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了,他究竟与大人谈些什麽,琬儿不清楚,不过曾在院里遇见过,他正逗著少爷开心地玩。」此时琬儿大至将较大的碎片拾尽,拿来搁在一边的抹布将细小的碎屑拢在一起。
「喔。」白莲目光落往那一盆残骸,精致华美的屏风承接了一场无妄之灾,躺在盆子里的碎片仍反射光芒闪亮著。「琬儿,你知道这屏风大概的价值吗?」
「一般的琉璃屏风不贵,但这片出自名家之手,雕镂和上色都不凡,加上打造师傅的名声,大概要上百两吧!」折著手指计算,「琬儿也不知准不准确,实际的数目得问帐房才会清楚。」
百两!
白莲瞠大双眼,以他目前毫无谋生能力的状态,不要说百两,他连挣到十两、一两都有问题。
不知道以这时候的薪资如何计算,他得不吃不喝做多久的苦工才攒得到?
瞧著白莲的反应,琬儿噗嗤一声娇笑道:「公子放心,大人不会放在心上的,光看大人把这屋子让给公子住便知道了。」
「这间房原来是天寻住的?」难怪会布置得美轮美奂,常理来说,客房就算放了名贵的饰物,至多也不过一项,而这儿的物品都快将博物馆的古文物区给压过去。
琬儿点点头,「是的,这屋是大人的寝房。」
「这里被我占了,那他睡哪儿?」
琬儿又被白莲的语气逗笑,「大人这几日都在书房过夜,有时大人在夜里处理事情,晚了就暂宿在书房里的卧榻,但那儿远比不上这儿舒适。」
白莲每日都在书房待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摆设布置皆熟悉,那张设在窗边的卧榻是张偏硬的床,若是自己睡上一晚,全身骨架都要僵硬了。
「整理好了,琬儿先下去,一会儿为公子准备晚膳。」琬儿端著盆子站了起来。
「嗯,谢谢你。」琬儿一席话让他思绪清明过来。
「公子不用客气。」轻笑著走了出去。
***
用过晚膳,白莲踱到花园里,书房就在花园另一端的位置,点点灯火由窗棂透了出来,他正在书房里吧!
如是想著,却没有举步往书房去,反而旋身走入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下。
凉亭倚湖而建,一半在湖边陆地上,一半凸出在湖上,湖水的妩媚与园里花木扶疏,凉亭里尽览无疑,为观览花园景致的最佳地点。
然白莲无心於美景,独坐於靠水的一边,凭栏望著黑黝黝的湖面。
湖半为天然半为人工,宅邸兴建时为将此湖融入建筑之中,曾将湖缘往花园处挖掘延伸,造出流水景致;自然形成的湖泊范围,则泰半位於府外,湖由府内向外延伸扩展,外头是片未有开发的天然树林,建筑里的园林与宅子外的树林相互呼应,宅邸与自然景致融为一体,相辅相成,丝毫不因住宅兴建破坏环境。
白莲虽是看著,却又什麽也没看见,可惜了园林在夜晚的另一种风情。
映在他眼底的不是景色,是这个空间里不存在的踟蹰。
来到这个距离书房不到百步之处,他犹豫了,彷佛看见他的怒,旋即又是他的痛、他的柔情,多种面目在眼前交织,视线渐渐模糊。
害怕任天寻发怒,那种冰冷把人隔绝於外的感觉,在那种状态下,白莲感到与他的距离变得好远,也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却是他惹出来的!
