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料到仁宗皇帝怎有那么好说话,即使展昭见了仁宗,也不见得会有所帮助。那皇上摆明了就是不让开封府等人涉案,就算那猫儿说破嘴皮,不容辩驳的圣旨一压下来还是无计可施。
可他白玉堂不算是开封府里面的人吧?
展昭头上四品官翎看来风光,其实如同枷锁箍身,行事处处受制于人。锦毛鼠白玉堂却不一样。说好听是义士侠客,难听便是不受朝廷拘限的江湖草莽。
就算被判秋后,还总有劫法场、浪天涯这条后路。
比起包大人、展昭这些忠君爱国的官儿,心中念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义,乖乖跪于屠刀之下,盼不来那皇帝的难得英明,便任由宰杀。像他这种草莽可是即潇洒,又安全。
白玉堂暗自打响了算盘,便在大理寺对面的一小茶馆坐落。
表面是悠闲吃茶,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一丝一毫的动静。须臾间,已将大理寺衙役巡逻换班时间摸了透彻。正待再作打探,却闻天顶隆隆雷音,心念一动。
猫儿去了皇宫,回途定遭雨打,以他那性子,想必也不会躲雨。
老说自己急躁,其实有哪一次遇到紧急之事,他不是连身子都不顾的冲了去?
结账之时顺道与那茶馆老板购了把油纸伞。
虽不知展昭是否已面圣完事回了开封府,白玉堂还是决定去那皇宫门前一探。
果然不出所料。
他没有在躲雨。
白玉堂下意识地抬头比了比那豪雨冲刷下的巍峨宫墙。
是很高,但那只是对平民百姓而言。当日他盗三宝时翻越此墙,只觉轻而易举。
那么对展昭来说,独步天下的登云轻功要跃过去,根本毫无难度。
可偏偏,他就站在这高墙之下,被阻拦,被隔挡。堂堂南侠展昭,居然是等待着一句入门的允许!
若问白玉堂现在的想法。
其一,想砸了这宫墙。
其二,进去砸那皇帝的脸。
其三,……是冲过去砸展昭的脑袋。
不过,他都没有付诸行动。
他只是平静的举着伞,走到展昭身边,替他挡了瓢泼的风雨。
我知你肩可擎天,却总喜独自承受。
可否,让我与你困苦共撑?
可否,让我陪你风雨同渡?
感觉那打得生疼的雨水骤然消失,展昭微晗的头抬起,清亮如昔的眸子对上白玉堂。
无言。
然后,是了然的淡笑。
一红一白,在迷茫的雨幕中模糊难辩。
若融若分,化成一幅雨中风景。
当夜幕深沉,当二人看到庞太师步出辕门,朝他们嘲讽一笑,坐上轿子扬长而去之时,展昭心知再等无用,只得长叹了一声,对身边同是衣衫尽湿的白玉堂说道:“回去吧。”
次日,开封府代人府允曹韶召了展昭,将一大堆铺满灰尘的户籍旧册交给他,并吩咐需在十日内查清开封城内未曾入册的婚籍人口。
美其明曰是避免他日发生情杀案件无完备资料可寻,其实是想籍事拌住展昭。
这位刑部员外郎本就是庞吉得意门生,用意不言而喻,此举恐怕也是庞太师授意。
虽不想从了他意,但偏偏身为开封府护卫的展昭又不能拒绝身为代府允的命令,只得真是拿了那户籍册子去逐户询查。
陷入困境中的开封府众只得另辟蹊径,皇宫内墙入不了,那大理寺总还能去得。
展昭跟公孙策几番到大理寺商讨,那大理寺卿总是拿出皇上的口喻挡了他们回去,连见被囚包大人一面的要求竟也拒绝。
末了还凉凉地说:“难道天下就只有你们开封府能秉公理案么?”
