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下午好!”我很高兴。
“你……现在,有事吗?”他的声音有点怪,有点变调了。
“哦,没事,在睡懒觉,”我坐了起来。
“你……能来一下吗?”他好像有些哽咽。
“怎么了,罗斯,”我着急起来,忙跳下床,“你在哪儿?”
“海德公园,”罗斯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天使雕塑旁的树林……”
“我就来,等着我!罗斯,等着我!”我再三叮嘱着。
“好……”他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了。
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飞快地下楼,开出老丰田,在大街小巷里穿梭。
公园里三三两两的人们悠闲地散步,休息。我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罗斯,你在哪儿?远远听见那边林子里汪汪的犬吠,是托比!我跑过去,果然托比摇着尾巴在等我。
我赶紧跟着托比跑进树林。小径旁的草地上,罗斯靠在一颗树旁。
“罗斯,”我跑过去,看见他的脸白的吓人。
“弗兰克,”罗斯看到我,稍稍缓过一点来。
“怎么了,”我蹲下身子,拉起他的手,无力而又冰凉。
他虚弱的说不出话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一旁有一辆果绿色的电动车,车头撞在了树杆上。忠实的托比趴在罗斯身旁,一双杏仁大眼恳切地看着我。
“哦,我的天,”我明白过来,“你没事吧?”我扶住他的肩膀,“伤着哪儿了?”
罗斯摇摇头,他一定是吓坏了,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叫救护车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不!”罗斯坚决地拒绝,抓得更紧了。
我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一下受惊的心情,便挨着他坐下。罗斯发了好一阵的呆,脸色才好了一些。我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他。
“我有点头晕,”罗斯闭上眼睛。
我轻轻地抱住他的身子,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四月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的浅棕色头发上,光辉摇曳。突然他低低地抽泣起来。
“罗斯,没事了,我在这儿,”我把他抱紧,闻到一股淡雅的馨香,他真的很瘦。
过了好久,他才平静下来。“弗兰克,送我回家。”
“好的,”我抱起他,让他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托比乖乖地跟在后面。
穿过一块长长的草坪,我有点累了。
“弗兰克,休息一会儿,”罗斯看见我喘气。
“嗯,”我把他放在草坪上,用袖子擦擦汗水,“我的车就在那边。”
好不容易把他抱出公园,我已经是满头大汗。“等着我,”我把罗斯放在路边的长椅上,把车开过来。“我们走,”我把他抱起来放进后座。
“弗兰克,”罗斯拉住我的手。
“嗯,”
他很想说什么,嘴抿了一会了,又看了我一会儿,抬起胳膊,用袖子轻轻地擦去了我头上的汗珠。
把他送到家门口,托比先跳了下去,汪汪地报信,
“弗兰克,这事对谁也不要说,”罗斯叮嘱道。
“好,”我点着头,未免有些奇怪。
汤姆跑出来,“罗斯少爷,怎么了?”
“哦,没事,刚才在海德公园正好碰到斯潘塞医生,和他聊了一会儿,就麻烦他送我回来。叫戈尔去公园把我的电动车开回来。”罗斯的脸色已经基本正常了,一点声色也不露。
“弗兰克,你可得好好看着你的莉莉,“这天早上,我刚进诊所,琼斯太太一脸关切。
“怎么了?”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昨晚夏洛特跟我说,有个巴克利银行的小白脸来医院找莉莉,”琼斯太太的目光从老花镜上边投过来。夏洛特是琼斯太太的资深闺密和多年同事,看来昨晚她俩又煲电话粥了。
“哦,”我耸耸肩,女人真是变得快,“随她去吧。”
“你不在乎?”
“在乎又怎么样,不在乎又怎么样?”我轻描淡写。
“嗯,心态不错,”琼斯太太翻了翻登记本。
不是我心态好,而是心已凉了。莉莉见我这么些天没有吭气,料想那件事是黄了,立马转向,真是一点考验都经不起。算了,大家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何必当真。我放下公文包,在桌前坐下,整理一下各类卷宗。
这时手机响了,“弗兰克?”是罗斯的声音。
“早上好,罗斯!”不知怎地,一听到他那口标准的伦敦腔,我就觉得神清气爽,不过我自己总是改不了一口苏格兰味道,“那天真的没事吧?”
“没事,就是吓着了,”罗斯依然口气平静。
“最好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我关切地建议。
“不妨事,我自己心里有数,”罗斯轻松地说道,我几乎可以看见他淡淡的微笑,“那天下午天气不错,我就想出去溜溜。下坡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晕,就……幸好速度不是很快,没有很严重。”
“哦,”我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以后要多加小心。”
“谢谢你!”罗斯似乎有些感动,“嗯,我有时候在家里很闷,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说有托比跟着我。那天不知怎么了……”
“你经常头晕嘛?”
“不……只是偶尔会,”罗斯犹疑着,“有时候心情不好……”
“是有规律的头晕吗?”
