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当晚王爷与众官赏戏饮宴,为何突然想起去开封府找包大人?”
“嗯?”八王一愣,料不到他问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稍微想了一下,似乎也没什么头绪,便道:“兴是心血来潮吧?”
“心血来潮……”
展昭心中突兀更显,这心血来潮也未免来得太是时候。
“王爷请再仔细想想。”
“啊呀,展护卫,这又不是什么关键,本王怎么会记得那般清楚啊?”八王有些不耐,“大概也就是看着看着台上的戏,忽然就想起去拉那包拯来一同乐乐嘛!”
此话听来确有道理,但展昭总觉奇怪。
为什么谁都不想,偏偏念起包大人?
八王爷不比庞太师,绝无陷害之意,或许确是心血来潮。但这巧合亦未免教人存疑。
眼下零星线索,难摸头绪,满布疑团,令展昭一时也无法论断案情。
展昭又向八王询问了案发当时的情况,一切似乎明晰可辨直指包拯,再难找到疑惑之处,便只得告辞出了王府。
也用不着换回官服,穿了那套仆役装束直往宰相府而去。
时近黄昏,夕光遍照大地。
忙碌人群开始散去,青石街道上残留下不少菜渣烂果。
倒是有几个铺面尚未关门,伙计懒散坐在门口。
一家衣饰铺伙计正整理着客人挑拣过后散乱一团的布匹,盘算着收拾妥当便要归家。
此时进来一人,似乎要来购衣。
伙计看他虽面容英俊,却是仆役打扮,想来也不是什么阔爷,便没有搭理,继续干自己活儿。
那人也不在乎,仔细摸了各样衣料,似乎未感满意,便开声问道:“伙计,请问可否有更加轻柔的料子?”
伙计瞥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道:“这桑蚕丝所制的衣服已经是最柔软的了。一件丝绸衣至少要二十两银子,你买得起吗?”
不悦地皱了眉,那男子也非常人,一股凛凛不可侵的威仪凝于脸上,如电目光让那狗眼伙计顿时被那迫力所慑,不敢再打诳语。
衣饰店老板正巧从里面出来,一见那人立即上前招呼道:“展大人!您大驾光临,小店是蓬荜生辉啊!”
“李老板,打扰了。”
那伙计顿时愣住了,死死盯着眼前这位被称为“展大人”的男子,莫非便是开封府内那位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
展昭看了看那伙计哭丧着的脸,并未有怪罪之意,松了紧凝脸色,与他说道:“以后记住,莫要以貌取人。”
“是。是。”
伙计为为诺诺地退下。
李老板问道:“展大人,不知有何要事需要小民协助?”
展昭看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展某是来买衣服的。”
“哦?展大人想要何种衣料所制服饰?”
“最好是薄如蝉翼,粘身若无物的衣料。”
“哦?”李老板略觉奇怪,但亦不敢多问,“小店确有二匹雪蚕丝所织绸缎,展大人可要一看?”
“好。”
不消片刻,老板小心翼翼地将一匹雪白无暇的薄丝绸捧了出来。
布匹未及染色上绣,清淡如透明飘云,柔滑若净明流水,比宫中所见织品亦不遑多让。展昭见了,自是喜上眉梢。
确是他心目中的布料,如此柔软,想必触及伤口亦不会生痛。
且这片洁净的白色,总觉便是为那个嚣张的人而存在。
“展大人,此匹丝绸可是小店镇店至宝。既然大人喜欢,小民也愿忍痛割爱,不过这价钱……”
“但说直价。”
“大人爽快,这二匹就算大人九十两好了!”
“……”
展昭脸色未变,但心里已在点算。幸而他平日并无太多额外花销,这四品护卫的官虽然俸禄不高,但也够购这二匹布料。
“好,就九十两。”展昭满意地摸着柔软衣料,“麻烦李老板将布料裁剪成衣。”
“多谢大人。”
李老板满心欢喜,拿了笔纸问道:“大人可有尺码?这布料若是做成霓裳衣裙,定能让佳人心喜。”
展昭脸上一窘,浅淡红晕抹上双颊。
“不,是赠给友人的。他的尺码与展某不差多少,请李老板按展某身形做衣便可。”
“是、是。”
李老板连连答应,但心中却暗叹可惜。这雪蚕丝衣若穿在女子身上定能让她化成羽衣仙子,男子身上……能有啥看头啊?
