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没听他说要出来,安澜耸耸肩,刚想回去,突然坏心眼发作,走过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那人回过头,是个眉目黑漆的青年,果然是谢衍。
谢衍看清楚是安澜,竟然有些惊慌失措,安澜坏笑着说:“老实说,跑到这干嘛,私会花魁?有些事还是等到月上柳梢头再做嘛!”
谢衍立刻红了脸,着急的想解释,可吃吃的说不明白,左顾右盼的不知在找谁。安澜心里一沉,不知为什么有了丝疑虑。
他面上还是笑笑的逗谢衍:“行了,我谁也不告诉,你人月两团圆去吧,我回了。”
顿了一下,小声说:“放心,谁也不告诉。”
还煞有其事的冲他眨眨眼,转过身拉了呆立的赵远致走了。剩下谢衍在那喊也不是,辩解也没人听,一张脸憋得通红。看安澜走远了,他吐出一口气,又回到那个谨慎警惕的侍卫摸样,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平时挺沉着的,安澜一逗,他就脸红心跳个不停。
安澜他们转了个弯,钻进人烟少至的厢房,在里面翻出几件下人的衣裳和赵远致换上,一边跟赵远致悄悄说了几句话。赵远致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什么。他把安澜腰身一搂,纵身上了屋顶,谨慎的翻过后院,摸进了福寿楼的小厨房。
永柳说过,这小厨房是下人自己做饭的地方,他在里面藏了好多点心。安澜到处翻找了下,倒出几碟蝴蝶酥,把他们拼了拼,放在盘子里。赵远致看他弄好,也不出声,翻身飘了出去。
安澜大摇大摆的走出来,装成是上菜的小厮,直接往前堂来。前面的楼梯肯定封了,他们上菜应该是走侧楼。
果然旁边守了好几个弟子,看安澜过来,手上端了盘点心,旁边一个为首的弟子过来,刚想开口,见安澜眼中点点星芒闪动,好像整个夜空都扑面而来,不禁一滞,糊里糊涂的点了点头,安澜就转身上了楼。
到了二楼口,安澜斜眼一瞥,根本没人吃饭,看来正主在三楼。二楼的弟子也被搞定,安澜躬着身往上,整个人的感官都放开来,大管家应该不在,没有他的气场。那就好,其他人见过自己的不多。
刚从三楼冒了个头,就有人过来拦下,安澜缩着肩膀,指着点心,做出副吓得不会说话的样子,立刻被人赶下来。不过这已经够了,他看见了聂连枷。也看见了他旁边那位如花似玉的大美女。
安澜小心的下楼,还是顺着刚才的路线回来,他一副小厮摸样,又一脸青涩,端着盘点心大摇大摆的到处走,谁都不来盘问他。安澜心里冷笑,亏着他什么内力都没有,根本没人怀疑他。
聂连枷身边的美女是谁?如果是正式宾客,为什么不回堡会客?跑到这里戒备森严,只为了吃饭?谢衍刚才一脸慌乱,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不想去胡思乱想,前几天才刚刚保证信任聂连枷,他还不想这么快食言,干脆什么不去想。进了小厨房没一会,赵远致就像鱼一样滑进窗子,他轻功极佳,就是当年安澜武功未失,也相差甚远。
赵远致摸了一圈,来的这些人里不止暗堡的手下,好像还有东溟十二岛的人。安澜回想了下刚才那个美人的样子,一身紫衣,长发拖地,把个人衬得高贵美艳,神秘至极。
赵远致听了安澜的描述,低声说:“是了,那是东溟十二岛岛主的女儿牟远柔,艳名远播,江湖人都想一睹芳容。东溟十二岛神秘莫测,远离江湖,少有交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还要岛主爱女亲自出马……”
见安澜心不在焉的,赵远致收了口,安澜摇摇头,不管了,回去再说。两人偷偷摸出福寿楼,骑了马,头也不回的奔暗堡去。
一路上虽然也笑骂了几句,但赵远致心中有些忐忑,倒不知该不该说些话安慰安澜。他不知他们之间这些个过往,但之前聂连枷明明对安澜深情不掩,爱护有加,安澜的样子也是情之所衷,现在目睹了这一幕,实在不知说什么。
一整个下午,安澜不停的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他有些痛恨自己一眼就看的那么清,明明离得那么远的。
晚上,聂连枷没回来,二管家来传了信,和以往每次有事不能回来一样。
