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姑姑好像不带待见我,”我陷进他的宽大的沙发里,有些发窘,怕自己会搞坏他和贝尔夫人的关系。
“没事,”罗斯微微笑着,“姑姑很疼我,当然她脾气很大,我们家的人都是犟脾气,她只是喜欢管着我,还当我是小孩子。”
“是吗?那就好,”我略略放心。
“看电视吗?”他拿起遥控,指向墙上的一面大屏幕液晶电视墙。
“不,不想看,”我摇摇头。
“那,喝点果汁,”他转过身,拿来一瓶浓缩草莓汁。
“我来,”我起身给他和自己各到了一杯,坐下来看着他。
“弗兰克,你老是看着我,”罗斯抿着嘴儿。
“嗯,”我还是看着他。
“给我拿吉他来,”罗斯开始使唤我了。
我找来一把木吉他,递给他。
罗斯熟练地调了一下弦,缓缓地弹起了一只曲子《绿袖子》。我忍不住跟着哼起来,妈妈说我有一幅好嗓子,不过很少拿出来献丑。罗斯看着我,湖绿色的眼睛像水晶般清澈。不管他了,我开始唱起来,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罗斯拨下最后一个和弦,“喜欢谁的歌儿?”他弹了几个琵音。
“哦,我喜欢的都是流行歌曲,像什么枪炮玫瑰、five、麦当娜、玛丽亚凯莉,哦,还有皇后乐队……“
一曲love of my life 已经袅袅响起。
Love of my life, you hurt me,
You broken my heart, now you leave me ……
我还记得歌词,听见自己的男中音,还算醇厚动人。
……You will remember when this is blown over,
And everythings all by the way,
When I grow older,
I will be there by your side,
To remind how I still love you
I still love you.……
罗斯清丽的男高音和进来,木吉他的吟唱愈加深情款款。我看见他的眼神里有光辉闪耀。
“知道爱情是什么?”昨日影星爱丽丝.马普尔小姐一身古怪的吉普赛装扮,方便面头发上扎着艳俗的头巾、脸上画着浓厚而夸张的妆容、耳朵上吊着大号的圈圈,手腕上套着大大小小的镯子,身着一件花里胡哨的长袍、胸前四、五根各色项链,脚踩一双土耳其拖鞋。
“不,不太清楚,”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为了多挣点钱,我不得不忍受她每星期两次,一次一小时的折磨。
“是燃烧,是全身心的燃烧!”她吐出一串烟圈,张牙舞爪。
“哦,”我有点失望,还以为她会口吐莲花,令我蓬荜生辉。
“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她眨了几下她的烟熏眼,好让我注意。
“哦,没有,”确切地说,我只经历过肉体的燃烧,和莉莉。
“等你碰上真正的爱情,就会体验到了,”马普尔小姐晃着她身上的叮当作响的各种圈圈,“那是一种幻境,就好像坐在云朵上,既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他,只有灵肉合一……”
我有些头大,只得拨弄两下手里的圆珠笔。
“斯潘塞医生,你的相貌……”马普尔小姐定睛审视着我。
“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又来了什么花样。
“你有拉丁血统?”她又点着一根烟。
“是的,我妈妈是意大利人,”我捂着嘴打了个不敬的哈欠。
“黑头发、褐色的眼睛,线条流畅清晰,小麦色的皮肤……”
我都懒得多嘴了,其实我的头发带点栗色。
“你会做一个出色的情人的,因为你有这方面的基因,只是……有点奇怪,难道你是个……”她仔细地看着我,看得我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了,“弗兰克,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她叼着烟屁股。
“这种东西有准头吗?”我半信半疑地伸出手。
“当然,我是看的很准的,”她拿起我的手,仔细端详,“我师傅是个吉普赛老巫婆,我是她的关门弟子。”
“怎么样?”
“你会走桃花运的,”她高深莫测地一笑,“而且是……一个男人!”
吧嗒一声,我另一只手拿着的圆珠笔掉在了地板上。
下午,我收拾好办公桌,出门去参加心理学会的一个聚会。到场的会有大卫.格林医生。他算是英格兰心理学界的泰斗,和我的导师亨利.怀特曾有过学术上的唇枪舌剑。星期一的时候,罗斯去格林医生那里就诊,我诊所里走不开,就没有同他去,今天正好有机会彼此认识一下。
走进马球俱乐部的小会议室,正看见我以前的同事——圣玛丽纪念医院的博比大夫,茶点端上来了。我们正好闲聊一会。
“弗兰克,”博比招呼我过去。
“现在副院长的职位谁上去了?”我挨着他坐下。
“医院董事会还没有决定,不过里克主任很有可能接任,”他摆出一副消息灵通人士的架势。
“是吗?”我喝着咖啡,“这么说林顿主任又得大病一场了。”
“他?他口碑不行,总是一张大嘴没遮拦,董事们不会投他的票的,”博比很肯定。
“喂、喂!诸位请静一静,下面有请大卫.格林医生作交流发言,”会议主持人开言道。
我掏出笔记本,准备记下老前辈们的真知灼见。
“……所以,我们作心理医生的一项重要责任,就是要帮助病人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有句中国谚语说的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格林医生说完这句名言,有意停顿了一会儿,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在座的同仁,“斯潘塞医生,你说呢?”
