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弱的声音,拼命地拒绝着自己的名字。
那个曾经高傲宣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白玉堂,居然拒绝着自己的名字!
展昭明白。
他当然清楚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搂着那醒来感到痛楚而颤抖的身躯,心房如遭挖空然后又猛被塞满。
堵得他很痛,很痛。
“白玉堂……我、我是展昭……白玉堂……”
他的嘴唇在抖,他的眼睛在湿,他的喉咙在腥。
展昭咬紧牙根,拼命抑压几欲崩溃的情绪。若不强自控制,恐怕他手上三尺青锋将化屠刀染血。
“不……我是……唐……五……我……是……唐五……我是……唐五……唐五……”
刻画在白玉堂最后一抹意识中的字句,仿如利刃,一字一刀地切割着展昭的心。
是他展昭无能,自以为守得一片青天,便可天下太平。却独独忽略了身边甘为他舍命的知己……
白衣浸血,也只能冷眼旁观。
是难过。
是愧疚。
是后悔。
是自惭。
……
一切一切,皆已无用。
此刻,展昭只希望……
白玉堂平安。
牢门突然大开,众侍卫慌忙举刀戒备。
只见那黑衣强人又架那穿着大理寺卿官袍的秦子槐冲出。
秦子槐大概是被打昏过去,衣袍凌乱,头发披散,垂着头任由那黑衣人胁持。
众人怕害了大人,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架着他跳过围墙。待再追出去时,已人踪全无。
过后牢卒点查犯人,居然发现秦子槐被砸昏丢在关禁“唐五”的牢房。
身上锦蟒官袍被剥。
“唐五”不知所踪。
被救醒的秦子槐立马带侍卫冲到开封府。他当然知道能在大理寺如入无人之境的人本就不多,而想要“唐五”的人却只要开封府。
展昭,是最大嫌疑人。
侍卫围住开封府,却见展昭施然从库房捧了一叠户册走出。
有衙役证明展昭从早上回来便不曾外出,在库房内整理户籍资料。
那一叠堆积如山的资料,明显也不是半刻时间可以完成的。
略搜开封府亦未曾发现在逃犯人。
秦子槐再有怀疑,却苦无证据,又不敢得罪庞太师亲信代府允曹韶,只好退了回去。思虑到大理寺跑了犯人,若事情闹大面子上难以收拾,只得命人掩了事实,“唐五”之事可谓不了了之。
待那无所获的大理寺卿率众离开之后,展昭又回到库房,却未能松一口气。
他确实未曾从“外出”。
库房,也有后窗。
越墙,更非那白老鼠的专利。
展昭不禁暗自苦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也得在开封府内偷偷摸摸。
静听西周声响,感觉周遭已无闲人,他推开后窗越了出去,施展轻功离开了开封府。
似乎每一个城镇都会有一间“悦来客栈”,到底哪里的悦来客栈是首家,倒没人记得了。但京城开封的悦来客栈,可算是名响四州的大客栈。
与熙攘楼面截然相反的宁静后楼客房,容纳数以百计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所以何时多来了一个客人,何时忽然少了半个也无人计较。
红色的身影轻盈落脚后院,匆匆走上二楼天字第一号房,曲指轻敲房门。
房内传来一张儒雅声音:“何人?”
“展昭。”
门被打开,开门的正是公孙策。
展昭踏入房内,反手关上房门,气尚未缓便急急问道:“公孙先生,他伤势如何?”