大理寺卿秦子槐对开封府早有成见,年前更因包拯翻了几宗大理寺已结之案,秦子槐被仁宗责喝其办事不力,结下梁子。
此番虽不至设计陷害包拯,但若靠大理寺查清此案是绝不可能。
现下连包大人一面也不得获见,更加无从寻查疑点线索。
他们这边如同热锅蚂蚁,那厢的白玉堂却是悠闲地喝着茶。
大理寺牢狱的守备情况、院内地形甚至是包拯所囚牢房的方位,他在二日内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但即便如此,白玉堂仍是每日在大理寺对门的小茶馆悠闲静坐。
一坐便是整天。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月黑之夜。
进入很容易,不让人发现也是不难。
但此番却要确保万无一失,若被人知道偷来大理寺的是他锦毛鼠白玉堂,必定给包大人带来更大麻烦,更加会让那猫儿百上加斤。
所以,他还在等。
白玉堂也很奇怪,他居然有如此耐性。
转着手上青瓷茶碗,他不觉自嘲地扯起了嘴角。
想当初入宫盗宝他也是来去匆匆。到开封第一日,也没有详细斟酌宫内地形,更不管会否被侍卫察觉,凭了那一身傲胆以及自狂的轻功当夜就偷入皇宫。
此狂此傲,是他最为自持之物。
偏只要闹上了猫儿的事情,白玉堂便会变得不像白玉堂。
还真邪呼……
“哈哈,这小娘子倒是有趣得紧!”
“是个冷艳美人哪!”
“小娘子来监牢探相公吗?哟,多浪费啊!”
忽然嘈杂之声传来,打断了白玉堂的思绪。
他不悦地抬头看去,只见几名莽汉围了一位女子,上演的又是老套调戏戏码。
领头的男人满脸猥琐,倒也符合了地痞流氓的形象,他拉住女子衣袖,轻佻地说道:“小娘子,我看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便是闻名开封的李坤,人称东京四少在下便是其中之一。呵呵……莫要害怕嘛,你从了我以后便是锦衣华服,不需再穿这等麻布粗衣。”
那边的白玉堂忍不住暗自哧笑,怎生最近的流氓台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他从苏州到开封的路上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被调戏的女子倒也冷静,只是淡漠地抿紧嘴唇,一双水眸冰冰看着他们。
白玉堂正打算再度上演英雄救美。
“……”
她说了话,由于相隔太远且声音很小,白玉堂未能听清内容,但觉那绵绵的声线煞是好听。
“……”她与那几个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领头的男人忽然收了适才猥琐神情,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立一旁。
女子也不理会,从容离开。
救美是没必要了,白玉堂滞住脚步,看着那女子纤态背影,虽觉好奇,但现下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便只好按下心底好奇。
抬首,看那昏暗的天色。
时机,等到了。
如同每一个方便作案的漆黑午夜,今晚也是天地泼墨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滑溜的人影在屋檐上毫无声息地不断飞跃而过,在大理寺院后墙壁下悄然落地。
人影静静的伏在墙边,仔细听辩着巡逻侍卫的脚步声。
“笃!笃!笃!……哐!哐!哐!……”
更鼓敲响,一队侍卫开始离开后院范围与另一队换班。
之间相隔只有转眼功夫,但对于盗窃老手来说却已足够有余。
只见那墙边身影凌空腾起两丈,轻巧地落在高墙上,一个翻身脚点内院地面,未作稍停便一飙如箭,闪入黑暗之中。
这一翻一飙,动作轻灵如鼠,于寂静中不留半丝痕迹。
待那换班侍卫经过之时,一切皆如平常。
三更正是酣眠时,看守牢狱大门的两名侍卫已开始小鸡啄米般打起瞌睡。
忽然飘过一阵轻风,只拂起他们的衣袖。
二人不以为意,勉强抬首睁了梦眼左顾右盼一番,看不到任何可疑之物,便又继续跟那周公下棋去了。
大牢之内,一间单独简朴的囚室,包拯未有浅眠。
白昼时大理寺卿对他百般盘问,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其实包拯本身也是困惑非常。以他经验所想,即便否认此事,但证据确凿如此明显,看来翻案不易。
古来只有被告本人,方最清楚内里案情。
但此番,他处身其中,居然不能肯定。
黑夜无华,包拯身陷穹牢,担忧朝中之事,挂心开封府众人,苦思案情破绽……教他如何能眠?
“嘀嗒……”
忽有一物从牢门小窗滚落。
包拯诧异,捡起一看,竟是一颗光滑圆润的小石头。
他当然认得此物,失声道:“白义士?”