“不……不是,说不清,有时候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上次……”他突然打住了,轻轻地咳嗽起来。
“感冒了?”我想起他单薄的身体。
“是,有点,”他歇了一口气,“待会我叫汤姆把我的病历带给你,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汤姆,他是我的贴身男仆。”
“好的,十点钟来,”我不再多话,让他休息。
十点钟,问题少年和他的单亲妈妈刚出门,汤姆就准时前来。他是个敦实的中年人,长相忠厚老成,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仆人。
“斯潘塞医生,这些是罗斯少爷病历的复印件,”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装订整齐、分门别类的纸张。
“谢谢你,汤姆,”我接过来,“对了,你一直服侍着罗斯少爷吗?”
“不,不过我在他家呆了五年了,谢谢!”琼斯太太给汤姆上了一杯蓝山咖啡。
“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大概是十五岁的时候,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他身体……”
“不太好,经常小病不断,感冒发烧是常事,而且他的腿做过好多次手术,”汤姆摇摇头,喝了一口咖啡。
“他的……嗯……精神状况……”我小心翼翼地触及这个敏感话题。
“不好,”汤姆立刻警惕地看着我,“你知道,他很怕羞,不喜欢和人交往,甚至怕和人交往……”
“社交恐惧症,”我翻着病历,看来罗斯在大卫.格林医生那里看了好几年了。
“对,格林大夫就是这么说的,”汤姆把他那个结实的脑袋一点。
“是呀,他受过那么严重的伤,父母又去世了,难免落下心理阴影,”看来罗斯的病情是好是坏,我看着汤姆,“你应该最了解他。”
“嗯,这个,当然他的大多数生活琐事都是我料理的,”汤姆嘴巴很紧,不着边际。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的日常情况,”我表示理解。
“嗯,罗斯少爷,他很内向,总是缩在他的蜗牛壳里,跟我也不会说心里话。有时候脾气很坏,摔东西,不吃饭,甚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谁也不搭理,还有……”
“什么?”
“有几次……”汤姆有些迟疑,“我看见他一个人偷偷地哭……”
“哦,”我想起那天罗斯伏在我肩上哭泣,情绪不稳定……低落……多疑……我看着病例上的字迹,……还有……自残行为!?……“汤姆,你没说到重要的事情,罗斯少爷曾经有过……”
“这个,嗯,”汤姆搓了搓手,显然这个忠心的仆人不想揭主人的隐私,“有一次,罗斯少爷不知怎地从楼梯上摔下来,幸亏没摔断脖子……”
“你没在他身边?”
“没有,他一直是走电梯下来的,可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了,他自己起来,没有叫我……”
“是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汤姆总是言简意赅。
下午,我大学的同学查理.斯科特来访。我们一起读到硕士,后来他没再继续深造,到了伦敦郊区的一家大型制药企业卫康制药有限公司研发部工作。
“混得怎么样?”我们俩并排坐在长沙发上。
“不怎么样,”查理叹了口气,“不过克拉克.麦克唐纳倒是混得风生水起的。”
“那个马屁精!”我不屑地撇嘴。
“是呀,当初我们一起进的研发部,如今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研究人员,他已经是堂堂的麦克唐纳副经理了!”斯科特满心郁闷。
“靠拍马屁?”
“是了,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斯科特苦笑着,“把我们的克总拍得团团转。”
“克总?”
“查尔斯.克兰,一个没脑筋的纨绔子弟!”斯科特有些愤然。
“卫康是克兰家族的企业?”
“是的,你认识他家的人?”斯科特奇怪了。
“只是认识罗斯.克兰先生,”我从不知道这家大企业是克兰家的产业。
“罗斯.克兰是最大股东,那个查尔斯是他的堂兄。”
“原来如此,”我都有点害怕和这样有钱的人打交道了。
“公司这两年情况不太好,”斯科特忧心忡忡,没注意我的表情,“今年有可能会出现大幅亏损。”
“是吗?”我也替他,更准确地说是为罗斯担心。
“我们研发的新药无法通过药监局的审批,唉!”斯科特皱着眉头。
“哦,”我也发起愁来,罗斯想必也会为此发愁的,怪不得他总是心情不好。
“不说这些了,我们出去喝一杯怎么样?”斯科特站起身。
“妙极了,我请客!”我给了他一拳。
这天下午,罗斯打来电话请我到他家里吃晚饭。
“不必拘礼,只是平常的家庭便饭,”罗斯说道。
“嗯,好的……”我还是有点紧张。
“我要当场宣布一件事情,”罗斯神秘兮兮地,“和你有关。”
“是吗?”我更摸不着头了,“什么事情,先透露一点嘛!”
“弗兰克,你不会拒绝我吧?”罗斯满怀期待。
“这个,”我本想和他开个玩笑,又不忍让他难受,立马改口,“只要我办得到!”
“作我的私人医生,”罗斯郑重其事。
“嗯,好的……好的,”我万没想到天上真的掉馅饼下来了,而且这样快。
早早下了班,琼斯太太还满头的雾水,“什么事呀?慌慌张张的!和女孩子约会吗?”
