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什么?”
“这个……这个……”霍金斯大汗淋漓。
“你可以不跟我说,待会儿去跟药监局的人说吧,他们已经来了,”罗斯不耐烦。
“是,董事长,我要跟您说,”霍金斯很快就掂量出好歹,“是查尔斯.克兰先生,他想尽快把新药推向市场,您知道,公司这两年情况不太好,阿斯特拉公司也在研发同一种新药……”
“又是这个笨蛋!”罗斯喃喃自语。
很快,卫康公司组成了事件调查处理组,罗斯亲任负责人。
贝尔夫人对罗斯的决定相当满意,照她的话说,罗斯已经很对的起查尔斯一家了。谁又知道罗斯自己的无奈呢,他一直小心地平衡家族里的各种关系,自己累的够呛,结果却没有一个人领情。
这些天,除了有预约病人上门才去一下诊所,我基本上围着罗斯团团转,夜里也睡在克府。我得联系营养师给他专门调配食物,还得提醒按摩师不要手法太重。中午要强制他休息,晚上还得想办法让他睡着。一日三餐吃好喝好,还得督促他灌下各种药剂,什么清咽灵、抗抑郁药物、各种维生素、还有蛋白粉、螺旋藻、西洋参之类的补剂,罗斯简直要把吃药当饭吃了。尤其是他晚上睡觉不好,每每向我要安眠药,都给我坚决加以拒绝。我耐心地引导他作瑜伽呼吸,安定烦躁的心神,还采用心理方面的催眠术,让他全面放松,他总算安睡了几个晚上。
这天,我在房间里看书,罗斯打来电话叫我。我披衣起身,推开他的房门,满地的纸屑。
“罗斯,还没睡?”我吃惊非小。
“睡不着,”罗斯撕着手里的杂志,一双翡翠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已经数了两千只绵羊了,”他苦笑着,把满把的纸屑随手一丢。
“听听音乐……”我在他身边坐下。
“是,做做瑜伽呼吸、脑袋放松、脖子放松、肩膀放松……”他生气地把那本扯得稀烂的杂志扔出了卧室,“够了!”
“罗斯,要不我直接给你催眠?”
“走开,我又不是牲口!”罗斯的眼睛极度困倦,可是看的出来,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几乎要绷断了,“你和格林医生都一样,都把我当白痴耍弄,什么催眠、什么心理暗示、什么梦的分析,见鬼去吧!”
我只好安安静静地给他骂,等他发泄够了再说。
“喂!你不想点办法吗?”他来气了,使劲推了我一下,“我要扣你的奖金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故意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过好像你从没跟我说过有奖金吔!”
“是吗?”罗斯歪着脑袋想了想,“你确定?”
我十拿九稳地点点头。
罗斯看着我,好一会,笑了起来。他张开胳膊,抱住我,“弗兰克,我真的很累。“
“我知道,“我拍拍他的后背,单薄的叫人心酸。
“给我几片安眠药,“他咕哝着,故意把话儿讲得很温柔,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这一晚。”
“不行,绝对不行!”我口气坚定,就是他哭出几滴眼泪来,我也不答应,“你会上瘾的。”
“可是……”他恨恨地推开我,“我睡不着!”他扯着嗓子尖叫,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
“罗斯,”我赶忙把他抱在怀里,“你是太紧张了,听我的,放松一点……”
“哼,我不紧张,我能不紧张吗?”罗斯一头棕发乱七八糟地披在腮上,“要是公司破产了,爸爸会怎么说?他一定在天上看着我呢!”
