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巴赫的曲子,”果然他淡淡地一笑,脸色和蔼。
“巴赫?听起来像个外国人,”其实我不是装傻,而是真的很傻。
“是德国人,”他笑了笑。
我没再问下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德国佬已经去世很久很久了,否则,真的要出大丑了。
接着我们就像年轻人之间那样闲聊起来。他得知我是心理医生,很感兴趣,向我要了电话和手机号码,说有空会去我的小诊所坐坐。
一切都像是小说里的奇遇了。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信不是做梦,我真的时来运转了吗?
“斯潘塞先生,”他注视着我。
“叫我弗兰克,”我已经把他当作朋友了。
“弗兰克,你刚才掐自己的大腿,”他好奇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哦!这个……这个……”我瞪大了眼睛。
回到公寓,已经十点半了。想起刚才的经历,我还是有些恍惚。罗斯腼腆的笑容、光泽的秀发好像还在我面前浮现。十点钟音乐会结束后,他的仆人汤姆上来接他。我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加长的豪华黑色宾利轿车。罗斯打开车窗向我挥手告别,“晚安,弗兰克!”
“晚安,克兰先生!”
他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眼睛里的孤寂,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和忧惧。
叮……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遐思,是比尔。
“喂,弗兰克,”比尔在那边大喊大叫,周围一片嘈杂,“真有你的!”
“什么?”我莫名其妙。
“嗨,别装蒜了!”比尔揶揄着,“我看见你和罗斯.克兰在一起,怎么,刚攀上贵人就把老朋友丢进垃圾桶吗?”
“比尔,别提了,我自己都还在稀里糊涂呢!”原来是为这事,不愧是狗仔队的,嗅觉灵敏。
“哪天请我吃饭,讲讲你的好事!”比尔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好的,一定!”我也对着手机吼着。
第二天是周末,我决定去看看莉莉。好久没去她的公寓了,还想蹭几顿饭吃。
敲了半天门,莉莉才出来,矶着一双毛绒熊的拖鞋,披着宽大的睡袍,一头金发乱蓬蓬的。
“弗兰克,那阵风把你吹来了?”她睡意朦胧地打着哈欠。
“想你呗!”我把门关上,亲亲她的香泽。
“吃了没?”
“没有,一起床就奔你这儿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莉莉从厨房里拿来一盒牛奶,几块饼干,“你先吃点,马上就要中午了,我们中饭吃好些。”然后她转身进了卫生间。
我边吃边到她书房里转悠,书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医学专业书,还有一本笔记本和几张凌乱的打印稿子,看来她也在忙着写论文。一本台历上潦草地涂着一些记事。电脑旁摆着一张她自己的照片,是在海边,风景不错,人照的也很美。其实莉莉也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不过她很会修饰自己,那边书架上除了专业书就是时尚、化妆一类的书籍、杂志、光碟之类的。我们谈了两年,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浪漫多情,只是一般的男女朋友,各有各的工作,闲来上街、购物、吃饭、看电影、度假,有时同居几天而已。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也许会结婚,也许会分手。我想我们只是彼此喜欢,还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
唉,我叹了一口气,青春的理想、憧憬已经一件一件地随风而去了,留给我的只有琐碎的日常记忆和无尽的烦恼了。
莉莉换上居家常服,围上围裙,开始做午饭。其实我的厨艺也不错,特别是pizza和意大利面深得我妈妈的真传。我的外祖父在爱丁堡开了一家意大利餐馆,就是在那里,我父亲遇见了她。
我帮着洗菜、切菜,打蛋什么的。不知是虚荣心作怪,还是自作多情,我有些得意地说起昨晚的音乐会。莉莉听得津津有味。
“我说嘛,你早就应该和有钱人来往了,这不有效果了嘛!”莉莉一边把牛肉放进烤箱,一边叫道,还给了我一个热烈的吻,“有贵人相助,还怕事业没有起色!”