公孙策稍稍摇头,转身回到房内床边坐下。
宽阔的床上,趴躺着展昭从大理寺牢救回来的白玉堂。
幛幔遮光,但见他身上衣物尽数褪去,□身体趴在床上昏睡未醒。
床边放了一盆染成绛红的血水,地上散乱着经已看不出曾是雪绸颜色的血衣以及大堆擦血废弃的棉絮。
“他还没醒。唉……”公孙策将满手的血腥浸入水盆中清洗,轻叹声中带了不忍,“其实不醒更好……”
展昭步至床边,方才看清白玉堂背上伤势,赫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心脏如同被万把利刀穿射而过……痛至窒息。
他不敢致信,这居然是一个人的身躯。
如韧弓的后背以及紧翘的臀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割痕,杂乱无章地烙印其上,虽已止血,但仿佛被硬扒下一层皮般,没有任何一小寸的地方完整,干涸的血块凝固在露出血丝漫布的人肉上,更有不少竹刺残留肉内。
展昭身在公门已久,一眼便知此伤由竹鞭所笞造成。这根本就是生生地用鞭子残忍抽烂浑身皮肉……
触目,惊心。
自大牢救走白玉堂,展昭马上就到悦来客栈与公孙策会合,将伤者交与他,便急在那秦子槐率兵到达之前赶回开封府用公孙策整理的户册蒙混过关,因此并未真正目睹白玉堂身上伤势。
虽曾见那白衣尽红,他心中早作最坏打算,未料亲眼所见之时,却是无法形容的震撼。
如此酷刑,竟然施加在白玉堂身上!!
他错了。
错得离谱。
怎可在那一刻,将他独自遗下?
明知那里是龙潭虎穴,明知那里是暗藏高手,明知那里是酷吏残虐。
因为他有不能被发现的原因,因为他有不可牵连众人的借口,因为他有保护包大人的理由。所以,他舍他而去。
狰狞的血红,残忍的刑伤,苍白的脸容……
床上之人没了昔日的吵闹,仿以无言斥责他的无情。
一丝鲜艳的殷红,从展昭嘴角缓缓滑下。
公孙策刚一回头,见他此般自责自抑,连忙说道:“展护卫,切忌心乱。白义士除了外伤,还中了剧毒。”
“剧毒?!”
展昭大惊失色,以白玉堂此时虚弱情况,一点儿毒都会令他丧命。
“不错。白义士左腿之处中了一枚透骨钉,钉上涂有烈毒。此毒虽非罕见,但由于并无及时解毒,全赖以内劲强压阻缓蔓延,毒居左脚之处太久,纵解而难清,恐会废去一足。”
废去一足?!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是白玉堂,是轻功独步天下的锦毛鼠白玉堂。怎可以一足残废?!
以他高傲个性,若要残废,不如身死。
救他,等于杀他。
展昭一把扯住公孙策,情绪极为失控:“公孙先生,他的腿不能废。绝对不能废。不行的话!我的脚给他!”
公孙策手腕被抓得生痛。
虽知他二人经常打闹,但骄傲自持的白玉堂肯为展昭犯险,而沉着冷静的展昭亦愿为白玉堂舍身,可见二人早是相交相知。
友情至于此地,朋友论称亦嫌单薄。
“学生有一方法,但较为危险。”
“先生请讲!”展昭一听有转机,顿时冷静下来放开公孙策。
“以金针刺穴,将此毒导流全身,然后迅即施药解毒。此方法需展护卫以内劲护住白义士心脉,免毒性反噬害他性命。但若过程中稍有差迟,白义士中毒立死,展护卫也会性命难保。”
展昭一双黑砾锐眸闪烁坚定光芒,无物可阻他救人决心。
公孙策知再说无用,打开针灸布包取出金针,说道:“有劳展护卫。”
展昭点头,脱了靴子上去床铺,小心地将那伤痕累累的身体轻轻搂起,超乎平常的炽热体温烧得烫心。
凝神,聚气。
手掌,按到白玉堂胸膛上。
一股浑厚的内劲,缓缓送入虚软的体内。
公孙策见状,手中金针准确无误地刺入白玉堂穴道。已翻皮碎肉的背部,不得已又扎上了支支金针。血脉受刺,虚弱的颤抖着。至那毒液蔓延,更从针下渗出黑色污血。
此情此景,叫展昭再难自控。
一行清泪无声无色地滑下光洁的脸庞。
他不忍再看,但却强迫着自己睁开眼睛。他必须记住,记住白玉堂所受每一分每一毫的痛楚。
这本来是他展昭该受的。
忽然,怀内的白玉堂咳嗽了一声,仿佛有什么噎在喉咙令其窒息。
“毒血反冲!”
