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宝贝弟弟,就算自己一点也不记得小时候,也坚定的知道,小时自己一定非常疼他,长大后也一样。即使他们还没相认,自己就非常喜欢他,超出二十年里对所有事物的感觉。
那个小捣蛋,装无辜的时候,眼睛湿润的像只小鹿,而捣乱恶作剧的时候,眼睛闪烁的像天上的星星,怎么都好看。
而自己,像块死木头,死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小佑那么美好,他愿意替他死,非常愿意,求之不得。
维景生看他又深深陷入伤痛里,赶紧转移话题,“额,那个黑衣服的人,他是谁?你的亲戚?”
安辛佐振作了下,答道“是,不是,嗯,是吧。”他犹豫了几下,把维景生说得一头雾水,又继续道:“他是,小佑,很亲的人。”
小佑,就是那个少年吗?“那他不想去看……‘小佑’的墓?”
“他去,在后面。”
维景生闻言回头看了下,看不到什么东西,那人内力极深,一点都感觉不到。
安辛佐问:“那晚有人来,你怎么,那早知道?”
维景生故作神秘道:“这可是我们族里的独门秘笈,”他想起了什么,顿了下,“可是你弟弟就会啊,你不会吗?”
安辛佐摇了摇头,又处在出神的状态,维景生也不知道怎么办,收拾了一下,让安辛佐早些睡,他自己累了一天,大腿直发抖,几乎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他们昼夜兼程,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维景生大腿都瘦了一圈,还累垮了一匹马,害得安辛佐的马儿伤心了阵子,终于到了维景生的老家。
那个黑衣人也出现了,维景生现在知道,他叫聂连枷,就是少年口里的另一个人。他们跟着维景生七绕八绕,走树林,过河流,又骑马又坐船的,终于进了一个级狭窄的山谷。穿过去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广阔的小树林。
维景生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边是我们族人居住的地方,这里则是我们族人安息之地,那个少年,就是小佑,他在东边,跟我来。”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拐上个山坡,山坡上到处开满了杜鹃花,美的像仙境一般。在山坡下平坦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墓碑,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安辛佐的心揪起来了,这里,就是小佑安息的地方。
只是,墓碑前,还有一个人。
维景生都愣了一下,这是一年前带少年来找圣女的中年人,可是从背影看,明明是前阵子夜里偷袭他们的那个人,当时太突然,一点没看出来。
安辛佐明显也看了出来,他顿了下,伸手去拔腰间的长剑。维景生“呃”了一下,他想说这里是族人安息之地,不好动武的。可看着安辛佐的样子,还是乖乖的闭了嘴。
聂连枷伸手拦住安辛佐,摇了摇头,也不看他们,自己走到前面。他们慢慢的走近,那个人转过身来,面容和蔼,慈眉善目,有种悲天悯人的气息,像是位得道高僧,宝相庄严。
这就是害得他与安澜天人永别的人,聂连枷心想,也是一手把安澜养大的人。他仔细的看着这个人,对方也仔细的看着他,像是要从彼此的面容中,寻找什么东西。
良久,聂连枷轻声道:“久仰了,白神医。”
对方也稳重的笑道:“久仰了,聂堡主。”
他声音低厚,带着磁性,笑起来喉音震动,令人愉悦。“佑儿看中的人,果然万里挑一的好品貌。”
“能害得安王父子殒命的人,更是不同反响。”
白法度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我从未想害死他们中任何一人,从没有。只是造化弄人,我如此下场,也害了平安和佑儿,料得不得善终,怪不了别人。”
安辛佐看了维景生一眼,示意他留在原地不要上前。他走过来,也不看白法度,蹲下去伸手抚摸小佑的墓碑。
白法度看见他,神情震了下,显出些恍惚。安辛佐站起身,轻声道:“谢谢你把小佑养大,”他伸手抽出剑来,“也请你把命留下祭天。”
这句话说得极其流畅,听得维景生一愣。白法度也被他的话钉在那里,他眼里迷茫了下,又露出狂喜,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安辛佐,嘴里喃喃道:“佑儿,你长大了,这么快的,比小时候还好看……”
他本一身大师气度,这两句话却说得天真无知,诡异至极,安辛佐看了一眼聂连枷,稍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白法度眼神热切,聂连枷看了心里明白,这人恐怕迷了心智,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他到是幸福的很。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安澜真是算无遗策,他说他师傅可能还活着的时候,自己还半信半疑。
安澜失踪后,他挖开了他师傅的坟,里面果然空空如许。这人借假死脱身,元气大伤,躲起来休养,还不忘派师弟出来打安澜的主意。可惜他们不知安澜身体极差,用力过猛,直接把安澜送进了坟里。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牙咬得死紧,额上青筋也隐隐暴出。就是这个人,当初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害得安澜父子九死一生,害得他和安澜情浓时分离多年,安澜对他像对自己亲生父亲一般,他却害得安澜枉死……