一个人用晚膳,少了分享美食的人,少了绕在桌边的谈笑,清冷的餐桌令他食不下咽,辜负了一桌佳肴。
起了一种叫做想念的情绪,可想念,应该用在距离遥远的人上,任天寻与他之间的实际距离并非遥不可及,伸手……却又碰触不到。
禁不住那种失落,白莲明白少的是他──任天寻,食不知味的一餐结束,立刻快步往这里走来,当他越走越近,步伐越放越慢,甚至转入不相干的凉亭坐下。
个人造业个人担,再怎麽样也要见上一面才知道,在这里暗自揣测不会有进展与结果。
做了决定,白莲移步来到书房外,并迅速在门上轻敲两记,让自己没有退缩的馀地。
「进来。」沉沉的声音传出,是任天寻。
白莲推门而入,在距离桌案五步之遥处停下,静静的看了任天寻一阵,而後低垂下头。
摊开在桌案上的书简写了些什麽,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当白莲出现在花园里,他的眼便悄悄透过镂空的窗棂跟上他的身影,看著他在凉亭里坐著发呆,看著他带著挣扎走过来。
由他在花园里绕行,加上呆坐凉亭的行为做推论,任天寻以为他会犹豫上一下子,未料竟立即伸手敲门。
「有事吗?」
不愠不火的语气,就是那横越不了的距离,白莲心头一颤,他是有资格生气。
咬咬下唇,这副模样的任天寻让他不敢再重提方才的话题,「那个屏风……」却更有惹怒任天寻的本事。
「是我击碎的。」温度下降,原来屏风比较重要。
「嗯……很值钱吗?」白莲想不到其他话题,只好硬著头皮继续。
「还好。」钱更重要是吗?任天寻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喔,大概……值多少?」眨眨眼,白莲准备接受事实。
「不多,两百两整。」伸出两根手指,明明白白的摆在白莲眼前。
「那麽多……」吞了口唾沫,「可以分期付款吗?」
「什麽?」分期什麽,那是什麽奇怪的用语。
「就是……分次偿还。」白莲勉强解释。
「过来!」任天寻突然一喝,这人听不懂他的话吗?额际好像有什麽正在跳动著。
「喔。」债主最大,白莲小媳妇乖乖走到任天寻恶婆婆身边。
拉住他的手使劲一扯,白莲没有站稳跌坐入任天寻怀中,像极了自动投入熊怀抱的猎物兔子,任天寻看著他的眼似在诉说:该从哪里开吃好呢?看得小兔子白莲更是惊慌,动也不敢动地缩缩脖子僵著身子。
大熊锐利的牙在咬上兔子鼻尖前煞住势子,熊,呃不,任天寻说话了:「可是在这里只有银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气息喷在白莲鼻间,真有那麽点仰人鼻息的感觉。「那怎麽办……」他已经先取货了。
小兔子垂著眉毛,无辜的让人不忍欺负,任天寻好心地放过他。「我说,屏风是我打碎的,听不懂吗?」
「可是,是我害你打破——」白莲的话说到一半即被打断。
「你不知道我有的是钱吗?」任天寻的修养都要被磨光,开始用鼻孔喷气。
「不是钱的问题,是我惹你生气,你才会拿屏风出气,我只想做些补偿。」缴扭著手指,话说得别扭。
轻叹一口气,任天寻自从认识白莲以来,连叹气也多了,有谁能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张嘴吁出一口塞在胸口的闷气。
「金钱只是一个衡量的方式──唔……」
为堵住那张呶呶不休的嘴,任天寻不排斥用一种完全不吃亏的方法,顺道索取「补偿」。
空气进入的地方被堵住,吸不到鲜氧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白莲被吻得发晕,抵在他肩头的手怎麽也推不动,只有这样让任天寻吻到甘心。
「呼,你、你干麻又吻我?」白莲双颊泛红,气喘吁吁,看得另一方心驰荡漾。
「你该知道我存著这个心,何况是你说要补偿我的。」唇角勾起坏坏的弧度,「我又不缺钱,所以我选──」
「不行!」白莲急急大喊,「我不会为钱出卖自己,而且这样得到的,你也不屑要不是吗?」
「是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这麽了解我,可是因为心里有我?」见白莲不再继续绕著屏风打转,任天寻感觉松一口气,朝他露齿一笑,顺道将话题扯得更远,往他有兴趣的那方发展。
噢!不要笑得那麽天怒人怨,白莲不知怎地觉得那排整齐的白牙异常刺眼。
「我、我……」没有,两个字却说不出口,想起任天寻那副心痛难当的模样,酸涩感凝在心头,到了口的话吞了回去。
他是怎麽了?
