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蓝登堡之舞(下)----猫锦
  发于:2009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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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他的手臂:“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不能,我一天都不能让你留在战区。”他的声音坚决,不容我反驳。
他几乎是在给我下命令:“我会让安东尼克送你从布雷斯特出港,趁柏林给我的处分还没有下来,你现在就走。”
“我不走。”我平静地拒绝。
我想一直以来,也只有我总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违逆他的意思。
“那不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并没有愠怒,只是稍稍加强了他的语气,“立刻。”
倒是我有些轻易地恼火:“你总是一个人就决定别人的意志!”
“我都说了我不会走的!你忠于你的帝国,好,那没问题我不再干涉你了,我要留下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我不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不明白我会害怕吗?”
他往后倚在窗上,似乎是无言以对,似乎神色满是疲惫。
他低下头,用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的语调说:
“你如果不走,难道我就不会害怕吗?”
“我也是会……”
忽然间冻结。
我所有的情绪不能有,言语不能有,动作也不能有。
“他也是会”——会怎样呢?会伤心,会难过,会忧虑,会……?
因为赛克萨德的死,他有一直都害怕的东西。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不能长久。
死亡,才是最残忍的背叛。
我是不是应该妥协?
“我走。”
他惊讶地抬起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在他手背印了一吻,传说中这是骑士之吻,代表立誓与践约。
我说:“我现在就离开巴黎。”
他眼神复杂,幽深难言,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让安东尼克给你安排。”
“好。”我看着他拿起电话,拨了几圈,然后安东尼克在那边接起。他想要开口却又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说完。
此后便再也无话。
我答应得如此干脆,两人都无话可说。
直到我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我们都保持着这个距离站立着。他背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从那天之后很长的一段岁月,我都在想,如果我当时坚持留下或者用另一种更加……果决或者强势的姿态困住他,是不是事情会好一些呢?但是事实是不会给出如果这个选项的。我得到的只有遗憾,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之间,那天落下了一个悲伤的距离。
安东尼克时不时地看着后视镜,我闷声不响地坐着,一路释放出压制了很久的怨怒,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杀人。
他发出一声鄙夷的笑。
我在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
他视若无睹,说:“从这里走,我送你出城往勒芒方向去,然后转往瑟堡或者布雷斯特出港。将军最希望你能够离开欧洲,去美洲或者其他是最好的。如果你要去南安普敦……”
“不,”我很干脆地回绝,“我不去英国。”
“但是我也不会离开欧洲。”
安东尼克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完全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那不行。”和他的上司一个口气。
我叹了口气,说,“安东尼克,我如果不说我离开,他不会安心。那是权宜之计。”
“只有你可以帮我。”
他冷哼了一声,“对不起,我只会执行将军的命令。”
我苦恼地揉了揉额头,闷声不响地拉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已经早上九点,街上的人却仍旧稀疏。远离市中,巴黎变得安静却隐喻着荒凉,一个年老的夫人穿着黑色的大衣,牵着一条同样老态龙钟的大狗,金色的太阳照在同样瘦骨嶙峋的两个生命上,他们一同眯起了眼睛。
那种神态并不代表闲逸或者满足,只是一种感受阳光照耀在身上的姿态,无论战时或者是和平,被阳光沐浴的时候我们都是如此幸福。
巴黎,这个城市是温柔而浮华的,没有铁血的性格就像这个投降了的国家。
她不适合战争不适合流血,就像占领区的所有城市一样,里昂,奥尔良,还有华沙,布拉格,我到过那些地方,那些城市,是永远也不会属于帝国的……也不是属于哪一个统治者和征服者。他们不谙于反抗,因为他们充满了软弱的温情,但是正因为如此,也不能被暴力所奴役。
这就是民族的归属。
那么我的归属究竟是在何方呢?
我是个德国人吗?
我是个犹太人。
可是这一刻,我深刻地想念柏林,想念施普雷河畔,想念那蓝灰色的天空,想念那悠长又悠长的鸽哨。我想念的是一个不是我的归属的城市。
我问安东尼克:“柏林那边对将军的决定是什么?”
安东尼克说:“元首在犹豫。原本是让将军自述,但是将军没有给出回复,于是元首让将军返回柏林接受审查。”
“那巴黎的事情呢?”
安东尼克沉默了一下,他说:“一个星期之后撤职的书面文件和新任的军政长官将抵达巴黎。”
“我要回柏林。”
我放回窗上的帘子,已经出城了。
“你说什么?”安东尼克完全没听懂我说的话。
我忽然诡笑了一下,“你可以把我送到勒芒,但是我不会再去港口了。我要回柏林。”
安东尼克不置可否:“说说看,你回柏林是要干什么呢?”
“啥都不干。”我摊手。
安东尼克翻了个白眼,“你别想。”
我噎了一下,想了想又问他,“安东尼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阿德里安的?”