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想醒来。
只是背上如同燎了把烈火般,把人烧得无法昏睡。
虽说行走江湖,刀口舔血的日子,受伤本该习以为常。但不是他白玉堂夸口,能将他重创剑下的高手江湖上绝对难出十个。
保这身白衣不染血尘,绝非轻易,他白玉堂就是能够办到。
可今儿……
是栽了。
臀部突然抽疼,白玉堂忍不住一龇牙。
妈的,让白爷爷这般难看。
哼。那个姓秦的肥猪头给我记住了!
还有那只臭猫……
公孙策因府内公务缠身,吩咐了栈内伙计每半刻钟进房伺候,便匆忙回开封府去了。
白玉堂倒是落个清静。
舒舒坦坦地趴在床上休养生息,可算他入江湖来难得的经验。
当然,前提是须忽略背上那片让人舒坦不起来的伤。
喉咙觉得干哑难耐,想来从那黑牢回来尚未喝上一口清水。白玉堂稍稍抬眼瞄了瞄桌上摆着的茶壶。
记起答应了猫儿在他回来之前不下床,可总不能不让他喝水吧?堂堂锦毛鼠,居然渴死床上,像什么话嘛?
稍微动了一下手指。
感觉不到剧烈的痛楚,白玉堂不禁埋怨那公孙先生,根本就没什么嘛!干嘛说得他好像稍一移动就会死掉了一般。
于是便放心大胆地翻身而起。
怎料烈痛如同二度撕裂身体般席卷而来,白玉堂顿感天旋地转,可身体已经离了床铺,整个人无力支撑地跌跪在榻下。
本已被清凉药物所覆盖着的痛苦仿佛猛然爆发出来,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玉堂捏紧了拳头,死咬牙关,倔强着不肯泄出半声呻吟。
在无人的寂静中忍受着噬心的痛楚。
过了许些时候,方才稍微缓过劲来。
张开眼时,看到桌面上那壶茶,那黑洞洞的小嘴仿佛在嘲笑他。
其实若想喝水,唤一声外面伺候的伙计便可。偏那白玉堂脾气不好,一旦犟起来更是连陷空岛上的四鼠共力也难将他扯回头。而现下,他瞪着那茶壶,心里憋气地念着,难道白五爷连喝口茶都需人助吗?!
双腿勉强着力地面,臂扶床沿缓缓站立。
今日方知人人口中轻盈如鼠的身躯居然也是沉重如铁。
稍挪半寸,使力的腿部不可避免地扯动背部肌皮,莫要说迈出一步,便是连呼吸之间,背上伤口也仿佛再遭鞭笞般疼得他几欲昏去。
凭了一口硬气死撑,几乎是迈半寸停半刻地挪动着伤重身体。
纵然床铺与那桌子仅距数步,可在他走来却仿佛有百里之遥,到达之时已乏去白玉堂全身气力。
很累,但屁股都被打烂了,欲坐不能。
只得以左手撑了桌面,伸去右手挽那茶壶。
那茶壶水满而沉,使力提起难免又牵了伤处,强按痛楚而颤抖的手根本无从顺利倒水入杯。
白玉堂渴痛交加,看着倒偏一桌的茶水,顿时恼了。
别说是这小小茶壶,便是百斤大缸,只要他白五爷愿意,要如何耍便如何耍。而今居然让一茶壶给欺了,教他怎生不怒?
“该死。”
不喝便不喝,要他假以人手,他宁愿渴死。
白玉堂发了性子,甩手就将茶壶丢回桌面,转身打算挪回床铺。
怎料足下被适才从桌面流落地去的茶水一滑,已不甚灵活的受伤身子往后就倒。
本能地凌空抽身翻腾而起,以白玉堂那身入宫盗宝的轻功,莫说是打滑,便是从四五层楼上掉下,只需翻个跟斗便稳然落地。
可今朝他是忘了自己身负重伤,且功力未复,才刚一扭腰,与之前完全不能比的剧痛铺天盖地袭向全身神经。
白玉堂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再不受控制地仰面下坠。
惨了,又得被念了……
“白玉堂!!”