我毫无准备,还以为他老先生根本就不认识我,“呃,这个……”我结结巴巴,摇了两下手里的圆珠笔,“这个,有时候病人根本就没有拿钓鱼竿的力气,”天知道我嘴里怎么会蹦出这么一句。
会场一片窃笑。
格林大夫白了我一眼,“你的观点果然和你的博导、我们可敬的亨利.怀特教授一样迂腐。接下来我要谈第三个问题……”
博比同情地看着我,他的博导正是大卫.格林。
发言结束后照例是讨论即聊天会。博比过去找他的导师闲聊几句,还扯上我。本来我不想搭理这个不待见我的老头,不过想到他是罗斯的医生,总有交道要打,便跟了过去。
“斯潘塞医生,”格林大夫一副倚老卖老的腔调,“罗斯.克兰少爷很看重你。”
“哦,承蒙克兰先生抬举,”我赶紧谦虚一番。
“对他的情况,你有何见解?”格林医生似乎非要和我摆一摆架势。
“我还不太熟悉他的病情,嗯,不好下结论,”我只得耍一个小花枪。
“果然是怀特老家伙的做派!”他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是自己惹恼了格林老先生呢,还是我的导师惹恼了他,也许兼而有之。罗斯好像并不喜欢这个老学究,只是碍着他姑姑和姑父的面子才去他那里看病,而且贝尔先生和格林医生是多年好友,还是同一家桥牌俱乐部的牌友。我知趣地走开,可别又动错了老头子哪根神经。
“……卫康公司……诉讼……哦……”
那边传来一阵嗡嗡的八卦奇谈,要是从前,我才懒得打听什么卫康公司,这回可不一样了。我忙凑过脑袋。
“卫康公司在非洲,未经当局许可,进行新药试验,听说发生了严重的不良反应,死了几个当地土著……”
“有这事?他们可真是胆大包天!”
“可不,那个查尔斯.克兰,玩女人有一套,经营管理可就是个大草包!”
几声讥笑。
“药监局马上要进驻卫康公司调查了!”
“是吗?这下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个白胡子老头煞有介事的压低了嗓子‘“听说……”里克有几颗脑袋凑上前去,我也不禁竖起了耳朵,“……破产……”
我轻轻地敲了敲办公室的房门,过了一会儿,里边才传来疲惫的声音,“进来。”
罗斯半躺在宽大的皮椅上,背对着门口,棕色的头发枕在椅背上。我走到他身边,放下手里拎着的小纸箱,瞄了一眼堆满了文件的老板桌,中间放着几份材料,《卫康公司一季度财务报表》。
“弗兰克,我累了,”罗斯抓住我的手,闭着眼睛,满脸的倦容。
我安静地陪着他,知道他已经是身心交瘁了。看着他单薄的身体还要承担如此繁琐复杂的事情,不禁心痛。
“送我回卧室,”他伸出手勾住我的脖子,依旧闭着眼睛。
我把他抱起来,放进旁边的轮椅。罗斯并没有松手,把头靠在我的胸口。好一会他才睁开憔悴的绿眼睛,“那是什么?”
“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玩,”我拿过来那只小纸箱,“是多米诺骨牌。”
罗斯笑了笑,“走吧。”
托比从走廊那边跟过来,一起进了卧室。
我把罗斯放在地毯上,“我看你太操劳了,就……”
“小时候玩过,是爸爸妈妈给我买的,”罗斯的眼睛似乎看着远方,“很久没玩了。”
我不知所措起来,怕勾起他伤心的回忆。
“弗兰克,新买的?”罗斯打开纸盒子。
“嗯,”我过来帮忙。
“是给……我买的?”
“嗯,”我把纸盒子里的骨牌哗啦倒出来。
罗斯拿起几张图纸,兴致勃勃,“摆个什么?我们摆个帝国大厦吧!托比,一边去!”
托比咕哝了几声,满腹牢骚地趴在了墙角。
“罗斯,你摆的太开了,没法子推倒,”我提醒他,把帝国大厦的图纸抹平,放在他身边的地毯上。
“拿那块来,弗兰克,”罗斯根本不听我的唠叨。
“是,”我只得跟在他后面收拾他摆的参差不齐的线条。
“来点音乐,”罗斯趴在地毯上,目测着距离。
“哦,好的,”我又得爬起来找他的碟片。
“萨克斯,”罗斯头也不抬。
“好的,在哪儿……”我埋头翻着抽屉,“找到了。”
“弗兰克,叫汤姆给我榨点苹果汁来,”他忙得不可开交,“你要什么,跟他说一声。”
“是,我的少爷,”我开门去叫人。
“罗斯少爷,”汤姆端着苹果汁探进头来,“安杰拉夫人叫你下去吃晚饭。”我忙过去接过托盘,把果汁递给罗斯。
“我们在这儿吃,”罗斯呷了一口,“端上来。”
“是,”汤姆把脑袋缩回去了。
“弗兰克,有多少块呀?”罗斯瞧了瞧地毯上的样子,又比照了一下图纸。
“三百,”我拿起他随手搁在地毯上的杯子,可别不小心打翻了。
一会儿,汤姆把晚饭送上来,有羊角面包、德式香肠、罗宋汤。看来又是我来伺候他了。
“弗兰克,那块,那块!”罗斯不耐烦地叫道。
“来了,”我丢下抹了一半黄油的面包,忙不迭地给他拿骨牌。
“站住!托比,”罗斯嚼着面包,厉声呵斥,“碰倒了,出去跑一百圈!”