“可是,他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也不一定就会来呀,”我想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别乌鸦嘴了,你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莉莉捶了我一下,又一本正经地合掌祈祷,“他一定会去的!他一定会去的!好了,我已经替你求过上帝了,他老人家该是听见了。”
“借你吉言,”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把面粉和进鸡蛋液里,女人的把戏。
吃过丰盛的午饭,我们出去购物,回来又帮着莉莉打扫房间,洗洗涮涮。晚饭后,我陷进沙发里,打开电视,莉莉歪在我肩上,咕咕哝哝地说起圣玛丽纪念医院的八卦,无非是某医生要结婚了,某护士又生了一个孩子,或者副院长要退休了,谁谁谁能爬上这个肥缺……我换到体育台,刚看了几分钟球赛,莉莉拿过遥控器,换到影视台,看《绝望主妇》。我不想吵架了,只得跑进书房,上电脑看在线球赛。琐琐碎碎的日常生活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把我消磨,好像已经没有梦想、没有憧憬了。
“弗兰克!”莉莉在卧室叫我,声调慵懒。
“来了,”我揉着困倦的眼皮,爬上她的床。好久没有亲热,彼此的眼睛里都燃烧着欲望之火。
“弗兰克,和有钱人打交道要……”莉莉脱下睡衣,又忍不住教训我。想来她当儿科大夫久了,免不了一口哄小孩的口吻,也就免不了把我也当作不懂事的小孩,要经常提醒教导。
“好,我知道,”我迫不及待地扯掉她的胸罩。
“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什么?”莉莉喘息着,热气喷到我的脖子上。
“要注意形象,”我胡诌一气,吻着她的丰唇。
“哦,你知道就好……还要……”她突然推开我,“哦,对了,还要跟紧点,那个什么……克兰先生,你哪天联系联系他,要是他把你忘了,可就……”
“忘了就忘了呗!”我一把将她摁倒。
“哦,不……弗兰克,这可是你的转机……”她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把她的婆婆嘴堵的严严实实了。
黑暗里,只剩下贪婪的呻吟,肢体的交缠,只剩下肉体的放纵,欲望的宣泄。
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我摸索着爬起来,头有些痛。走进客厅,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虚。窗外的街灯依旧睁着瞌睡的眼,依旧有车辆川流不息。一颗心漂泊在纷纭的大都市,却找不到一个休憩的港湾。
我点着一支香烟,抽了几口,半睡半醒之中,有一个身影总在心头萦绕,我知道,那是罗斯。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诊所还是门庭冷落。来找我看病的,无非是一个叫约翰的老酒鬼、一个单亲妈妈陪同的问题少年、一对整天无事生非的中年夫妇、一个患妄想症的昨日影星。
“哦,斯潘塞医生,我真是生不逢时!”一位半老徐娘坐在我面前,长吁短叹,还掏出真丝手帕擦擦眼角。
“是呀,人生总是有起起落落嘛,”我只得顺着她的话附和着。
“你看,当年我是多么美啊!”她从一只旧鳄鱼皮手袋里摸出几张剧照,“这是在百老汇,你瞧,这就是我,连美国人都知道我!哦!黄金时代!”
“你现在风采依旧,”我不动声色地安慰她,我知道其实她不过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来消磨无聊的时光。
“哦,你真会说话!”她摆出一个自认迷人的笑容,“一定是个好情人!”
“是吗?”这可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评价我,但愿如此,可惜并没有人真的在这方面赏识我。
和她唠完嗑,也到了中午。草草吃过饭,莉莉打来电话,东拉西扯了一通。我明白她是想打听事情的进展,我借口累了想睡一会,关机了事。
也许他真的早就他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贵人嘛,总是多忘事,何必自作多情呢!我伏在办公桌上,打起了瞌睡。直到下午琼斯太太来上班把我叫醒。
“弗兰克,下午汤姆会来,别睡了,”珍妮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提提神。”
“谢谢,”我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走到门厅,活动一下腿脚。
这时一辆黑色的加长宾利悄没声地驶过,好像有点眼熟。是他!我差点叫出来。可是车子已经毫不留情地驶过去了。哦,得了,我心里教训着自己,眼花了吧,想钱想疯了。他那天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我就把肥皂泡当馅饼一口吞下去了。真是没出息!
我懊恼地回到办公室,拿来医学杂志胡乱地翻着,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请问,这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地问道。
“哦,先生,这里是温馨港湾心理诊疗中心,”琼斯太太殷勤地招呼,“弗兰克!”
我一口气没缓过来,呛了一口,“来了,来了!”我慌慌张张地抽了一长条纸巾抹掉桌上的咖啡,急急忙忙跑出来,是罗斯!
“下午好,”罗斯.克兰摘下墨镜,坐在宾利车里。
“就是这里?”旁边一扇车窗摇下来,一位老太太定睛打量着我那小小的诊所门面,一脸的怀疑。
“下午好,克兰先生!”我赶紧微微鞠躬。
汤姆下车打开车门,把折叠的轮椅打开,抱起罗斯轻轻地放进椅子里。
“罗斯,你没搞错吧!”老太太有点生气,“找这么个小地方?害我们兜半天的圈子。这个……”
“弗兰克.斯潘塞博士,”我一旁点头致意。
“姑姑,我想换个医生看看,”罗斯让汤姆推他进去。
“换个医生?难道你不信任格林医生?”里边一个老头的声音。
“姑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罗斯有点生气,“斯潘塞医生,你不肯给我看病?”他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哦,没问题,当然,乐意效劳!”我忙把他推上台阶。
“罗斯,你可以找别的名医看,何必……”老太太豪不客气地瞪着我。
“姑姑,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你们可以回去了,”罗斯头也不回。
“哦,这孩子!”老太太拉着老头下了车,跟着进了诊所,“这么小的地方,一看就是初出茅庐。斯潘塞医生,你难道要把罗斯少爷当作实验用的小白鼠?”