公孙策惊呼,但手中刺穴金针尚未导引完成,此时撤手白玉堂是必死无疑。
眼见白玉堂脸色发青,嘴巴半张拼命抽搐,甚至从那禁闭的眼帘内流出大量泪水,表情扭曲痛苦至极。
展昭知再不能缓,左掌仍按在白玉堂胸口继续运功,右手松开搂抱之姿一指迅拈他咽喉,顺劲轻摁,巧力往上推拿,随即凑与上前,以嘴封晗允住那青紫薄唇,猛地一吸。
一口腥臭恶血硬是让他从白玉堂喉内哺了出来。
分离之时,居然带出一丝混了紫黑血色的唾液,妖异接连在二人唇间。
展昭连忙吐去口中腥血,看白玉堂恢复平静,方才稍稍定下惊悸的心。
此时公孙策已施针完毕,急忙从药箱内拿出瓷瓶倒了一颗药丹,碾碎和水喂到白玉堂口里。
方才松了口气,对展昭说道:“展护卫,不碍事了。”
展昭不敢松懈,依旧输劲护住白玉堂,直至有抹浅淡的微红掠上那张惨白脸庞,这才放下心来缓缓收劲,将他轻轻放回床上。
下得床去,方觉汗湿襟衫,浑身虚软。
恐怕此一折腾,耗了约莫八成功力。
多事之秋、查案脱冤之类,早已被抛住脑后。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要白玉堂安然无恙。
公孙策又倒了颗解毒药丹递给展昭:“展护卫,你也服一颗,莫要中了残毒。刚才还幸你反应敏捷,吸去白义士咽中毒血,否则恐怕功亏一篑。”那时危急关头,公孙策倒也没甚在意这救人动作有何不妥,但展昭听到却已红了两颊。
尽管尚不能算是一吻,可他居然与同是男人的白玉堂碰了唇!
心里重复重复再重复地说着这不算什么,只是眼睛看到那染了紫红血污的唇在苍白的脸上如此突兀,教他无法忘记适才柔软的触觉。
他醒来之后若得知此事,定必大发雷霆,气得连连跳脚,然后操着剑来找自己决斗吧?……
展昭无意识地挽了衣袖,伸去擦拭残留在嘴唇上的紫红,呢喃着说道:“快点好起来吧,展某等你来找晦气……”
“那……是……当……然……”
蠕动的嘴唇传出沙哑声音,展昭大喜过望,紧盯着那双缓缓开启的眼睛,几近失控的欢呼:“醒了!公孙先生,他醒了!!”
公孙策连忙替白玉堂把脉,深皱眉头稍有松弛:“白义士已无性命之虞。”
白玉堂疲惫地扯扯唇角,露出个绝不成功的笑容:“……想死……也……被……这只……死猫……吵……醒……啦……”
“你不要说话。快好好休息!”
展昭见他衰竭模样,连忙要制止他继续说话,但白玉堂本就喜欢与他抬杠,他要他如何,他就偏不如何,便是痛累至极,仍是不肯乖乖听话。
“死猫……包……大人……托……我……传言……”
“不要说了,快睡吧!”
白玉堂完全不管他几番好言劝阻,仍是断续地将那夜夜探大理寺包拯与他之言尽数说出,言罢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稍转红润的脸色又苍白了回去。
虽恼他任性妄为,但带回来的消息却极有帮助。
展昭脑海马上浮现出不少疑点线索,可凝视着白玉堂那身伤痕,却立即打消去查案的念头。
“笨猫……”白玉堂哪会不懂,“莫……要……辜……负我……一……番……心意……”
对付这只死脑筋的猫儿,出言相激是可行,可现在他白五爷身负重伤没那样的精力。所以,只好下三滥的抛出人情债。
展昭果然不愿辜负他一番厚意,神色凝重地与公孙策交待一番之后,又僵着脸硬要白玉堂答应回来之前绝不下榻,这才匆匆离去。
待他那绛红身影消失无踪,一旁公孙策幽幽说道:“白义士,何必勉强自己?”
“……”
此时白玉堂已没有与公孙策回嘴能力了,里侧的右手早将床单撕抓至条条布碎,硬忍着不愿在展昭面前宣泄的痛楚终是无法克制,痛得他青筋凸现,指陷掌肉。
公孙策不忍,拔出金针刺入他颈椎重穴。
白玉堂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在床上,缓了痛楚的他终于能够说话:“白某……只……是……不想……他……再……看下……去……”
“唉……”
便是知他用心良苦,公孙策才更加难受。从药箱取出小钳:“竹刺深陷皮肉,恐怕要挑开伤口才能取出……白义士,可要软木咬齿?”