白莲自己也理不清,起身按著莫名焦躁的胸口飞也似的夺门而出。
被落下的任天寻寒著一张脸,咬牙忍过一阵心痛,在他心中,他就像瘟疫一般吗?就连拒绝的话也吝於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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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人被扔下,很公平的~嘿嘿
莲染红尘 07
「呼、呼……」大口大口的喘气,按在胸口的手明显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力道。
不知所措令他选择了一个最糟的方式──
逃,逃难似的离开他的身边。
对自己过大的反应不解,他总是平和温吞的,这下好不容易稍稍纾解的凝滞气氛,肯定又因这事纠结在一块。
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让头脑清晰。
夜里沁凉的空气进入胸腔,浮躁的心渐渐平复,慢慢在廊上跺著,想著方才的失常行为。
为什麽「没有」两字说不出口?害怕伤他吗?
他知道是的,但他就这样跑开,等於是行动上的拒绝,且是如此激烈,定也没让他好过。
若不喜欢,该趁机会拒绝的,那两个字无法说出口,难道全因为任天寻?
白莲隐约有种感觉,要是他拒绝了,这几日来的种种将不复存在,读书时的笑语、一同用膳为他夹菜的体贴,还有那个骄阳也要逊色的笑,一切都会消失,他面对的,会是冰冷的任天寻,那个他不认识的一面。
便是他再遇险,他也不会再来救。
他不要、不要啊!
一想到这,他气息一滞,堵得胸口发闷,难受得紧,这是怎麽回事?任天寻的问话飘入脑中──
可是因为心里有他?
是吗?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原来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他也……在意他。
任天寻的心也跟他一样闷得难受吗?在他那抹含著痛的眼神闪现的时候。
停住脚步,他转身欲走回书房,却害怕在看到任天寻难受的神色,他会不知如何面对,只好落寞地回到寝房。
窝在床上把整个人埋入锦被里,被榻有仆婢经常整里,就连下午才盖过的他的气息都淡得几乎嗅不到,何况是多天前便已不睡在这里的任天寻。
但白莲仍是轻轻嗅著锦被,想像著他曾住在这里的情形,直到禁不住睡意才闭上眼睡去。
***
隔日醒来已接近中午时分,白莲在府内是只游手好閒的米虫,通常都睡晚晚,醒来刚好把午膳当早膳吃。
奇怪的作息与众人格格不入,整理寝房的时间也被迫从早上改至下午,但因有任天寻罩著他,也没人敢多嘴。
午膳仍是一个人用,任子霄也没跑来,问了琬儿,只说:「大人差人回来说今儿个有几件大事,留在宫中商议,不回来用午膳;少爷那边则是夫子多出了些功课,正在烦著呢。」
「喔。」白莲应了声,默默扒饭。
琬儿手支下颔,歪头疑道:「大人去留没人能过问,也不需向谁报备,平常也有在宫中久留的时候,却不见大人差人回来说过。」
「也许是不想浪费一份餐点。」无意义地回著,继续扒饭。
「不是吧,府里人那麽多,会吃完的。」而且还能享受到难得的好伙食,虽然平常他们吃的也不差。
可以当作是说给他知道吗?白莲想著,或许只是他自作多情,还是吃饭吧,扒扒扒。
「公子别只顾著吃饭,配点菜才好吃,否则才叫浪费。」那一桌子菜真瞧得人食指大动阿。
见琬儿看著那盘醉鸡腿双眼闪亮的模样,白莲忍不住笑她:「瞧你,又没饿著还那麽馋。」把盛著鸡腿的白瓷盘子推到琬儿面前,「我一个人吃不了这麽多,帮我吃点吧!」
「那麽琬儿不客气了。」说著,琬儿快速扫光那盘腿肉,吃毕还餍足地伸舌舔舔嘴。
「记得擦嘴。」瞧她吃得满嘴油亮,白莲不禁被逗笑,当然还记得要把盘子挪回自己面前,然後又缓慢地端起碗筷。
「嘻。」琬儿耸耸肩,模样甚是俏皮。
端著碗筷拨弄著米饭,突然想到:「琬儿,这里世风如何?」这个问题问从小生长在此的琬儿再适合不过,且除了琬儿,他真不知可以问谁。
「公子问哪一方面呢?」民风纯朴云云的话应该是不用问,琬儿想他欲知的应是比较特别的。
「婚嫁方面的风俗……」应该比较相关。
「公子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央大人为公子提亲一定成的。」说到婚嫁,琬儿马上往这方面联想。
摇摇头,琬儿的联想让他不禁苦笑,「我也才出门过一回,哪里找情投意合的姑娘。」
「也对,那公子要问什麽呢?」琬儿俏脸尽是不解。
「像是男人娶妻妾之类。」这样问对吧?