外面掷物之人听到声音,知是找对了门,方才将脸凑到小窗边,露出那张挤眉弄眼的笑脸。
“包大人,想不到你也有这么一天啊!”
包拯不知是恼是笑,心想这白玉堂在这等关头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但念他冒险夜探大理寺,必是来替自己之事奔波,包拯并无责怪之意,压低声音问道:“白义士,可是开封府有事?”
白玉堂眨巴眨巴了眼睛:“也没啥大事。展小猫被派去查户籍,公孙先生负责整理十年旧案卷宗,都是些绝对安全的杂活。倒是王朝和马汉辛苦一点,到后院挖坑种树去了。想必百年时候大人的开封府定能绿树成荫。”
“……”包拯不愧是久经沙场,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不知白义士到此所谓何事?”
见他对自己的调侃毫无反应,白玉堂甚感没趣,便收了玩乐的心思,正色道:“包大人,皇上不许开封府人插手此事,所以公孙先生他们现在不得其门而入。白某本就是个江湖草莽,不受此限制。今晚偷入牢狱是想向大人问清案情,好回去转告。”
“有劳白义士。”包拯拱手施礼,便道,“此事令本府亦甚为费解。但目击之众内有八王爷及王丞相,不存诬陷之说。而那密函书信,更是本府亲眼所见从衣内搜出。若非包拯自知,也会以为确曾犯案。”
白玉堂眼珠子一转:“会否有人假扮大人与辽使会面,特意让八王爷等人遇上?而那书涵……说不定是有武功高强之人趁猫儿不在偷入开封府塞到大人衣服里。”
“白义士所言本府亦曾考虑,但皆是推测之辞,绝难取信于人。”
“大人请放心,我等一定会将推测证实。”
“此番又要偏劳展护卫及白义士了。”
包拯长叹一声,愧疚怜惜之意动情脸上。
那白玉堂不禁心有牢骚,大人您有哪一次不是偏劳猫儿的啊?
“此处不便久留,大人尚有何话需白某带去?”
包拯沉吟片刻,忽然道:“事发当晚本府忽感极度疲劳,所以提早上榻,直至御林军敲门搜屋之时方才醒来。”
“难道是迷香?”
白玉堂嘀咕了一句,忽闻轻微得弱不能闻的声响,连忙耸身一跃,施展壁虎游墙紧贴牢顶屏息凝气。
只见一个穿夜行衣的蒙面男子踏步无声地靠近包拯所在牢房。
此人轻功不比寻常,若非白玉堂本就是盗贼高手中的高手,耳朵超与常人的敏感,绝难察觉此人到来。
他的目标似乎也是包拯。
白玉堂已手摸剑柄,提防他对包拯不利。
那蒙面男子凑近了牢房,跟白玉堂适才探头窥内的动作居然也是一般,压了声音低唤一声:“包大人。”
猫儿?!白玉堂心中暗笑。
看来这猫儿也是忍不住,学着他白五爷这般趁夜偷入大理寺探访包大人来了。
手脚一松,翻身落到展昭身边。
尚未站定脚步,就觉凌厉掌风扑面袭来。他连忙用手架住,顺势跃后半步,压声喝道:“是我。”
“白玉堂?!”
展昭适才突觉后方有人,还道是偷袭,头未回,已向后拍出一掌。
感觉到那人挡格之巧恐怕武功亦是不弱,正要再度出招,便闻那人出声呼唤,竟是那白玉堂。
“你来做甚?”
狠狠划了他一眼,他可不认为这大理寺牢内有宝可盗。
白玉堂诈诈地回他一笑:“你来做甚,我便来做甚。”
“……白玉堂,事关重大,你休要胡闹!”