他从镜子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十九,我和将军同年。”
“那么早?”我心思切切地怂恿他,“喂,说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安东尼克哼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神情却不像是那么一回事,有些飘渺,也许是勾起了他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安东尼克轻轻地开始说,语气有点像自言自语。
“那一年将军刚刚成为军部里最年轻的上尉,而且还顶着一个‘雅利安人的代表’的金灿灿的光环,华丽得像个摆设。我被指派到他那里工作的时候,听闻我朋友的说法,还觉得特别沮丧。”
“要知道那时候都说将军是什么‘被选中的漂亮男孩’——这话多少是有点难听的,不过后来只过了一个星期我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整整七天只睡了不足20个小时,搞得我几乎怀疑他是在故意整我了……他工作起来非常可怕,和他共事要有非常人的心理素质,据说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得了精神方面疾病的军官住院去了……”
说到这里安东尼克忽然笑了一下,“那一年真是够呛。”
我好奇地问:“后来呢?”
安东尼克奇怪道:“什么后来呢?”
“后来也是这样啊,将军每隔一天都会亲自面见元首,地位非常特殊,虽然那时候元首还不是帝国领袖。三年之后他直升中校,一堆人都红了眼,然后恨得咬牙切齿,很多话传到我这里我就派人压下了,还要说什么的话……哼,将军是从来没有什么朋友的。”
我苍茫地“哦”了一声,“真是值得怀念的过去。”
安东尼克只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我淡淡道:“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回到柏林之后呢?你没有为他想过吗?如果元首不再信任他……”
安东尼克沉默了一下,他说:“那也是将军自己的选择。”
“那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和他的视线在镜中相遇,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你应该不想看到的。”
安东尼克别开眼睛,他象征性地咳了一下。
“我听说,约德尔家族继承人的位置一直空悬着,伯爵从一开始就反对将军进入军队。”
“嗯?”我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安东尼克说:“我会送你到布雷斯特出港,至于你最后是去了哪里……反正少尉阁下一向神通广大,我也只能以为是去往美洲或者其他地方……你要去哪里呢?”
我一听,随即了然,眯起眼睛笑了笑:“那就美洲吧。”
巴黎郊外一条种着柏树的笔直的路,两旁是茫茫的野草,天空蔚蓝开阔,我想了想笑着说:“美洲真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安东尼克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我在布雷斯特港口附近逗留了一天,挣扎了好久才联系上奥尔良那边,法国的情况很糟,但是胜在人员受损不大,我心里安慰。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具体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阴暗的预感一直缠绕着我,这种感觉在联系过程中一直存在,总觉得气氛很诡异。
爱德蒙只字未提。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了从英国往北海返回德国的路线,虽然曲折了一点,但是以前我就是这么走的,从中立区折返毕竟安全得多。
我变得保守,实际是时间上由不得我选择。
这次只过了一个昼夜,我就顺利到达了南安普顿,下了巴士,我直接往猫耳洞小区去找查柯尔?汉密尔顿的公寓。
我想起那时候,恩斯特病歪歪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门牌。
我把钥匙牌交给开门的男孩子,这时房东老太太听见声音跑了出来,她扶了扶眼镜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殷勤地打招呼:“汉密尔顿先生!”
我冲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要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老妇人却像是知道我要回来一样,兴高采烈地招呼着说:“我刚刚给您打扫了房间。”
“也烧好了水。”
我讶异地看着她。
她又说:“有您的朋友给您送来了包裹。”
我惊奇地接过,牛皮纸包着,上面签了一个华丽的姓氏,高调又张扬。
——兰登格尔。
我忽然感到了一阵心神不宁的忧虑,那种不好的预感又突突地冒了上来。
仔细检查了一下包裹,是法国瑟堡特产的那种防水纸张。
令我不由得联想起了很久之前,在瑟堡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我在手术室门外等待着,心焦而又痛苦地度过了三个小时。
包裹里面躺着一把中指刀,一个纸袋和一封信。
我认出了那把特制的薄刃小刀,心里猛地一跳。原本想去拿那个纸袋的手忽然就不敢动了。
我走过去确认了一下门,反锁,又把窗子也锁上,拉上窗帘,做完这些之后我像个焦虑症患者一样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终于能镇定的坐下来。
望着那个打开的盒子发了好久的呆,我伸手打开了那封信。
字迹冷漠又疏离,下笔却颇为认真:
“多米尼克先生,您好。
想必收到这封信让您非常吃惊,因为之前我们并无多少交情。
但是出于对您的朋友的口头承诺,我需转交几样私人物品给您,全数随信一同寄来。
至此我已经履行了对您的朋友的全部责任与义务。至于您的朋友,我感到非常遗憾,他伤势过重,我没有能够挽救他的生命。出于您对他的了解,恩斯特?罗姆是一个性格洒脱的人,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并且始终保持着乐观与清醒。他最后希望我转交给您的话是,‘英格兰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愿您能够为他感到平和与释然,这也是他的愿望。
天父与您同在。
您的,马克西米利安?兰登格尔”
“英格兰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放屁!