“他知道你尽力了,”我极力安慰他,让他靠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抚摸着他。
“哦,我总是让他和妈妈失望,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呜咽起来。
“这个……我小时候也让我父母失望,他们要我向东,我偏要向西,现在嘛,我还是过的好好的嘛!”我慢慢地开导他,很多人心里的内疚其实都是臆造出来的。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罗斯哭得泪水滂沱。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小时候都不是让父母头疼的问题少年吗。
“都是因为我……他们吵架……嗯,”罗斯摇着头,“那天……还是吵架……结果……”
“不,”我有些明白了,他在责备自己,以为自己就是那次车祸的罪魁祸首,“不,不是这样的!罗斯,你听我说,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可能只是一方面,还有其他的情况,比如那天天气不好,那个司机喝了酒等等,你不要把所有的责任一个人扛起来……”
“嗯,是吗……”罗斯稍稍平静了一点,“也许……”
“我们不想这个问题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始终闷在心里,直到今天才决口爆发,“我想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希望你过的快乐,是不是?”
“嗯,”他乖乖地趴在我的肩上,像小猫一样哼哼着。
我不再多话,听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便把他轻轻放在枕头上,盖好被子。
“弗兰克,”他闭着眼睛,“你会想我吗?”
“嗯,想的,”我有点脸热,把他的手捧起来搁在脸上,好一会。见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才壮起胆子,吻在他的手心里。他的脸已经安详的像一片荷花的花瓣了。
我疲惫地来到厨房,想找点吃的。玛丽安大妈正在收拾家什。窗户边,司机戈尔刚喝完一杯咖啡,起身告辞。他也是个稳重的中年人,不过比汤姆更喜欢说笑,老是在厨房里宣布一些八卦奇谈和小道消息。那边女仆玛莎已经打扫完了客厅,正脱掉工作衣准备就寝。
“玛丽安大妈,我自己来做,”我不想麻烦她,况且我能做几样小点心。
“不,斯潘塞医生,这些天你辛苦了,这事还是我来,”大妈利落地开始和面。
“叫我弗兰克就行了,”我坐下喝牛奶。
克府三层楼房,底层是客厅、餐厅、起居室、厨房、储藏室什么的,还有几间给佣人住。二楼是罗斯的房间,他旁边住着汤姆,随时听他派遣。三楼是贝尔夫人一家,不过简结婚后就搬出了。房子外边有一个大院子,种着四季长青的各种树木、花卉,点缀着精致的雕塑、喷泉,后边还有一个小型的游泳池,和一个网球场。
“你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吗?”我和她闲聊几句。
“是的,”玛丽安有点倚老卖老,“四十年了,我刚来这儿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片子呢!”她咯咯地笑着,一张圆盆脸健康红润。
“是吗?”我点点头,“这么说,你也跟过罗斯的祖父了。”
“是的,那时候他们一家不住这儿,”她已经把蛋糕坯子做好了,放进了烤箱,“罗斯少爷的祖父还不怎么富裕,不过是个小产业主,买不起伦敦市中心的房子。”她在我身边坐下,“倒是罗斯的父亲很能干,一下子就积累了不少产业。”
“哦?”
“当年他祖父留下来的不过是卫康公司和几个其他的小企业,到了他父亲手里,卫康就做成大公司了,而且,”玛丽安靠近我,“罗斯的母亲娘家是个巨富,当年陪嫁不少。”
难怪,罗斯的其他亲戚的情况也不是很阔,所以都盯紧了他这份肥肉。有钱人就是一只会走路的钱包不是!
“安杰拉.贝尔哪里住得起这样的房子!“玛丽安显然有点以克兰家元老级仆人自居,“还不是……”她叹了口气,“可怜的罗斯,真是难为他!”