安澜面上微笑,心中一团乱麻。他笑自己关心则乱,或许那只不过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会面,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可能是他对十年来牵挂的人失望,情到浓时情转薄,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深情无悔。
他一时释怀轻笑,一时又满心都是些灰暗失落,翻了半宿,索性下了床,找了纸笔,下笔一气写了好几页书信。写好后再去睡,马上就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一片蓝色,好像小时候母亲最爱穿的颜色,父亲拥着她,母亲竟然大着肚子,是自己吗?他们在那片蓝色里慢慢的散步,徜徉在幸福里,周围围绕着温柔祥和的气流,好像精纺的纱,朦胧的轻柔的抚摸着他们……
好久了,他没见到自己的母亲,十年前那般生死不明,母亲也没出现。她终于还是走了,再不想见家人一面,父亲从不提她,连有关的字都不提,却一直保持着王府里各处的牌匾,几乎所有的牌子上都有母亲的名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世上最磨人的,就是情字。
第二天,赵远致向安澜告辞,临走时嘱咐他,可以去京城旺盛布行联系他。安澜不禁更加不舍,两人差点演出十八相送,终于还是把人送走了。
尾儿奇怪的有些讨厌赵远致,看他走了,心里还高兴些。安澜笑着看尾儿,她真是个活宝,当初有她,才能让父亲重展笑颜,如今也靠她,让哥哥也能露出笑容,有些表情,不再淡淡的像个假人。
尾儿听了他的话,白眼一翻:“这功劳我可不敢居,你自己才是那灵丹妙药。”
她话尾一转,鬼精灵的说:“不过这个哥哥可比你好多了,不会跟我斗嘴,什么都让着我,还可以跟我过招,不像你,什么都不是……”
安澜气结,也没得好反驳,哥哥多好,他当然知道,没想到要跟尾儿抢哥哥,这可不妙。
聂连枷晚饭时才回来,眉眼里都带着疲惫。安澜看了他这样,一肚子的猜疑委屈都没了,靠着他软软的吃饭,聂连枷摩挲着他的肩颈,细细的啃着,留下一长串痕迹,一边吃饭一边吃安澜。
安澜只吃吃的笑,他相信他的,昨天是怎么了,看着聂连枷,心怀愧疚,更是百依百顺。聂连枷忙了两天,得到这样的美色嘉奖简直喜出望外,累死都值得。
两人粘粘腻腻的吃完了饭,跑到花园的假山上看月亮,缠绵至极,说了无数情话,一点也不怕恶心。
聂连枷又狠忙了一阵子,过了几日,事务料理得差不多,一行人向京城出发了。
为了加快脚程,他们只带了二管家和几个侍卫。九榛和尾儿的功夫都极高,只有安澜一个挫人。他们日夜兼程,不出一个月,就到了皇城脚下。北定王回了自己的府上,他们也则先回安王府。
早派人去通知王管家。他们还没到门口,远远的望着,就看见一堆人黑压压的站在大门口等着,为首的一个白发苍苍,站的笔直,毫无老态,看见安澜出现,立刻迎了上来。
安澜叫了声王伯,王管家上上下下的端详了下安澜,看他脸色红润,心里高兴。安澜介绍了聂连枷,王管家面容严肃的见过礼。一转身立刻把安澜推开,扑过来抱住九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九榛突然被这前一秒还冷静自持的老管家紧紧抱住,一时间愣在当场,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紧连抱带扶的往府里走。刚走了两步,又有一个老夫子摸样的人扑了过来,九榛被左右夹击,表情木然的询问安澜,安澜傻笑,推推搡搡的可算进了大堂。
王管家和万夫子一心扑在九榛身上,问长问短,没完没了的话,九榛也受了感动,平时像带了面具一样冷淡的表情裂了好几道缝,用尽全力的回答两个老人家各种奇怪的问题。
安澜和尾儿失了宠,坐在一边看好戏。九榛的冷淡不在于他本性如此,而是他心神受了牵制,不利于表达,想法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说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两个老人家乱七八糟的问,他就颠三倒四的答,听得旁人哭笑不得。
等这边主仆相认完毕,天都要黑了,这才意识到还没吃饭,赶紧摆饭,盯着九榛吃,还和聂连枷寒暄了几句。他们看出聂连枷和安澜的关系,没有多说,只是默默观察。聂连枷少有言语,但每一出口就捧得两位老人家呵呵直笑,加上安澜和尾儿在旁边敲边鼓,一顿饭吃的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大家都安顿下来,九榛还住在小时的辛意楼里,从他失踪后,这里一草一木都没变过,安澜拉着他,给他讲每一处的典故往事。