我刺啦一声把信纸撕成两半。激动不过又猛地拉开指刀,几下子把信纸划得粉碎。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全都涌上了我的心脏,我忽然就痛得呼吸困难,眼睛也模糊了。
我感到怨气难平,浑身发抖——
恩斯特?你好啊你……我还没问你怎么就忽然失约了,你倒好,让人给我带句话说什么英格兰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什么意思?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只知道记住你了……惹到我你完了……
我握着手心里薄薄的刀刃,感觉到自己的血管在突突直跳,不知道是拿那把刀来捅死他的还是捅死我自己。
我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很庆幸,一开始在还有理智的时候我关好了门窗。
在一片空白的状态过去之后,我终于木然地把手伸向了那个纸袋,刚一打开就有两个沉甸甸的东西滑进了我的手心,冰凉冰凉的。
我的眼泪瞬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一滴接着一滴,越来越多。
太假了,真是一点也不真实……
船靠岸了,七月份北方的海面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绿色来。有短尾巴的海鸟一圈一圈地绕着船尾飞翔。
我记得有个人特别会吹萨克斯风,每当听到那个颓废舒缓的调子总令人想到海岸,自由的风就吹到了脸上。
我拿起了手里的定音哨,轻轻地吹了起来。
单调的,一味单调的声音,在海风中无助地颤抖。
我涩然地笑了笑。
那个人讨厌一切单调的事物,就像他讨厌单调的人生。
他不是一直讨厌我吹这个的吗?
“噪音!”恩斯特捂住耳朵,“你在制造噪音诶~”
我白了他一眼,拨了拨琴弦,“别吵,我在调音。”
然后恩斯特一脸怨怼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收好的那只银色的定音哨,他憋着气,有些别扭地问我:“是他给你的吧。”
我当时愣了愣,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什么呢你。”
现在想来,他什么时候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呢?清楚得连我都心痛了……
傻瓜,既然你要把这个东西拿走,又为什么要还回来呢?
当时我找不到定音哨,急得翻箱倒柜,他只是在一旁悠闲地看着,偶尔冒出一句:“不要找了吧。”
那时候他又是个什么心情在看着我呢?
我不理,他说:“要不我帮你调?萨克斯的音是准的。”
我当时窝着火,只是不耐烦道,“你别吵我让我想想。”
他不说话转身走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怒火万丈地跑过去跟他兴师问罪,他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扔掉了”把我气得七窍生烟,接下去一场冷战而最后妥协的却还是他。
我不明白,既然说已经扔掉了的东西为什么又保存到现在呢?
他终于把哨子还给我,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放弃我了呢?已经对我失望了,或者……已经不爱我了。
他不爱我,那不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吗?
终于让他彻底认输了,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呢?
海船鸣笛靠岸,白色的蒸汽从管口大团大团地冒出来模糊了视线。
我提着箱子走下甲板,自此返回那个灰蓝色的都市,又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我将定音哨的底面拆下来,露出铜管上三头百合的徽章。
有个人希望我留在英国,到最后,也只是一点小小的希望而已,他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
我到达波茨坦找到安娜,时间距离我离开法国已经两个多星期。
我联系不上安东尼克,安娜告诉我安东尼克随同阿德里安已经被隔离审查,还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出结果。
我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看到那个空空的架子于是问安娜:“瓦伦汀诺呢?”
安娜也看着架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去整理我的箱子,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回廊里面传出来:
“死了。”
我呆在原地说不出话。
安娜说:“有一次放出去没飞回来,过了好几天才在牧场上捡到尸体,脚上还套着链环,本身已经被咬得认不出来了。”
我木然地问:“被野狗?”
安娜“嗯”了一声,“应该是被当成猎物打下来的。”
她又说:“瓦伦汀诺已经飞不快了。”
我恍恍惚惚地在架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栖息架上挂着一个铜制的小水筒子,主人不在了,只有寂寞地来回摇摆。
我对安娜说,“我想见见约德尔家的人。”
安娜惊讶地看着我:“你想见伯爵?”
她想了想,“就算你不怕没命,但是约德尔家也没那么容易让你进门的。”
我点点头,把拆开的定音哨给她,安娜看了一眼:“应该是夫人的东西。”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
安娜点点头,“我小时候在柏林住过一段时间,听说过以前的变故,后来我见过莱斯特夫人,她是帕布莉卡夫人的侄女,所以约德尔家的事情我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安娜摸了摸那蚀刻的三头百合徽章,“有百合花家徽的东西多半是夫人收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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