“姑姑,”罗斯满脸的不高兴,“请你尊重弗兰克。”
“弗兰克?”老太太惊讶地撇嘴,“你已经叫他的名字了!”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罗斯进了我的办公室。
他的姑姑和姑父这会儿气呼呼地坐在窗口的沙发下,以有钱人的特有的傲慢优越的眼光藐视我。
“我想和罗斯.克兰先生单独谈谈,”有了罗斯的支持,我不免胆大起来,“失陪。”我微微欠身,推着轮椅进了隔壁的诊疗室。
“对不起,弗兰克,”罗斯摇摇头,“我只是说想到你这儿来看看,结果他们大惊小怪的,非要跟我一起来。”
“没关系,”我关上门,“你姑姑和姑父都是关心你。”
“关心我,够关心的了,”罗斯若有所思,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微微一撇。
我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克兰先生,”
“叫我罗斯就行了,”他莞尔一笑,羞涩地看看我,“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你信任我,”我觉得精神好多了,好像连头发都抖擞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听音乐,”我走到桌子边,打开装cd的抽屉,“来点瑜伽音乐,怎么样?”
“好的,”罗斯点点头,“我从没听过这种音乐。”
我给他戴上耳机,给他放了伴随着海浪拍击海滩的冥想乐曲。罗斯安静地坐着,倾听着神秘的心灵耳语。我不想直接询问他的病情,甚至不想看他的病历。我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放松心情和肉体,而不是紧张地关注自己的不适。
“想躺一会吗?”我低声问他。
“嗯,好的,”他闭着眼睛。
我把轮椅推到一个小床边。那是一个可爱的蛋壳型的睡椅,下面一半是床,上面一半是可以活动的盖子。我想把他抱起来,碰了一下他的手,却见他突然睁开眼睛,手痉挛似的缩着。
“对不起,”我也吓了一跳,立刻明白自己太鲁莽了,毕竟平时照料他的不是我。
他迟疑片刻,然后伸出手攀住我的胳膊。我探下身去,小心地将他抱起,感觉他并不怎么重。我把他放在小床上,给他盖上毛毯。
“想睡吗?”我问道。
“嗯,”
“那就睡一会儿,”我关上蛋壳盖上的灯,静静地看着他安详的面容。棕色的发丝柔顺地披在他的额角,五官的线条很直,却并不刚硬,显出纤丽的姿容,尖尖的下巴颏儿像是被雕塑家的凿子修饰过。他的脖子姿态优雅,正如受过很好教养的人那样。肩膀有点儿窄,有点儿溜,身板儿单薄,一双手细长柔软,仿佛指尖上还跳动着无声的音乐。
“弗兰克,”他喃喃低语。
“嗯?”
“你一直在等我来吗?”
“是的,罗斯。”
这个星期六中午,比尔正好没事,我请他出来喝一杯。
“弗兰克,说说那天的事儿,”比尔叫了一杯啤酒。
“那天的事儿?”我喝着威士忌,“不过是偶遇嘛,”我把那天帮罗斯捡书,后来在音乐会上巧遇,再后来他来我的诊所的经过简单述说了一遍。
“哦,”比尔点点头,“你可真有运气。”
“是吗?”我让侍者往杯子里加了几块冰块。
“罗斯.克兰很少参加公开活动,”比尔把胳膊撑在吧台上,“我当记者七、八年了,只见过他二、三次。这次让你撞大运了。”
“哦,”我吃惊地看着他,“确实。”
“而且像他这样的有钱人肯屈尊到你的小诊所来,可真是难得,”比尔看着我。
“是啊,我开始也认为他只是顺嘴说说而已,”我晃了晃杯子,叫侍者给比尔再来杯爱尔兰黑啤,“你一定知道他们家的情况。”
“我就知道你会问的,”比尔笑笑。
“得了,凡人都有点好奇心嘛,”我耸耸肩。
“十几年前,罗斯一家在意大利度假,遇到了一场严重的车祸,他的父母死了,而他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哦。”
“他是独子,继承了大笔的家产,当然克兰家还有些别的成员,但是他们基本没份。包括他的姑姑和监护人安杰拉.贝尔夫人。”
“是这样。”
“所以,你可得好好看待你的这个病人,”比尔意味深长地一笑。
“知道,”我拍着他的肩膀,“还得多谢你,老兄!”
“老朋友了,还说这些,”比尔向来颇有些豪气。
“不过,罗斯已经成年了,他的姑姑不应该再管着他了,”我有些纳闷。
“没错,”比尔神情有些诡异,“富人家的事,谁知道!罗斯的身体不好,总是看医生,要是他哪天见上帝去了……”
“我明白,”我心领神会,“有钱人就是一只会走路的钱包。”
“没错,罗斯.克兰就是一只坐在轮椅上的钱包。”
下午,我懒懒地在家午休,莉莉打来电话,叫我去吃晚饭。我推说有事,不想去,其实我对她的心已经渐渐冷下去了。莉莉是个精明的女孩子,当初我开诊所的时候,并没有向她借钱,而她也没有意思拿自己的钱冒险。要是我事业有成,她当然不会放过一块肥肉,要是我破产了,她也乐得毫不沾边。她叫我去吃饭,还不是想打听打听我有没有搞定有钱人的本事。我叹了一口气,索性把脑袋埋进被子。
叮……手机铃声急切地响起。
我翻身摸了一会,在枕头下找着手机,是一个陌生电话。“喂?”
“弗兰克?”一个低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