堆堆瓦砾上大声地唱着歌,幸福的表情无法描摹。
我用无比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们,期待多年的胜利和解脱,根本从来与我无关。
那歌声像一把落在心头的刀,钝痛总不能停,时时刻刻提醒我还清醒地活着。
我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丝丝白云静止不动,背景那片纯蓝让人心醉。我默默低下头,疾步穿越狼藉的街道。
战时的交通从来都是一塌糊涂,我已经领教多年,更何况还是这种混乱的势头上,道路被破坏得相当彻底,好不容易上了一辆车,一路走走停停,司机还兴奋得说个没完,我被他吵得头痛不已,到爱尔福特地方上,整整用了八个小时。
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当地的关系人,然后找到爱尔福特总院。
说实话,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还能完好地存留下来真是个奇迹,我站在昏暗古旧的走廊里,看着另一头的圆厅那彩绘的膺窗,有几格玻璃被击碎了,风呼呼地灌进来。
壁上的黄色壁灯有好几个不亮,转角处放着灰头土脸的落地花瓶,华丽的法国瓷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纹,里面插着几根生锈的吊瓶架子。
我叹了口气。
至少和几年前德军的陆军医院比起来,这间七拼八凑的改建医院条件不好,加上德国境内四处汇集过来的医疗队这里就更显混乱。
这个时间上,外厅里各地语言都还在吵闹不堪,到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
我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英军军装的士官就匆匆赶来,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和我握了握手,“多尼米克?赛廷阁下?”
我点点头。
他瞄到我额头的伤,刚要开口关心询问我就漠然地打断了他,“不用处理了。”
他的表情有些错愕,然后识趣地转身,走在我的前面,“我带您去办公室吧,医生过一会儿就来。”
我无声地跟在他后面,他礼貌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不再说话。
退出门去时,他还向我点点头,细心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转头看向玻璃窗,镜像上的人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一样,真是抱歉,我是真的无法做出微笑的表情。
只等了一小会,身后门打开。
我转身,那个一如既往地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靠在门上,冷眼看着我。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顺手锁上门。
嗯,他的头发剪了,更纤细了。可是这么多年,好像唯一没变的人就是他。照旧冷得像一个天然制冰机。
我向他点了点头,“博士。”
他直接开口,“我也是没办法的。”
我说,“我只要见见他。”
他哼了一声,“那个人是军方上层送过来的,我什么都不能做。”
“不,”我冷静道,“我观察过这医院的情况,前面几个区人很多很乱,分配和管理都没有一点条理,而且后面住院部也并没有军方的卫队——
“他只是个病人。”
他冷漠道:“你也知道他是个病人,那你还能带着他去那儿呢?”
我眼神一黯,皱了皱眉:“他是什么病?”
兰登格尔沉了沉脸色,说,“他以前得过结核。”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有旧伤,现在情况时好时坏。”
旧伤……
我心中一片冰凉,往后抵在了墙上,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咬咬牙抬眼盯着兰登格尔:“请你帮我这一次,我真的只是看看他。”
“我……请求你。”
他不说话。
我继续说:“我知道,”带着十分的坚持,我深深地看进他的湖蓝色双眼中去,“你能理解我的。”
他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片刻后他咳了一下,“你先换套衣服。”
我点点头。
“谢谢。”我诚恳地说。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脸,想了想说:“额头上的伤你至少遮一下。”
他解释,“别人会多想。”
我错愕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兰登格尔转身去拿衣服,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忽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马克西米利安。”
他因为这个不寻常的叫法而疑惑地回头,“什么?”
我平静地说:“我已经忘记他了。”
兰登格尔一脸惊讶,“你说什么?谁?”
我终于露出一个微笑,自顾自道:“虽然我们曾经非常喜欢彼此。”
他想了想,脸色猛然一变,皱眉道,“安迪洛尔,你想说明什么?”
我毫不在意,拿过他手中的白大褂,淡然道:“他也决定放弃我了,你说是吗?”
兰登格尔冰着一张俊脸转过头去,用冻得掉冰渣子的声音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对,”我笑了笑点点头换上衣服,“都已经过去了。”
住院部在后面的树林边,听得见远处的嘈杂,一层二层都有警卫,我站在三层的最西面的房间前,侧手边,有青色的藤蔓爬上了走廊尽头的玻璃窗。
兰登格尔在转身离开时嘱咐我说:“按照规定不能有人监视,但是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有一次病情检查……你自己把握一下,没有别的办法。”
“你总应该知道‘病情检查’是什么意思吧。”
我“嗯”了一声,他想了想,又哼声道:“希望你能保持理智。”
我苦笑,无可奈何地转开门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关上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
暖色的灯光把黄色的晕圈打在窗帘上,他低着头安静地看书,给了我一个背影。
但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让我根本无法镇定,越是接近他,越是几乎感觉自己已经思念成狂。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微微抬起头。
我忍不住激动地俯下身从后面抱住他,他猛地惊了一下,我按住他,贴住他的耳边说:“是我,我来了。”
气息附到他的脖子,我感觉到他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我的手摸到他的衣服里面,这才发现他冷得像冰。
我心里一痛,刚要说什么,他猛地抽出我的手拉开,“你不能来这里。”一边说一边用力推开我。
暖色的灯光也并不能让他苍白的脸色好装,他整个人憔悴得让人于心不忍,根本就没有反抗我的力气,情急中他只好迅速地关上了灯。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我搂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故意道:“怎么关灯了亲爱的~”
他稳了稳气息,然后冷冷道:“你放开我。”
我不以为意,更用力收紧了在他腰上的手臂,“我偏不放。”
然后又恶劣地低笑一声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可以把我摔出去啊,怎么不行了?”
他一个气急,开始喘起来,我心底一颤,抚着他的后背,然后故意轻松地笑着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还是乖一点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