他一个人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用心之狠毒精明,无人能及,最后落得一场空,只能说老天作弄。
只是老天作弄了他,也作弄了所有人。
白法度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依稀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在他心里记挂了二十年。可与日月比辉,天上地下只此一人。
聂连枷示意了安辛佐,拔出了剑,他多年没有出手,快忘了宝剑饮血的畅快。剑一出鞘,通体露出寒光,他持剑在手,静静的站在那,全身寒气呼啸着弥散奔腾,维景生抖了下,向边上挪了一步。
白法度恢复了平静,他眼神淡定,气势收放自如,同适才判若两人,朗声道:“也好,便让我这大恶人尽职到底,送你们泉下作伴。”
他伸出右手,手臂被一片乌钢护住,黑漆漆发着钝光。维景生看了那只手,觉得新奇,想是那晚伤了他的右臂,才戴上的。
聂连枷眼眸紧缩了下,他知道,那是尾儿的乌钢手,她跟着安澜去了,比自己要快乐得多。安澜,想到那个名字,心里就被刀割了一下,他不想分神,持剑挑了过去。
两道身影瞬间斗到一起,光影纷飞,剑光四射,在阳光下闪出五彩的光芒。身影时分时开,四周光线也跟着闪烁,阳光从云层上洒下,和剑光辉映,闪得人眼睛快睁不开。
安辛佐站在原地不动,他静静看着缠斗中的两个人,就在看见白法度的那一瞬间,他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装大人,每天训导小佑;看到小佑被他骂得委屈,又不敢回嘴,眼泪含在眼眶里,倔强的不肯掉下来,一边噘着嘴巴,一边还得表示安分听话;小佑一岁不到,就能说能跑,跌跌撞撞的,让他好生害怕,自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夫子教学,他就常趴在窗下等他。
母亲离开时,小佑还不满五岁,整天哭着找她,只有自己去哄,他才能睡觉用饭;父亲从那时开始,就有些心灰意冷,不太管他们,小佑每晚跟自己睡在一起;自己那时也脾气很差,拿他撒气,怎么骂他,他都不气,委屈过了,还是来偎着他,小身体软软的,童言童语说得自己一点都没法生气。
他们府里好多人,来来往往的,都是冲着父亲来的,他那时就知道,长的好看,没有什么好处。父亲那段时间,一直心不在焉,自己也是,母亲就这么走了,抛下他们父子三人,小佑还那么小,怎么都没法相信。
有一天,他偷偷去父亲的书房,他和小佑总去那里,从前母亲常在那陪父亲读书。母亲走后,他们不死心,每每跑到那等母亲回来,可父亲总把他们赶出去,一个人呆在里面,整天整天的不出来。
他记得自己从密道里看外面没有人,就走出来,想去偏房的榻上趴着。他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叫聂天罡的人,那个后来还做了自己师傅的人。
父亲靠在榻上睡着了,聂天罡跪在地上,膜拜似的亲吻父亲的手,像仰视天上的神仙,像吻世上无双的珍宝。他完全傻掉了,动弹不得,紧接着,小佑的师傅进了来,看到这幅情形,像只大鸟一样扑过来,他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他开始糊涂,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有次碰到聂天罡,他眼神暗的像是有头怪兽随时会跳出来。没几天,聂天罡不见了,他感到放了心,慢慢已经把这事忘了,结果还是没逃掉,再醒过来,他就完全不记得之前的所有人,所有事。
他忘了父亲,母亲,温暖的安王府,甚至忘了小佑。
安辛佐心里酸楚,父亲一直不想他们兄弟学武,母亲还埋怨过,只能把自己族里的绝密心法教给他们。可也只能预知危险,无法对敌。
后来他跟了万夫子念文章,小佑拜白法度为师学些岐黄之术,最终这些正途的学问都不能保住他们,就是以牙还牙,也无法唤回这些年的宝贵时光。
他感到手心一阵温暖,从回忆里抬起头,见到维景生握着他的手,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面容里都是关切心疼,心中的胀痛缓了下来,向他微笑,表示自己无碍。
维景生被他的笑容劈到了天灵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就是他们把安息之地翻过来,他也不会说一个不。
安辛佐回过头去看战局,他们已经斗了大半个时辰,还是不分胜负。管他什么江湖规矩,他提剑就杀入战团,就是将白法度千刀万剐,也不能弥补一点他们心里的伤痛。
白法度本是沉着迎战,游刃有余,见到他杀进来,只躲不攻,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看着那张相似的面容,白法度心里恍惚起来。他爱的那个人,真的很像。他医术武功天下少有敌手,少年成名,本该独步武林,笑傲杀场,偏偏遇见了安平王。
一见倾心,他无法自拔,再不能离其左右。可几年相伴,对方只当他是普通友人,痴恋自己远走的妻子,一眼都不看自己。
他腰间一疼,被聂连枷伤了腰际,努力振作迎战,心神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安王府。他害死了平安,已经心如死灰,那个像幼鹿一般的少年,夺下了他的剑。