这把凳子是小时候他坐着写字用的,所以很矮小;以前用这只花瓶装他们抓的泥鳅,还被父亲打手心;那边那颗大树下他们兄弟俩埋了个泥罐,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早就不记得了;这里的栏杆是后修的,早先被他们打闹时弄坏了,还是父亲亲手修好的……
安澜摸着那处栏杆,哥哥失踪后,父亲再没进过这里,当年他们一直以为是母亲把哥哥带走了,根本没仔细找;等发现不是母亲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哥哥了。父亲后悔了二十年,别人不懂,他知道的。
他有些出神,天下人都爱父亲,父亲只爱母亲。母亲呢,她爱谁呢?她逃得了父亲的无边魅惑?
九榛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有些笨拙的拍着他的肩膀,不想看到他伤感的模样。安澜幸福的笑了,他现在太满足了,他得到的太多,都有些不安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宫里就来人了。一干人都等在大堂上,反倒先叫聂连枷进去单独见面。安澜坐立难安,上蹿下跳,尾儿笑他快上房揭瓦了。
等了大半天,人总算出来了,也不说话,只阴森森的看着安澜,看得他心里更是忐忑。
半响,聂连枷伸手捏着安澜的脸往两边扯开,看他龇牙咧嘴的挣扎,凑到他耳边恶狠狠的说:“你个笨蛋,怎么长的没你父亲十分之一的美貌!”
安澜好委屈,揉着脸生气,聂连枷轻笑,把安澜抱到身上轻声哄道:“你再丑点就好了,要是像你父亲那样,我非把你关起来不可,不然随便谁见了,非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不可。”
安澜哼了一声,转过去偷笑。九榛已经进去了,他肯定是自己的哥哥,不知道父亲得多高兴呢……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说让大伙都散了。安澜撇撇嘴巴,他还没见呢,死皇帝太过分了!
聂连枷愣了一下,他压根没注意到有皇帝在,他一进去就被安王爷的光华给镇住了,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这人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所有人都会为他疯狂的。
他看着自己怀里的安澜,用额头抵住他的。那种天人不属于人间,他是个凡人,对神仙没兴趣,还是手心里这个人,再怎么跌宕坎坷,都是自己的。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人,这才是真正美好的事。
安澜被他深邃的眼神看着,魂与之夺,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么深重的情感,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在了,只有自己。
安澜心都痛了,相爱也会心痛吗?可是心真的很痛,五腹六脏都在疼,纠结着,拼命拉扯着,每个细胞都在呼救,尤其是胸口,痛得要炸开了……
他脸色有些发白,赶紧抱住聂连枷,脚也软了,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再看下去,他怕是世上第一个被“爱”死的人,那可太丢人了。
晚饭前,人都走了,安澜冲进里屋,看见九榛坐在那发呆。他走过去,扯了扯九榛的手。九榛抬头看着他,露出丝微笑,安澜惊喜,他很容易就露出了正常的表情,父亲真是厉害。九榛拉着安澜的手说:“我们,好丑。”
安澜大笑,兄弟俩抱在一起,开怀大笑。老管家站在门口,偷偷伸手抹眼泪。
他们非常开心,晚饭都吃了好多。万夫子把自家刚新鲜出炉的小孙子抱出来,白白胖胖的,看得九榛一直面带笑容,安澜也开心不已。
吃过饭,聂连枷揽着安澜早早的躺下,两个人趴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安澜一直吃吃的笑。
聂连枷捏他的鼻子:“就知道笑,这几天你得意了,我这个外人。你快想不起来了吧!”