「喔,只要有办法,多妻多妾也无不可。」虽然琬儿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
果然同猜测的差不多,但任天寻有权有势,府里却不见半个妻妾,只有任子霄的存在代表他可能娶过妻。「天寻呢?府里并不见似妻妾的女子。」
「原来是问大人,」琬儿窃笑,「琬儿也不知道,许是嫌吵。」
不理会琬儿暧昧的笑,「吵?」
「人一多,互相争宠、勾心斗角,这种事件在多少官宦府邸里上演,看得令人厌烦,这样清清净净的多好啊!对我们来说主子是同一个,就是大人,相处之间不会因各为其主而不睦,大家和乐地共事一主,反而好呢。」琬儿颇有感慨地道。
「好复杂……」处在一夫一妻制的时代下,虽说仍有部分人娶了多个老婆,他仍很难想像那种争权夺势的事发生在家庭里。
「就是说阿。」
「天寻有……需要的时候,没有妻妾怎麽办?」有些好奇,他不认为他的私生活像个和尚。
「呵呵,」好像他问了什麽蠢问题般,琬儿笑了一下,「召些美人入府不就得了,大人给的赏赐够那些欢场小姐好一阵子不做生意,有机会的话她们争破头呢。」
「喔……」勾栏院无论哪个时代都存在就是这麽来的。「那麽男风呢?」题开了许久,终於进到重点。
「公子有兴趣?」琬儿撑大眼望著他。
「只是想知道,有些耳闻……」瞧琬儿那副模样,肯定是非常态的事吧!
「有些人家里会豢养娈童,那只不过是有钱人一时起了兴头,想嚐嚐鲜,通常沦为娈童的都是些可怜的孩子,养著他们的人是看不上他们的,一旦夫人不允,或者兴致过了,便将他们驱逐出门。」琬儿的脸上有著一丝黯然。「说来我们这些作下人的,还算是幸运的了。」
「如果是两个人相爱呢?」娈童建立在金钱上,没有感情基础,说弃就能弃,要是双方都深陷其中,就不是那麽容易罢手。
「相爱……琬儿不知道两个男人会不会相爱,不过若爱上了,也只能偷偷在一块儿吧!世道不会容许的。」琬儿思索著,然後庆幸她是女子,否则若是自己遇上,该如何是好。
白莲想著在自己的时代里,虽已有不少地方承认同性婚姻,但这种事在许多地方仍是个禁忌。
沉默的期间白莲将渐凉的饭菜扫进肚子里,和著琬儿的话一起消化。
世人的眼光他可以不在乎,但任天寻不能,他属於这里,是这个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碗筷与桌面接触的声响唤回了琬儿的注意,她等白莲放下碗筷已经快要半个时辰,「公子终於吃完了,琬儿先收拾,等会儿再回来陪公子解闷。」
「嗯。」
解闷,这两天跟他谈话最多的成了琬儿,若没有琬儿陪著他,在他身边说个不停,怕是真会被寂寞给啃食。
***
另一厢藉故躲在宫中的任天寻回到府中,他终究是捺不下想见白莲的心。
越过前厅,他站在廊下目光远远锁著用罢午膳、又不小心在凉亭里睡著的那抹身影,白衣被风拂起,衣袂飘飞,像极了睡著的飞天不慎落入凡尘,幸而他不是飞天,是人,同他一般有七情六欲的人。
昨晚他毫不迟疑逃离他的怀抱,说他没有动怒,就太过矫情,怒意来得虽快,却没有持续多久,他无法真正去气他什麽。
躲,是怕再次看到他逃开,现在他能容他离开,但他不确定下一次见他跑开,会不会疯得将他锁在身边。
面对睡下的白莲,他身上一切的情绪似乎亦沉静下来,放轻脚步来到他身侧,在另一张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收拾好回来的琬儿见大人出现在公子休憩的凉亭中,急忙小跑过来,正要向任天寻请安,便收到示意她噤声的眼神,故她仅躬身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