“是呀,”我也叹了一口气。
吃过点心,回到房间,正好导师亨利.怀特教授打来电话,问我课题的事情,我只得告诉他我已经是有钱人家的私人医生了,怕是没有时间做研究了。不过老人家并没有多少失望,反倒为我高兴。他现在正在美国作访问学者,一时回不了伦敦。
格林医生的诊所十分阔气,在伦敦市区繁华地段租了一千多平米的楼层,环境优雅,设施齐备,雇了几个医生和十几名护士,也算是为当地解决就业贡献了力量。
人一多,难免嘈杂,罗斯不喜欢这种地方,他不想碰见生人、熟人、好奇的人,只想安安静静地治病。而且格林医生成名多年,未免摆起架子,说一不二,别的有钱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罗斯却总是不舒服。
毕竟克兰家出的钱够多,格林老头亲自为罗斯诊病,还纳定性子和他长谈,探讨病情的治疗过程和方法,也算是无微不至。
趁着护士小姐给罗斯检查的当儿,格林医生把我叫来。
“斯潘塞医生,想必你对罗斯少爷的病情有了一定的了解,”格林医生摘下老花镜,目光逼人。
“我想他太紧张了,总是认为自己不够好,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完人,”我实话实说。
“有趣,你是这种想法,”老头微微讥笑着。
“有不当之处,还请前辈指正,”我不免来气,罗斯说他讨厌格林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做派,我也是。
“不敢当,”格林擦了擦他的老花镜,“有些情况你未必知道,当年那场车祸,罗斯的头部也受了伤,我想这就是他的病情总是无法有效控制的根源。”
“是吗,”我承认没有听罗斯讲过。
“是的,一开始也许不会很明显,但是……”格林垂下眼皮,“很难说,也许会越来越厉害,他曾经有过自残行为……”
我默然无语,如果药物无法控制,那后果……
“还有一件事,你得知道,”格林大夫挑了一下眉毛,“我猜也没人告诉你。”
“什么?”我正出神。
“他的母亲一家有狂躁症,属隐性遗传,”格林的平静让人心凉。
“那只是隐性遗传而已,”我争辩着,也许是自己心理还不能一下子接受这样的现实。
“没错,”格林笑了笑,“年轻人,你跟我争吵有什么用呢?你自己也是医生,该明白道理。”
“对不起,”我感觉有些失态,只怕是我对罗斯的关心已经超过了该有的界限。
“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格林一副老专家的德行,“就算是你的导师也一样会提醒你的。”
我总算谦虚地点一点头。
“作为医生来说,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怎样,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前辈有话请直说,“我莫名其妙。
“你和罗斯少爷之间……“格林假咳一声,“请你不要超越界限!”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老头果然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不会干涉别人的私事,就算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也不会多管闲事,但是,罗斯是我的病人,也是你的病人,我不得不出来说几句,”格林戴上眼睛,嘴巴一闭,拿起办公桌上的病历看起来。
中午,克拉克.麦克唐纳副经理请我吃饭。我不好拒绝,就跟罗斯告了假。
“老同学,好久没在一起喝一杯了,”麦克唐纳煞是亲热。
“怎么没叫查理一块儿来,”我故作惊奇。
“他……他没时间,”克拉克跟我干杯。
“哦,”我装作恍然大悟,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见我做了罗斯少爷的私人医生,忙不迭地赶来套近乎,哪里还会叫别人来分一杯羹。
果然,他开始嘘寒问暖,一顶接一顶地给我戴高帽子,说的我自己都快以为是英格兰心理学界的中流砥柱了。
“弗兰克,“他这会儿靠近我,神秘兮兮。
“什么事呀?”我有点累了,想早点走。
“有件事,董事长未必知道,”他有点得意。
“哦?”我不禁竖起了耳朵,这类关于卫康公司的事情,不管大道小道,旁门左道,我都出奇地热心。
“查尔斯在任时,有不少地方的钱花的不明不白的……“他放下酒杯,咬着我的耳朵。
“有这事?”我吃惊非小,克拉克当了一年多的副经理,果然晓得一些内情。
“可别跟董事长说是我说的,”克拉克故作正经,我清楚的很,就是要我把他克拉克麦克唐纳的大名告诉罗斯。
“知道,”我很配合地点点头,“老同学了,还用这套!”