托比刚刚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现在只好躲到沙发脚去了。
“汤,”罗斯伸出一只沾满黄油的手。
“我的少爷,”我扯了一把纸巾给他擦擦手,顺带把汤碗搁在他的眼皮底下。
浩大的工程总算完成了一半,罗斯靠在我给他垒起来的枕头山上小憩,喝着酸奶。
“罗斯,你在干嘛?“贝尔夫人推门进来。
“站住!站住!拦住她!”罗斯一声尖叫,震得满屋子嗡嗡响。
还好我及时赶到,贝尔夫人的鞋尖落在了一只骨牌前0.1毫米处。
“哦,”罗斯总算没把果汁打翻,“姑姑,你差点让我两个小时的心血付诸东流!”
贝尔夫人惊愕地看看满屋子的劳什子,“你们……”
“多米诺骨牌,夫人,”我把她扶到沙发旁。
“斯潘塞医生,是你……”贝尔夫人盯着我。
“是,弗兰克给我买的,”罗斯又开始摆起来,“那块,拿过来。”
我又得围着他团团转了。
“别玩疯了,罗斯,早点睡,”贝尔夫人站起来,“听见没,斯潘塞医生!”
“是,夫人!”
“九点钟一定让他上床!”
“是!”
“斯潘塞医生,难道你要让少爷感冒发烧?”她看看开着的窗户。
“是,夫人!”我又跑去关窗户。
“弗兰克,那块!”
一座巍峨的大厦矗立在蓝底绿花的地毯上。托比得到许可,爬出来参加落成典礼。
“小心,小心,”罗斯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叫我拿数码相机拍下这一光辉形象,“我要推了,”他把一只手指放在第一块骨牌上,摆了个pose。
“推!”一声令下,一块块骨牌一泻千里,几秒钟就顺利翻到。“吔!”我们俩击掌相庆,托比也狂叫了几声。然后是胜利的痛饮,喝果汁。
“九点了,罗斯,贝尔夫人叫你这时候睡觉去,”我扶起他。
“我想看电视,”他赖在我怀里。
“好了,明天看,”我哄着他,把他抱起来。
“我要看《越狱》,”罗斯打着哈欠。
“十点钟才有,”我把他放在床上,顺手给他脱鞋。
“不!”罗斯猛然惊醒,一把推开我,似乎才发觉是我在自己身边。
我吓了一跳,楞楞地看着他。
“叫汤姆来,”他拉过被子盖住瘦弱的身体和伤残的双腿,深色有些漠然,“他在隔壁。”
“是,”我应了一声,刚转过身去。
“弗兰克!”他叫住我。
“什么事?”
“嗯,”罗斯想了想,“今晚,你就住这儿吧,叫玛莎给你收拾一间客房。”
“哦,”我有点不爽他的使唤人的口气。
“弗兰克,”刚转过身,又听见他叫我,“过来。”我本来不想理会他了,可又不自觉地回身。
罗斯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身边,看了我好一会儿,“晚安!”他攀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腮上轻柔地一吻。
我一边走着,一边还在回味那个吻,忍不住用手摸摸脸上那个地方,还有点湿润。
“先生,罗斯少爷叫我带您去您的房间。”一个穿围裙,戴花边帽的女仆走上楼。
“谢谢,”我跟着她走到走廊的另一头。
玛莎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房门,里边干净整洁、华丽雅致。玛莎揭去罩在家具上的防尘罩,“还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她个子中等,相貌平平,属于毫无特色的那种女人,有点古板,有点俗气。
“好的,玛莎,”我一屁股坐在松软的床上,仰面看看头上的水晶吊灯,不禁想入非非。
“你会走桃花运的,”她高深莫测地一笑,“而且是……一个男人!”
难道自己真的是……?天天给别人作心理分析,却从没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眼前总是他的身影?为什么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人?不管他傲慢无礼地呼来喝去,还是心甘情愿地要守在他身边?
“先生,罗斯少爷叫我给您做了几样夜宵,请慢用,”一个胖胖的、圆盘脸的厨娘老太太端了个盘子进来。
“谢谢你,”我赶忙起身接过,一杯热牛奶,一块核桃布丁,一个蛋糕卷。
想想他对自己的贴心,也不负我一片用心了。
这些点心真的很好吃,不像街上卖的流水线产品,标准的令人乏味。我正舔着自己的手指头,“斯潘塞医生,”有人敲门,是贝尔夫人。
“来了,来了,”我慌慌张张地擦干净手,打开门。
“还没睡,正好我有事找你谈谈,”贝尔夫人一身睡袍,依然郑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