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有点头大,不知这个疯疯癫癫的昨日影星又有什么新花样。
说曹操曹操就到,珍妮太太前脚刚走,爱丽丝马普尔小姐后脚就进门。“弗兰克,要走吗?“今天她一身日本艺伎的打扮,一头红头发高高地地隆起,上面还插着六七把木头梳子,一张脸抹着鞋底般厚的白粉,嘴巴又涂的血一般绛红,恐怖如鬼魅。更奇怪的是她的和服,我想那应该是和服,下摆小的几乎让她迈不开步子,袖子又大的如同两面大旗,宽阔的腰带把她捆的水桶般粗壮,还在后面打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是的,”我忙着收拾东西,“对不起,您以后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我觉得还是跟你很投缘,“马普尔小姐晃着手里的檀木镂空折扇。
“那多谢了,“我可从没有这么想过。
“去度假?好主意,和谁去呢?不可能你一个人去,对不对?“马普尔小姐娉娉婷婷地坐下。
“嗯,是和……另外一个人去,“我支吾着。
“哦,“她点点头,“让我猜猜,是……情人?”
我没好气,只得不吭声。
“我会想念你的,弗兰克!”她满脸的戏剧感,有点夸张,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会想我,反正我是不会想念她的。
“跟你在一起很愉快,”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希望如此,不过你肯定更愿意跟情人在一起,”她摆弄着扇子的穗子,忽然站起身,高声吟哦“哦,请让我的诗篇做我的辩士,
替我把缠绵的衷曲默默诉说,
它为爱情申诉,并希求着赏赐,
多于那对你絮絮不休的狡舌:
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
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
我早就习惯了她的神经质,并不在意她是否处在现实中还是在戏剧中。
“弗兰克,“她转身看着我,“想算算爱情运吗?”
“请便,”我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虽然她上次似乎是算准了。
“嗯,”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又拿过我的手掌研究一番,一双娥眉不由得拧起来。
“怎么了?”我笑着,别是吓唬我吧。
“珍珠虽美,可得向着深海里去捞,黄金珍贵,要经过大浪淘沙,同样,爱情美好,却也伴随着苦难与艰辛,“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一时模不着头脑,还以为她又是在演戏。
“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她把折扇合起,“但是,确实会有阻碍,也许……”
“什么?”
“当然,就是我师父她也不能预言未来,”她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项链,“拿着,这是师傅给我的护身符,带着它,你会平安的。”
“不,我……”我忙推辞着。
“是我送给你的一件小小纪念品,毕竟让你忍受了我这么久,”她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要我注意她这回描的是日本式眼影。
“哦,那就谢谢了,”我只得接过来。那是一串银制的项链,坠子是一个圆形的钱币状的物件,刻满树叶形的花纹,还有几个符咒一般的古怪文字,中间镶嵌着一个可爱的绿松石。
“再见,弗兰克!”好不容易把她打发走,“叮……”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比尔克莱门斯。
“喂?”
“弗兰克,真有你的!”比尔似乎在拿我开心。
“怎么了?”我一边捡着满桌的文件。
“怎么了?你上报纸了,老同学!”
“胡说!”我嗤之以鼻。
“《太阳报》第二十版,自己去买一份看吧!”
“真的?”
“当然,你和罗斯克兰昨天去压马路了吧?”
“嗯,”
“被我的同事撞见了,嘻嘻……”
我这才想起来,那天在店里听到的咔嚓声原来是照相机的声音,这些无孔不入的狗仔队!
“头儿要我来挖点料,我说另有事情,推掉了,我当然不会坏老同学的好事了!不过以后可要注意哦!”
还有这事?我匆匆收拾好东西,锁上大门,开车回去。路过一个报刊亭,顺便买了一份《太阳报》
果真在二十版的娱乐八卦栏目里有一张不大不小的照片,题为《罗斯克兰的男友?》。哦,我的天!我急急忙忙地开车,得赶紧跟罗斯说一声。
*
上了楼梯,却听见虚掩的门里有说话声,是贝尔夫人。她和贝尔先生又搬回来住了,罗斯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不提卫康公司的事情,反正都过去了,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
“罗斯,你看看!”贝尔夫人有点激动,“你们都上报纸了!”
里边一阵沉默。
“我看,那个斯潘塞医生根本就不该呆在这儿,你该叫他走人了!”
我躲在门边大气也不敢出。
“他对我很好,”罗斯的声音不高。
“很好?!”贝尔夫人哼了一声,“我想你是一个人太寂寞了,没错,你得找个女朋友,改天我叫盖尔太太给你物色一个……”
“格林医生建议我出去修养一阵,”罗斯打断了她的话。
“去哪儿?”
“先去巴黎。”
“什么时候走?”
“明天!”