他长着和那人一样的脸庞,他每隔几天来看望自己。最初几年,自己只想一死了之,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盼望,盼望那个少年来看他,露出明月般的笑容,给他讲,今天有看见谁,收到一株多么稀有珍贵的名花。
他的心思变了,一点一点慢慢都转到他的身上。他开始恨自己手不能动,足不能行,他开始趁没人的时候,重新调动真气,修复筋脉。
直到他真气膨出,怕没法瞒住他,只好借假死脱身。他经脉初复,匆忙间配置假死药,险些真死过去。
他一刻也不想离开那少年,躲在京城师弟的布行里养伤,时不时的偷偷回去看他。哪想到没多久,少年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他记得自己当时急火攻心,吐血倒地,把师弟吓得不行,自告奋勇帮他。
他这个傻师弟,没几日就被那少年迷得昏了头,本可以稳妥行事,偏偏他心生不忍,自己跑了回来。
他胸口又疼了一下,不知道谁的剑刺了进来,他伸手握住剑身,稍一用力,剑身就短成几截。他看到那张相似的脸庞,原来佑儿没死,他在这里。
白法度退了几步,吐了一口鲜血,还是眼也不眨的看着安辛佐。他依稀看到师弟像疯了一样的冲进他的院子,手里抱了佑儿。他看见佑儿脸色雪白,他过去抱着他,佑儿就小小声的唤他:师傅,师傅……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叫他师傅,他要死了,因为自己又害了他,可是他还是叫自己师傅。
他说,他想最后看一眼母亲,自己流着泪胡乱点头,他除了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抱着他,用真气吊着他的命,连走了半个月,才找到那个神秘的部族。佑儿的脸颊瘦的一点肉都没有,那双曾经风华绝代的眼睛空荡荡的,还是满怀期盼的看着他。
佑儿还是死了,他又一次害死了自己心爱的人。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他发了疯。
他的胸口又痛了一下,不,已经不痛了,他就要见到他,他最心爱的人,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伸手想去触摸他,手却抬不起来。
他慢慢的躺倒了,缓缓的,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他觉得心里十分的满足,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维景生收了好半天,才把稻草铺好,他抬头,看见安辛佐坐在屋顶上,轻轻的晃着脚,看着远方,不知在看什么。
旁边的火堆烧得很旺,这样的夜晚,为什么不回家睡觉?他也不明白自己,家就在不远的旁边啊!
火堆不远处,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维景生偷看了一眼,暗暗咋舌,那个聂连枷,不会真的要在这住下去吧,死人堆诶,呸呸呸,是族人的安息之地。
聂连枷意识到他在偷瞄他,也不在意。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火堆,火舌妖娆着,好像那个人的脸庞一样明艳,他想起安澜在信里说的话。
……连枷,我不知为什么,最近总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好了,可你要答应我,如果我先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应该会非常痛苦,可我依然希望,你好好的活着。
我也会努力的活着,争取咱们活的一样久。
连枷,我想好了,这次回京城,我就把安王府的烂摊子交给哥哥,安王世袭的爵位本就是他的。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也该作威作福一番。
我们,去找我母亲,好不好?我好多年没见到她,最近老是想起她。
我父亲很好看,母亲也不差,她长的真像观音菩萨。她是他们族里的圣女,跟父亲私奔的,父亲很厉害是吧。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那里住一阵子,母亲说她的家非常美,族人也很友善。我也算一个族人啊,我想让母亲见见你,她不知道会不会变成恶菩萨,把你打出去。
连枷,我真放不下你。
我多希望能和你白头到老,变成两个白胡子老头子,谁也不嫌弃谁。我总想着,真恨不得咱们明天就老了,我就不用担心这中间还出什么岔子。
连枷,我真放不下你。
……
天晴得很,维景生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小木屋,脚下还是快走几步,跟上安辛佐。
走上小山坡,安辛佐终于回过头,远远看那块墓碑,还好,他不孤零零的。他看见旁边维景生紧张的看着自己,轻笑了下,
他想去找尾儿,他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至少,可以把她葬在他身边。
他也不想去看那块墓碑,他不想承认小佑已经死了,在他们好不容易团聚的时候,他还想再骗骗自己。
维景生死盯着他的眼睛,用手紧抓着衣摆,就怕他开口说不要自己跟着。
安辛佐回过神,看着他笑了下,维景生也忍不住傻笑了着回应了下,随后就鄙视自己冒傻气,影响形象。
“走吧。”安辛佐轻声道。
他回头最后看了眼,聂连枷站在墓前,背对着他们没有回身。
他黑衣黑发,风吹着,衣摆猎猎作响,在风中翻飞着,整个人像夜一般的迷离凄惘。
这一幕,在维景生心里住了一辈子,一直没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