白玉堂正要辩驳,怎料牢外看守似乎已听到适才交手的微响,入牢察看情况。
展昭知再留定必被发现,与那白玉堂相视一眼,二人彼此会意,左右两旁分别闪入通道两侧的柱后。
守卫打着哈欠经过,忽觉左侧突有白影一闪,转头尚未看清所为何物,后颈猛遭重击昏眩软倒。
那诱敌白影踏前一步,扶了守卫身体,轻轻放下未曾造成任何声音。
展昭微微探首看清了过道无人,便从柱子闪出,使出绝妙轻功奔向狱门。后面白玉堂不需他招呼叫唤,贴身跟在展昭身后,如影随形。
狱门外尚有一卒,在展昭将及之时,后随白玉堂手腕一扬,一颗圆石无声无息击中那守卫昏睡穴。
展昭恰而到达,手抄那下跌之人后背,让其依墙而睡,免他落地有声引来其他守卫。
你先我后,我击你援。
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须臾之间,两条人影已避过巡逻守卫来到院墙下。
眼见就要脱出,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声在二人附近响起,未及查找声源,闻音而至的侍卫已将他们重重围困。
“啧。”白玉堂暗叫不妙。
若只得他一人,不惜杀伤侍卫放手一搏,定能逃脱。
但偏偏身边跟了展昭却又不同说法,他是绝对不会杀人,也绝对不会允许白玉堂杀人。
如何才能逃脱?在不杀的前提下。
那边展昭也是皱实双眉。
今番夜探大理寺绝对不能让人知晓,否则定要担上欺君之罪。
适才那声尖啸明显是别有用心,要泄露二人行踪,借侍卫之手解决他们。
到底是谁?会否便是此案幕后。
容不得二人细考究竟,侍卫纷纷操刀扑了过来。
“你先走。”
白玉堂抓了那展昭下腋,运劲一提,将他推上院墙。
“你!”
展昭哪里肯丢下他独自逃匿,正要跃回院子,就听那白玉堂大声喝道:“爷爷乃胶州唐五!来救响马张老大!不怕死的就上吧!你爷爷是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他的话令展昭一震。白玉堂是故意说出虚假名头,转移众人注意,以图掩饰此行真正目的。
侍卫见其中一个蒙面黑衣人要逃,马上大声呐喊起来:“来人!响马强人要逃了!!”
白玉堂腰间画影出鞘,剑身翻飞瞬间击落前排数人手中刀刃,将一众侍卫逼退圈外,空隙间回首顾那展昭。
火光掩映之下,展昭清晰看到白玉堂眼在说话。
快走。
这里我来应付。
怎可如此?!
那刻,白玉堂脸上居然露出笑容。
猫儿,你信不过我么?
展昭握剑之手一紧。
好,我信你。
墙头人影一闪而失,在黑夜中在无踪迹。
白玉堂见展昭已走,心下放了负担,抖擞精神使出剑招挡开企图追赶的侍卫。
那群侍卫见已逃了一人,更加不肯放松,如潮水般往白玉堂袭来。
但见长剑飞舞,化成一团光影。
光影之内,严丝合缝,容不得任何刀刃近身。
众侍卫本打算一拥而上,但稍一靠近便被那剑气划伤,根本动弹不得,渐渐被逼退两步之遥的圈子外。
突然剑影骤收,白玉堂趁机拔身而起,飞跃上墙。
手指刚触及墙头,忽感右腿一痛,随即麻痹无知。
腾在半空的身体顿时如挂了千斤重坠般堕落地面,白玉堂右足着地无力,只得以剑身点地支撑免得扑倒。
低头看去,见小腿上嵌了一枚透骨钉,透了幽绿颜色。
白玉堂快手点了附近穴道,止那毒素游遍全身。
抬头看那高举刀剑,摆着蚁多蚀象架式的侍卫蜂拥而至,白玉堂不禁露了苦笑。
猫儿……
与你的约定,怕是不能遵守了……
展昭摆脱追兵回到开封府,躲过守夜衙役耳目,回到自己房中,立下脱掉夜行衣收好,静待那白玉堂回来。
但四更更鼓响过,仍未见那利落的身影越窗而入。
频频外窥的视线透露着焦急,越是等,越是不安。
莫非他被捉了?
心头一紧,颀长身躯猛然站起。
可转念一想……
应该不会。
以他那身手,该不会受制于大理寺那些庸碌侍卫。
略一宽心,展昭又坐回椅上。
不知又待了多久,天边甚至开始泛起一丝殷红,开封府并不很高的檐墙上却依旧没有那抹张狂的白影。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塌陷。
他会否先回客栈?
不可能。
以那白老鼠的性子,定会先到开封府向我炫耀一番。
且事关重大,他更不会耽搁。
突然,展昭想起那害他们被发现的啸声。
府内另有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