汤姆当天晚上就火速购买了两张去巴黎的头等舱机票。吃过晚饭,罗斯就叫我去给他收拾东西。
“这么急着走?”我把他的几件衣服折好,放进旅行包。
“嗯,”罗斯坐在书桌边忙着处理一些文件。
“报纸的事……嗯,我知道了,”我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话题。
“嗯,”罗斯头也不抬。
“也许……这真的不好,“我有点难过,自己倒没什么,虽然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上报纸,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只是罗斯从此要忍受别人议论了,而他根本就讨厌被人嚼舌根。
“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罗斯平静地安慰我。
“也许……也许我真的不该……”我费劲地说道。
“什么?”罗斯停下手里的笔,有点生气。
“我给你添麻烦了,”我把他要的一本书放进去。
“是我拉你去逛街的,你添了什么麻烦?真是!”他责备道,“你听见什么了?“
“对不起,我买了份报纸,本来想赶紧告诉你,恰巧贝尔夫人在你屋里,我知道这不好,可是……”我招认道。
“好了,听见了就听见了,”罗斯漫不经心,“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可也不用这么急嘛,”我还是有点不安,这简直就像逃跑。
“我乐意!”罗斯满不在乎,反正他一向发号施令,想怎么样就立即要办。
“是,少爷!”我一躬身。
“你都听见了?”罗斯审视着我。
“是,”我别过脸去,“贝尔夫人的话你可以考虑。”我可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死乞白赖地跟着罗斯。
“你是我雇的,关她什么事?”罗斯不高兴,经过卫康的官司,他也看清楚了这班亲戚的嘴脸。
“可她毕竟是你的姑姑,”我说。
“是的,她还悉心照顾了我十几年,”罗斯耸耸肩,“就算这样,她也不能因此就要求我言听计从吧?”
我不吭气,他的东西也不多,我把包收拾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弗兰克,闹什么情绪?”罗斯咬着笔头。
“没有,”我尽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过贝尔夫人的话确实让我难受,特别是她提到给罗斯找女朋友,尽管我不承认自己在吃醋,还是有点心痛。
“弗兰克,”罗斯笑了笑,声音温柔如水,他张开手臂,“过来!”
我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拉住他。
“安杰拉姑姑只是从她自己的立场说话,你别在意,”罗斯把脸贴在我的胸口,。
“她的话你可以考虑,“我嘴巴上硬,却止不住心酸。
“不,我不会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了,“罗斯抚摸着我的后背,“因为你不仅给了我快乐,还给了我自由!”*
第二天一大早,克府上下都来送我们。贝尔夫人一大堆车轱辘话,叫我好生照顾罗斯,不要热着了,不要冷着了,不要饿着了,不要吃撑了,要按时吃药,适量运动,等等等等……我一叠连声地应着,“是,夫人,好的,夫人!”
托比依依不舍地跳到罗斯怀里。
“在家听话,可别老是淘气!”罗斯挠了挠它的毛。
我们挥手告别,踏上了遥远的旅途。从此我才深刻体验到什么是奢华的人生,尽管克府的生活已经很讲究了,然而比起外边的花花世界来,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一个小小窗口罢了。不过,更纷繁复杂的还不是那些种种的令人称奇的物质世界,而是人的内心世界。这可够让我这个心理医生好好钻研一辈子了。
我们在戴高乐机场下飞机,立刻就打的前往丽姿饭店。侍应生殷勤地照应我们,罗斯生下来就是嘴里含着金钥匙的,而我这个乡巴佬可就浑身不自在了。“我自己拿,”我紧拽着自己的旅行包。
“弗兰克,这儿一切都不用你动手,”罗斯轻声提醒我。
进到房间,高大的天花板、阔气的十八世纪风格家具、大理石的小件雕塑、色彩华丽的油画、现代化的设备,让我目不暇接。
“弗兰克,”罗斯叫我,“我的钱包。”
“哦,”我赶紧掏出来,罗斯在飞机上把一个钱包交给我保管,里边是一些零钱,说是零钱,却是各种面额的欧元,满满一大扎,塞的鼓鼓的。
罗斯掏出一张给了侍应生,“以后你要学着给小费。
侍应生鞠了一躬,看来对这位少爷的大方很满意。
在饭店里休整了两天,我们就出门上街去了。其实当年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也曾来过巴黎,那时囊中羞涩,只是一个背包客,走马观花地四处溜达,和几个同学一起扎堆地跟着其他旅游者转悠。啤酒喝了不少,美景倒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跟着罗斯,可以细细品味这个花都的美妙精微的动人之处了。
罗斯很注重衣着打扮,每天都不重样。今天是一套白色的西装,里边衬着月白的衬衫;明天是草绿色的T恤,围着一条同色系的亚麻围巾;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混搭,颇有波西米亚流浪汉的范儿;再就是摇滚风格的重金属装……我想要是当年没有那一场事故,罗斯如愿地成为了摇滚明星,他现在该是娱乐八卦的宠儿,媒体娱记的骄子了,该会让多少女孩子疯狂尖叫、如痴如醉!