惊呼之声在他坠地前一瞬,与接了下坠身体的手臂来得一般迅速。
有那么一瞬间,展昭以为自己的心脏停顿了。
怀里的人早任性地昏了过去,徒留下一堆烂摊子以及他狂跳不休的心。
差一点,就差一点。
若他迟来一步,那已是满目苍痍的后背便要再受重创。
展昭将白玉堂轻轻抱起。
男子身躯不比女子,便是在屋檐上来去如风,轻盈若鼠的人,其实还蛮沉的。小心翼翼地放他趴回床上,仔细检查过并未拉裂伤口,展昭方才松了气。
转头,看到那桌上狼藉,料必是白玉堂想喝水却又偏自赌气不肯唤人帮忙。
公孙先生怎也不看牢这只白老鼠?
心下难得的有了埋怨,看那白玉堂仍未清醒,但唇瓣干裂若旱,煞是怜人。展昭轻叹一声,取了水杯倒入清茶,扶起那颗从未曾向天地低首的头颅,送了杯沿凑近唇边。
便是在昏睡中,白玉堂感觉到唇边湿润,本能地张开了嘴巴咕噜咕噜地将茶水灌入喉咙。喝得猛了难免噎着,白玉堂不断咳嗽带连身体剧烈颤抖。
展昭伸手欲拍他后背顺气,可那片连半寸好肉都没有的背部,让他如何下得手去。
修长的手,僵硬在半空。
轻抖难休。
直至那白玉堂已咳完睡去,黑砾的眸子露出了无可掩饰的悲哀。
是他的缘故。
险些废去他飞天的双腿,撕碎他不羁的灵魂,毁掉他年轻的生命。
是他的不该。
拉他落进官场泥滩,害他堕入险恶陷阱,令他失了一身洒脱。
错了,错了。
展昭凝视着那张沉睡着的倦容,因为看不到昔日的嚣张,看不到往朝的跋扈,看不到以前的调笑,这样的白玉堂,显得极为陌生。
所以,怎可一错,再错?
睁开眼睛之时,窗外已是墨黑一片。
房内点了明亮的油灯,让坐在桌旁的红色身影越加刺目。
“……猫儿?”
说出话来,白玉堂方觉喉咙并无干哑之感,想是在昏睡之时已被喂水。
桌边展昭闻他呼唤,只是微微动了肩膀,在掩映晃动的烛光下更是看不真切。
“猫儿,你何时来的?”
“……”
未闻得他回答,白玉堂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异常,猜想许是展昭恼他自个下床差点再度受伤之故,思及自己曾允了承诺未有遵守,自知理亏,只好言道:“好嘛,我也是很渴了才下床喝水……下次一定唤人来伺候还不成吗?”
“……”
展昭仍是不加理睬,静静坐在桌边。
白玉堂侧头盯着他宽厚背影,虽仅有数步距离,但为何与他之间仿存了万丈沟叡。心下忽感了不安。
便只得再寻话题:“猫儿,案子可是有了线索?”
展昭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毫无情绪地看了他一眼,漠然答道:“官府之事不劳白兄费心。”
第一句话居然是与他撇清关系,白玉堂顿是愕了。
“……死猫,你这什么意思?”
轻放膝上的拳头暗地稍握:“展某的意思,便是希望白兄莫要再插手此事。”
白玉堂本就有气,见他对自己冷言冷语,即刻就扛上了。
“开玩笑!你白爷爷差点连命都搭上了,难道就凭你一句话便撒手么?”
“相助之恩,展某他日定必回报。但此案关联甚广,白兄又非官府中人,涉身其中多有不便。”展昭神情凝重,无丝毫感情,“所以不必再插足此案。否则非但于己不利,也……恐怕会祸及包大人。”
料不到这张俊雅温和的脸上也会出现如此冰封三尺的绝寒,更料不到这近乎绝情的冰霜向的是他。白玉堂心中一酸。
之前种种,仿佛根本是无意义的打闹,只怕便是去了性命,在展昭眼中也不过是死了个江湖草莽而已。
其实早是知晓,在他眼中,只有那片乾坤青天,至于在地上跑来跑去的闲杂老鼠,根本入不了他展大人的眼睛。倒是他白玉堂这只无聊老鼠异想天开,想要与御猫同行……
今日方知是如何的……不自量力。
白玉堂,居然也有认输的一天?
“呵……”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笑。
他是锦毛鼠白玉堂,别人不领情,难道他还得涎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么?