“是呀,是呀,以后常联系,”克拉克笑嘻嘻地搓着两手,他一定都心理盘算好了,即使卫康倒闭,罗斯还有别的产业,自己现在乘机立上一功,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别的出路。
回到克府,已是三点多钟了。花园里静悄悄的。托比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寻着新花样。
“回来了,”罗斯坐在一方水塘边,正喂着金鱼。
“是,”我应着,五月初的阳光真好,不冷不热。一个满头卷发、胖嘟嘟的小天使手里拿着罐子,倒出清冽的泉水,汩汩地流入一旁的鱼池。几片碧绿的荷叶摇曳在水波上面,和罗斯的绿眼睛相应成辉。
“吃点东西吧,”我从玛丽安大妈那里拿了几个酥包。
“嗯,”罗斯洒了一把鱼食,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片斑斓的水花。
“我真是劳碌命,”我把酥包送进罗斯的嘴里,嘀咕着。
“可别吃撑了,”罗斯放下手里的鱼食袋子,“弗兰克,我想去晒太阳。”
“遵命,少爷!”我把他推到草坪,抱起来放到草地上,跟他坐在一起。那边玫瑰已经打起了尖尖的花苞,在微风中点颤着。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一丝的花香,直钻进人的每一根气管里。
“弗兰克,我有点困了,“罗斯打了个哈欠。
“那你就睡呗,“我下意识地拢了拢他的发丝。
“你老是这样看着我,我会睡不着的,”罗斯的嘴角边各有一个浅浅的小涡。
“嗯,”我只管毫无意义地哼哼唧唧。
“你会把我看化的,”罗斯翘起嘴角,好像一朵花瓣落在我的心潭里。
“是吗,”我不知所云地咕噜着。
“你……喜欢我吗?”他抬起致命的猫眼绿。见我楞楞地出神,便撇了撇嘴,“也许是我自作多情……”
我一把把他抱紧,摁在心头,任由风把他的发丝拂在我的脸颊上。
“吭……吭……”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人说话。罗斯一把推开我,“什么事?”
“少爷,史密斯先生在客厅等您,”绿篱后面,玛莎低着头,往这里瞥了一眼。
我一心想着麦克唐纳报告的消息,得早点告诉罗斯。现在按摩师该走了。那个按摩师每星期来给他治疗三次,一次一小时。罗斯的房门虚掩着,我敲了敲就推门进去了,“罗斯,有个事情……”
按摩师还站在里边,罗斯半躺在床上,伸着一双伤残的腿,纤细、萎缩、无力、伤痕累累。他睁开了眼睛,神色凌厉地盯着我,半含着屈辱、自卑和悲伤。
“对……对不起……”我愣了好半天才晓得开口,赶忙转身退出去,关上房门。
真是个头号大笨蛋!我冲进自己的房间,扯着头发,自以为是他的亲信,就由着性子胡来,这下闯了大祸不是!
我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走了不下五十趟,打开门缝往那边偷窥了十几次,手机也掏出来看了又看,什么动静也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晚饭,走过罗斯的房门,逡巡了半天,也没有勇气去敲门。
餐厅里只有贝尔夫妇在座,汤姆下来给罗斯端了几样饭菜上去。他不会下来了。匆匆扒拉了几口,我推说有事告退。
我几乎是逃跑着溜回了房间。他不会原谅我的这次失误了。还是自己知趣地走人吧,省的彼此难堪。我收拾好几本书和衣服,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行动。
就这样走了吗?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一声告别?像个贼似的踪影全无?我找到几张纸,打开台灯,写点什么呢?草草涂了几个字,又撕得粉碎。也许根本就没必要解释,他应该知道原因,可能还巴不得我悄没声地自己消失呢!
几个小时好像等了一辈子,看着夜色已浓,我收拾好皮包,关上灯,蹑手蹑脚地刚出了房门,又忽然记起还有一样东西没拿,回去开灯找了半天才找到。正要去关灯,又稀里糊涂地绊在椅子腿上。叮……手机这时候大声尖叫起来。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