安澜诡笑:“你哪是外人,你是正经八百的内人。”
聂连枷拖过安澜趴在自己身上:“既然是内人,那让小皇帝封我做个王妃吧!”
安澜傻眼:“你当王妃,我不被暗堡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大爷行行好,饶了我吧!咱们算私定终身,就不用昭告天下了,免得别人嫉妒不是?为了表达我的诚意,送份聘礼,表达你是我的人了,怎么样?”
“你确定不是我送聘礼给你父亲?”
安澜踹了他一脚,下地在地上的衣服里翻腾了半天,拿出颗珠子,回到床上:“这是传说中耶罗国的镇国之宝,原本可发光发热,里面有云雾缭绕,随四时雨雪有变。据说这里面含着耶罗国三百年的万物精华,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不世出的宝物。
当年我重伤几乎不治,父亲心碎欲绝,小皇帝便拿出这颗宝珠给我,让我提取它里面的精华为己用。它本来看上去就光芒四射的,被我吸收了之后变成现在这个普通样子。可十年来一直放在身边从没离过身。”
见聂连枷点头,安澜轻笑着继续道:“它虽然失去了原有的功用,我却一直留着它。我当年受伤后,很长时间无法心安镇静,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一觉醒来就又躺在那个阴气森森的地牢里,周围大火蔓延,自己已经家破人忙。
我就一直带着这珠子,每次心里恐惧就把它拿出来看看,定神安心,告诉自己,不是在做梦,我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我把它送给你,是把我的心,我的命都交到你手上,也相信你的心永远都在我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聂连枷接过珠子,紧紧的捏在手心里,深深得看进安澜的眼睛里,一字一顿道:“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夜深了,星星也困了,眼睛也一眨一眨的。微风轻轻的吹着,像爱抚情人的脸庞。
安澜沉在黑甜的梦想里,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以往都是噩梦,但这次的情节是接在噩梦后面的,苦尽甘来的美梦,他露出了笑容。
他梦见自己偷偷的离开宁勿可,回倚翠楼找尾儿,尾儿等了他十几天,急得不得了,小脸都快瘦没了。
尾儿抱着他哭,他心里也苦得不得了。好像有人潜进来,然后他们昏倒了,醒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了父亲。那么坚强的人,紧紧抱着自己流眼泪,父亲竟然没死!
他看到自己四处环顾,周围金灿灿的,这里是皇宫。
父亲还活着,他好高兴,也开始哭,眼泪鼻涕全流到父亲身上。安澜看着梦里的自己哭得毁容,忍不住嫌弃了下。
但是好高兴,父亲还活着,自己果然在做美梦,真是难得。安澜在梦里也手舞足蹈的,他有十年没做过好梦了。
接着,那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小皇帝一脸不爽的进来。哼,就是他,一定是他,把父亲劫走了。怪不得他们互换身份那么容易,原来他早就知道,父亲一定是找到了自己受陷害的证据,小皇帝怕他翻案,就把父亲抓起来了。
可为什么父亲会在皇宫里?哦,他看到小皇帝的眼神了,自己真笨,这么饥渴的眼神,简直快把父亲吃了。
父亲看都不看他,当然,他算什么东西?这世上想得到父亲的人多了去了,父亲早就习惯了。父亲只是哄着他,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小时候还有哥哥,哥哥呢?他不是找回来了吗?父亲看到他一定开心,他在哪?怎么不在一起?
哥哥,世上最好的哥哥。还有连枷?他们都在哪?连枷在哪?看到了,看到了,他在这!
安澜突然看见了聂连枷,在另一个黑洞洞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聂连枷和一个穿紫衣的女人坐在一起,他们在喝酒,在谈心,在笑,就是不看自己。安澜听见自己在喊他,你在干什么?她是谁?你为什么不看我?
他,他自己又是谁?安澜?不是,他是安辛佑?不是,他是死人!是了,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地牢的大火里,他怎么忘了?聂连枷已经娶妻生子,忘了自己了。
安澜心神俱乱。连枷早就走了,自己把他气走的,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他不爱他!聂连枷不爱他!他们从来没能重遇,是自己的美梦,自己梦到重又遇到他的,连枷已经忘了他,不爱他,连枷不可能还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