“……”
见那白玉堂已痛得半昏半醒,公孙策只好将一块软木塞入他口中架住双齿,免他痛楚至极之时咬断舌头。
“忍住了……”
“……咳!……”
展昭赶回开封府,按照白玉堂所述线索,悄悄潜入已用封条固锁的包拯房间。
也是拜白玉堂几番突窗而入的关系,包拯房内有一扇窗户未来得及修好,只是虚挂了棱子。
这房内所有证物其实已被大理寺衙役详细翻查过,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似乎不可能留下什么线索。
但展昭并无放弃,他立于房中,再度仔细观察房间。
寂静之间,内心暗自与犯人思想同步。
若他是犯人,来此下迷药或对大人不利,那该如何行事?
眼光游弋,突然停留在桌面烛台。
展昭走上前去,烛台内灯芯早已燃尽,灯油呈沉淀灰黄。
骤一看去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只有近身之人方才知道,包大人虽然官拜开封府允,又蒙皇上加封龙图阁大学士,但平素生活从未奢侈,以往朴素习惯亦未曾改。
因而府内油灯,并非用皇亲高官所喜的加了龙涎香之灯油,而是平民惯用乌柏树种所制的梓油。
梓油有特殊味道,且一灯如豆常需撩拨。
但这烛台内的梓油居然没有一点气味。
展昭更觉奇怪,便从怀里取出一净帕,触染些许灯油,然后包好塞入怀中。
再度搜索房后,再无发现其它异像,于是便悄悄退了出去。
出了开封府,展昭又到八王府。
当然亦不能堂皇而入,只得点了个出外办事的仆役穴道,换其装束潜入府内。
八王府他没来十次也至少有七回,要寻八王所在可算易如反掌,且此处又非大理寺,并未守备森严,因此当展昭轻易在书房中见到八王爷。
长须飘逸的健旺中年人对他突然造访未露丝毫惊讶。
放下手上书卷,八王爷示意展昭落座,一脸煦笑:“本王正在纳闷,展护卫怎么还不来拜访。”
“王爷恕罪。”展昭拱手行礼,“展某是迫不得已,否则也不会如此鲁莽冒犯王爷。”
“不打紧。”八王摆摆手,“客套话无须多说,有话但问无妨。老实说,本王就算相信自己通番,也难认定包拯卖国。”
“王爷明鉴。”
展昭闻言心下大安,便再无忌惮,坦言问道:“王爷,那夜是否确实亲眼见包大人与那辽使交接文书?”
八王稍一回忆:“不曾。只是亲见他入一空宅,然后与辽使二人分别离开。之后辽使逃匿伏诛,而在开封府内包拯衣里发现密函。”
“因此断定包大人与辽使通密?”
“不错。当时情形便是如此。”
展昭沉吟片刻,又问:“恕展昭直言。八王当时为何如此肯定是包大人?”
“灯火通明,月光华亮,十数人众目睽睽。”
“王爷,展某想问,观戏之后该也夜深,且各位大人皆是宴后酒酣,即便灯火通明,月华照人,亦绝难在数丈之外如此肯定一人身份。况且包大人若真与那辽使通密,断不会穿著显眼锦蟒官袍。试问一名衣着寻常,夜行之人,即便再是可疑,也只会被当成一普通平民,更不可能马上认定是包大人本人。”
“……”
八王眉毛一挑:“展护卫之意,是说本王看错了?”
“展某只是推测。王爷,请您再仔细回忆当时情形,是否有遗漏之处?”
“嗯……”
八王爷苦思片刻,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是了!当时有人先喊了句‘那不是包拯?’,吾等才一下子认出他来。”
“王爷,可知那人是谁?”
“……当时并未注意。”
展昭剑眉紧颦。
不难猜测那惊呼之人居心何在,但其中阴谋居然将八王爷及王宰相等朝庭高官也一并算计下去,幕后操纵者城府之深足令人心惊。
若是一局,那未免布得太过精密。可越是密不透风,却越是觉得不妥。
忽然,脑海有点亮光闪过。
“王爷,展某尚有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