“弗兰克,你不看画儿,老盯着我看干嘛?”我们在卢浮宫里,正欣赏提香的不朽之作《维纳斯的诞生》。罗斯指着画儿跟我讲解,他的知识很丰富,受过良好的教养。
“看你就够了,”我痴痴地应声。
“贫嘴!”罗斯嗔怪地白了我一眼。
“弗兰克,想当年巴尔扎克就坐在这里写他的《人间喜剧》,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和古人在同一个空间、不同的时间相遇了,”我们坐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里,品味着香浓的曾引起无尽灵感的咖啡。
“嗯,”我还是呆望着罗斯,他今天一身文艺青年的装扮,倒是很适合坐在这里和逝去的文人骚客一番神交。
“弗兰克,你真是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罗斯无奈地拍拍我的脸,好叫我清醒一点。
“你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我两手抱着咖啡杯,呆头呆脑。
“哦,弗兰克,”罗斯恼的扁起了嘴。
第三十三章
晚上,罗斯精心打扮了一番。我们要去参加一个莫扎特作品音乐专场。
“弗兰克,”他盯着镜子里的身影,“后面的头发梳平了没?”
“平了,都可以当镜子了,”我扶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要把头发披下来,遮住耳朵?”他试着梳下一缕丝一般的棕发。
“嗯,我觉得,”我仔细端详着,“好像,你的脸比较窄,这样遮住就更窄了,像个小孩了。”
罗斯想了想,“弗兰克,你很有进步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啦,”我去给他拿那套燕尾服。
“弗兰克,上次给你买的那套燕尾服你穿了去吧,”罗斯小心地伸进胳膊。
“不,不,”我忙摇头,那套礼服穿起来真是滑稽,不是把我穿成一只燕子,而是一只十足的企鹅。
“可我觉得你穿上很好看,”罗斯说。
我还是摇头,可不想在屁股后面挂两片碎布。
“真是奇怪,“罗斯每每对我的神经质大为不解,只好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倔脾气。
罗斯租了一辆豪华的凯迪拉克,每天搭乘在巴黎城里四处转悠。今晚是去金碧辉煌的巴黎歌剧院。
“这是莫扎特的代表作,“我们坐在二层包厢里,罗斯给我讲解。
“哦,“我还是听不出什么奥妙,正在他身上的香水熏陶下,神游万仞之中。
“真是,”罗斯也懒得吭声了。
这时,我忽然发觉对面二层包厢里有人在用望远镜窥探我们。开始我还是不很肯定,只见那个阔太太一会儿放下望远镜,一会儿又拿起来,仔细地往这边看过来。
“罗斯,”我推推他,“对面有人观察我们。”
“是么?”罗斯也仔细查看,“你肯定?”
“当然,我觉得她的视线就是往这儿来的,而且她应该是盯着你看,“果然,那个太太见我们交头接耳,也意识到被人发现了,急忙放下望远镜,似乎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什么好看的!”罗斯的脸涨红了,他最讨厌别人盯着自己看,如同看见怪物似的,“变态!”他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
“她要是再看,我就去问问她有何贵干,”我一旁说道。
过了一会儿,一位侍者敲门进来,问这里是否是克兰家的人。
“这位是罗斯克兰先生,”我开言道,瞥见对面的那个阔太太正往这边看过来,想必是她打发人来问的。
“哦。有位克莱德曼夫人说是伊丽莎白克兰夫人的好友,”侍者微微鞠躬。
罗斯愣了一下,看看对面的太太正冲着他微笑。
音乐会散场后,罗斯请那位克莱德曼太太一起到附近的咖啡馆小坐。
“孩子,你实在太象你的母亲丽翠了,“克莱德曼夫人唏嘘不已,“一双绿眼睛和笑容简直一模一样。”
罗斯笑了笑,殷勤地请她用些点心。
“我们是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同学,“克莱德曼夫人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闺密死党,呵呵!”
“哦,我记得那年妈妈带我到巴黎,确实去了一位克莱德曼夫人家中,”罗斯也想起来了。
“对,那时你还小,大概七八岁吧,还是个小淘气,满头跟你母亲一样的耀眼金发,”克莱德曼夫人笑着,她的容貌依然迷人,只是有点富态了。
“是,”罗斯有点尴尬,“我还把您家的猫咪灌醉了!”居然罗斯小时候会这样皮?我是万想不到,平日里玛丽安大妈总说他是个乖孩子。
“呵呵,”克莱德曼夫人也乐得合不拢嘴,“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常常想起这些往事,可巧今天晚上就正好坐在你对面!”
“是啊,”罗斯也点头。
“孩子,你的母亲……唉……真的可惜,”克莱德曼太太用手绢擦擦眼角,“真是想不到会……天有不测风云……”她叹息了好一阵,“你就是在那次事故中……”
罗斯默不作声,他不想回忆那次可怕的经历。
“我明白,”克莱德曼夫人立刻心领神会了,“可怜的孩子,难为你了……”
“没什么,”罗斯故作轻松地笑笑。
“丽翠一直是个要强的女人,看来你跟她的脾气也很像,”克莱德曼太太说道,“丽翠给我写信时常说到你,还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罗斯的眼睛里闪闪放光,有点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