可笑。可笑!
“白兄。”
见他笑如哭相,展昭只觉心扉烈痛。
很想伸手相扶,亦想好言相慰,更想坦言诉情。
但,他不能。
展昭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方能压抑自己冲过去将一切从实告之。
偏那声音,依旧无情:“白兄,我已飞鸽传书与陷空岛上各位兄弟联络,不日他们便会赶到开封接白兄回岛疗伤。”
白玉堂收了轻笑,仔细地凝视着展昭毫无破绽的冷脸。
而后,只有失望以及随之的淡漠。
“有劳展大人。”
烛火受风,光影摇摆。
光颤,人晃……心伤。
可这伤的,却又是谁?
已将脸转向内里的白玉堂,错过了那张冰冷脸具崩溃的瞬间。
展昭凝了心神,又道:“白兄,好生休息,莫要再度涉险。”
“哼。”白玉堂嗤之以鼻,懒散答道,“我生我死,自有定数。便是你展南侠,恐也难抗天命。”
每字每句,如锥刺肉,皆令展昭痛彻心扉。
但他还自强忍:“白兄,便是要为难展某,亦莫要伤了己身。”
白玉堂心内一软,原来他还是担心自己的……
偏又闻那展昭说道:“展某恐难向陷空岛众位义士交待。”
软下部分瞬间被冰雪塌封。
是么?我便是如此的麻烦,每次都让你为难么?
“放心,白某不会让展大人为难。”
“如此便好。展某不妨白兄休息了。告辞。”
“好走。”
人离门掩,剩下独躺床上之人,便是闭了眼睛,也驱不散脑中混乱烦嚣。
伤是痛,可心更痛。
门外,不知站立多久的公孙策静静看着展昭。
语意,已有了然:“展护卫,何必呢?”
褪去了冰寒面具,剩下仅是难受的苦楚。
展昭回头凝视掩映房内的烛光,眉宇间写满疲倦。
“展某只是不愿再看那白衣溅血。”
不出数日,四鼠从陷空岛急马赶至开封悦来客栈。
脾气最为暴躁的徐庆乍见白玉堂背上伤势,咆哮之声几将房顶震塌。
“老五!!你怎幺伤成这样?!一定是展昭干的!!奶奶的!!老子要把他那猫脑袋劈成两半!!”徐庆一跃而起,怒气冲冲就要去找展昭算帐。
“三弟,冷静。莫要冲动。”
倒是为大哥的卢方尚存冷静,连忙制住他。
徐庆气得直跳脚:“大哥!!你让我怎能冷静?!瞧咱老五都伤成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要替他讨回公道!!”
蒋平盯着白玉堂后背,眼神尽是幽深:“即便不是那展小猫下的手,只怕他也脱不了关系。”
“不错!!”徐庆又开始抡胳膊,“是他飞鸽传书说老五负伤的!!他一定是知道内情!!咱这就去把他揪来问个明白!!”
守候一旁的公孙策不禁心叹他们兄弟虽是冲动,但不失江湖兄弟义气。怕展护卫有得好烦了……
“都给我闭嘴!!吵什幺吵?让人诊症了不让啊?”随行而至的卢夫人耳里听得心烦,搭了脉向怎也摸不准,恼心之下禁不住大发雌威。
四鼠方才觉悟到治疗白玉堂要紧,连忙暂收激愤,立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巴着眼盯着床上之人。
卢夫人摸了脉后便挽上袍袖,与盆内清水洗涤双手,小心地检查白玉堂背上伤处。
密麻鞭伤看来极其严重,但已经过谨慎高明的处理,渐见结疤,并无生脓之虞。且那白玉堂脉象平稳,内息虽未全复亦应无碍。
卢夫人看过后站起身来,微笑道:“素闻开封府内公孙先生妙手回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咱家五弟劳先生照顾了。”
公孙策连忙拱手回礼:“夫人过奖。学生只是尽力而为。”
“若不是公孙先生适时将毒导散,五弟这左腿是废定了。且这伤口用药得当,愈合迅速,相信半月之内便可痊愈。”
“可惜学生能力不足,白义士背上恐要留下疤痕。”
“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谁身上没三五七条刀疤子啊?”瞄了瞄白玉堂身上大片的鞭痕,卢夫人嘴带调笑,“便是可惜了咱家老五这身细皮嫩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