“约会……嗯……约会,”我支支吾吾的,把她推出门去,确实是约会,只是不和女孩子。
去有钱人家吃饭,我还是第一次呢。当然以前也去过富有的同学、同事家里,不过他们只能算是中产阶级或者小资产阶级,今天可是和真正的阔佬一起吃饭吔!
“琼斯太太,去别人家吃饭要带点什么礼物?”
“花、香槟、巧克力……”
“谢谢!”我一溜烟地跑了。
罗斯说不必拘礼,不过我还是上街买了一瓶法国香槟,这样的人家礼数可不能怠慢。我又回家穿上我那套最好的西装,打好领带,当然还是方便型的、上吊式的,“周末一定要大采购,”我暗下决心,可不能这么寒酸地去作富人的私人医生。
“晚上好,弗兰克!”罗斯在客厅迎我,外边已经起风了,乖巧的托比从大门口一路跟着我进屋。
“晚上好,罗斯,”我拿过那瓶香槟,立刻就后悔了。虽然是一间平常的房间,却是装饰华丽。真皮的褐色沙发一溜摆开,茶几是意大利风格的整块水晶玻璃,墨绿色的羊毛滚边地毯铺满了整个地板,两枝多层水晶吊灯灿烂辉煌,大幅蕾丝边绣花窗帘从高高的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中央空调的窗口喷着温暖舒适的暖气,那边墙角的小几上还放置着一只中国青花古董瓷瓶。我这才明白自己再拘礼也纯属白搭。
“这么客气,”罗斯接过香槟,淡淡地看了一眼,递给一旁的汤姆。而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坐。”
我讷讷地在沙发上坐下,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隔,一个女仆给我沏茶,一看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利普顿方便茶,那种东西只配漱口。
罗斯问我是什么大学毕业的,什么专业,导师是谁。末了,他点点头,“这样就好,我姑姑该没话好说了。”看起来,尽管他已经成年,还是很依赖他的姑姑的,毕竟失去双亲后,多年来是姑姑一直照顾着残疾的他。
晚饭安排在一间小餐厅,屋子里摆了一张长条桌子。罗斯叫我坐在他的身边,安杰拉.贝尔太太和罗伯特.贝尔先生并排坐着,那边是他们的女儿、罗斯的表姐简。晚饭很丰盛,刚喝过一份新鲜鱼汤,接着上来七分熟的小牛肉。
“姑姑,”罗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停顿了一会儿,“我想……请弗兰克.斯潘塞博士做我的私人医生。”
贝尔夫人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食物,两分钟后才优雅地咽下肚去,“这是你自己的事,不必问我,你已经这么大了。”她根本就没看罗斯一眼。
“嗯,”罗斯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需要有个人看护我,我想斯潘塞医生完全有能力胜任。”
“他已经是你的朋友了,何必来问我?”贝尔夫人冷笑一声。
“是的……姑姑,”罗斯有点赧然,“格林医生太忙了,他哪有时间整天照看我?”
“得了,罗斯,”那边简耸耸肩,“你不过是想找个人陪你玩玩罢了。斯潘塞医生和你年纪相仿,自然合得来。”
罗斯低头叉了一块牛肉。
“别说他了,简,罗斯现在是大人了,不用我们多管闲事了,哪天他还会请我和你爸爸出门滚蛋的!”贝尔太太哼了一声。
“姑姑!”罗斯惊讶地叫了一声,“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是吗?知人知面不知心,”贝尔夫人拈起酒杯喝了一口波尔多红酒,“你情愿相信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外人,也不相信照料过你十几年的亲人。”
“不,姑姑!”罗斯难受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当作母亲!”
“说的真漂亮!”贝尔太太只管吃她的小牛肉。
一阵难堪的沉默,只听见叮当的刀叉声。
“好了,好了,”贝尔先生这会儿来打圆场,“这样吧,罗斯已经是大人了,就由他自己决定吧,不过,斯潘塞医生毕竟年轻,罗斯还应该定期去格林医生那里继续治疗。年轻人嘛,总得有自己的朋友不是!”
大家都没再做声,事情就这么定了。
“今晚我们不住这儿,”贝尔夫人穿上风衣,板着脸。
“你生我的气了?”罗斯脸色忧愁。
“好了,罗斯,”看见他这样,贝尔夫人也于心不忍,她弯下身子吻了罗斯的额头,“我们去你表姐那儿看看外孙。宝贝儿,早点儿睡,别累着了。斯潘塞医生?”
“夫人,”我赶紧上前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以后请你多费心,我们都老了,是该找个靠得住的人接班,”她有些不悦地看着我,抽出了手。
“我一定尽职尽责!”我忙颔首致意,这会儿我才恍然大悟,我应该得体地行一个吻手礼。而不是大大咧咧地抓住一位贵妇人的玉手。
“再见,罗斯,可别再从楼梯上掉下来了,”简也吻了他,看样子对她的这位可怜的表弟并没有多少同情心。
罗斯把我请进他的套房,外边是一间起居室,里边是卧室和卫生间,加起来的面积比我的整套公寓还大,还不包括他的书房和办公室,都装饰得精致舒适、清雅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