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心叫不好,他怕的就是这句无事可做,这位锦毛鼠白五爷无事可做之时不都是来给他找麻烦的吗?……当真是祸从口出。
雀跃不已的白玉堂当然自动忽略对方脸上明显得无可再明显的难色:“你可是天大的面子啊!有我白五爷做伴,一道上保你绝对不会寂寞。”
是啊,麻烦接踵而来,想要片刻安静也难……
“关于伪名一事白兄不需知会卢兄吗?”展昭现在别无他想,只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白玉堂闻言脸色稍变,居然有了些困窘,转过去眺望黑乎乎一片远景的眼神明显是在逃避什么,说话也支吾起来:“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成吗?”
展昭是难得见这只嚣张跋扈的白耗子尴尬难言,当下忍不住生了逗弄之心。
“不是不成,只是白兄既要随展某上路,来意却又不明,日后展某不好与卢兄交待。还请白兄言明事实。”脸上是义正词严,其实心想巴不得白玉堂莫要回答才好。
“这……这……”白玉堂被他的话给堵住了,张大了嘴巴想说却又犹豫。过了许久,终于百般无奈,操着筷子边戳桌上清蒸鲥鱼的眼珠,边幽幽地说道:“那几个上岸来寻‘锦毛鼠白玉堂’算帐的女子在大哥解释之后本已明白事实,可见了我之后却死活不肯离开,一口咬定犯人就是我,要我负责……”
展昭心中暗笑,想必是那几名女子见了白玉堂这样的潇洒侠客,顿起春念,放弃貌丑负心郎,抓个优雅俊相公。
可他脸上并无表情,奇道:“此乃美事一桩,白兄何需犯难?”
“美个鬼!!”白玉堂咬牙切齿,一脸戚然,“那些个女人都是效颦的东施好不好?可恶,伪我名号的混蛋怎的眼光就那么差劲!?仿不了模样,至少品位也该学学吧……”
见他一副吃鳖貌,展昭再也按耐不住,拍案大笑起来。
“死猫!你敢笑我?!找打!”
“哈哈……哈哈……”展昭难得遇到如此好笑之事,更难得的是来源于这只专找他麻烦的白耗子,更加是笑得直不起腰。
跳起来伸手要打人的白玉堂在看到他笑容之时竟然愣在原地,忘了出手教训。
待展昭笑得脱力收声,那白玉堂居然没了被取笑的恼怒,低声叹道:“猫儿,我是第一次见你笑得如此开怀。”
他这一言,让展昭心中猛沉。自入官场,看到的皆是层层冤案,面对的都是步步为营,肩挑的全是重重职责,怎容得他开怀大笑。上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久远得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立于山岳之巅朗声阔音,也曾躺于繁星之怀高谈阔论,更忘了曾几何时,与交剑知己捧腹大笑,乐极忘形。
一抹苦笑漫上俊容,教看到之人不禁心生悸动。
“白兄见笑了……”
仿佛感染了他的怅然,伶牙俐齿的讽刺居然说不出口:“……猫儿……我……”
下一瞬,那抹淡淡的忧愁已消失无踪,展昭,依旧是那个沉实稳重,秉公行务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南侠展昭。
他伸手挽了酒壶,为自己面前已饮干的杯盏注满碧玉琼浆:“今日难得白兄慷慨请客,展某就不客气了。”明眸微颦,戏谑之意表露无遗,“就是不知白兄可有带足银两……”
看展昭再无异色,白玉堂虽有担心但知多说无益,便狠狠瞪了小窥他的猫儿一眼。
“废话!”鼓囊囊的钱袋被丢到桌面,“撑死你都成!小二!给我再上两坛洞天乳酒!!”
是日,官道上蓝白二影各策骑骏马,离开苏州城直往开封而去。
一路上,白玉堂是忠实完成了他随行的任务,让展昭是完全没有闲暇时间。
单数这路见不平解救苦命卖身女就有三回,那拔刀相助打倒拦路山贼则有五宗,更别提吃饭打尖时教训横行霸道的当地豪绅,次数多的是懒得计算。
总算他是行侠义之道,展昭也不好反对,每次了事,未待那白玉堂跟被救女子唱出一段风流韵事,他是拉人就走。
几番折腾,二人延了三日时间方才回到开封。
便是这短短三日,开封府经已人面全非。
展昭算是几经波折终于回到开封府,但骤入府门,竟觉府内蔓延着一股抑压沉重的气氛。衙役脸上皆是惶恐不安,神色紧张,似乎发生了不比寻常的事情。
“猫儿,有些不妥。”白玉堂敏感地触到空气中的诡异,一扫脸上疲惫,绷了神经。
“嗯。”
展昭点头,心下戒备,与他一同进入内堂。
只见一名勇武大汉正低垂着头匆匆步过走廊,展昭连忙唤道:“王朝!”
王朝闻声转过头来一看,本来无精打采的眼睛瞬间变得充满生机。登时跑过来拉了展昭,像遇了久未得见的亲人般激动万分:“展大人!!你可回来了!”
一旁白玉堂见他那兴奋模样,用剑柄戳了戳展昭,嗤鼻道:“你外差多年未归吗?”
展昭白了他一眼,温声问那王朝:“可是有事发生?”
王朝尚未说话,就听一尖锐声音插入:“谁在那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这话听得刺耳,王朝居然未曾反驳,只咬了牙齿隐忍不发。二人更觉奇怪,转过头去一看,见是一名身着绛紫官袍的枯瘦男子。此人尖嘴猴腮,一副寒酸书生相,眼睛咕噜转着打量展昭与白玉堂二人。
白玉堂本就率性,平素最恶规条加身,闻言也不管对方是何人物便喝了回去:“你白爷爷就是喜欢在这里大吵大闹,你能如何?!”
那男子似乎未曾尝过被人横加顶撞,顿时涨红了脸,指着白玉堂吊嗓叫道:“你是何人?!竟敢在开封府内撒野!!简直目无王法!!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可惜身边的王朝立定如桩,闹得他更加是脸红耳赤。
“呵……”白玉堂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手肘搭了展昭肩膀,“我说猫儿,你们开封府何时来了只瞎嚷嚷的瘦皮猴啊?哈哈……”
见白玉堂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内,男子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给我住嘴!!”
展昭注意到他腰挂金银饰为鱼形的小袋,知此人地位应不寻常,马上止住正要发难的白玉堂,拱手施礼道:“在下开封府护卫展昭,这位是陷空岛义士白玉堂。我等刚从苏州外差归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哦?你就是那个‘御猫’展昭?”那人上下打量展昭一番,撇了撇嘴,拉长了声调,“本官早有耳闻,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大罗金刚,今日一见,也不外如是……”
“咻——啪!!”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那男子头顶官帽突然猛被不知自何处袭来的物件击中,跌落地面。吓得他是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躲到王朝身后抱着脑袋大声嚷嚷:“来人啊!抓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
以展昭目力哪会看不真切,他偏过头去瞪了身边那人一眼,却也不声张。
白玉堂抬头看着天,数着有几只大雁飞过,倒是一脸无辜。袖下手腕一翻,扣着尚未射出的小圆石头又滑回暗器袋里去了。
“大人,并非刺客,只是院外顽童丢的石头。”
展昭走上前去,伸手扶起蜷缩成团的男子。
那人一听,马上甩开他的手,哼哼着拍拍袍上灰尘,又恢复刚才的嚣张:“你们开封府侍卫的守未免松懈,想必是那包拯管教不严之过……”
话音刚落,只见马汉带了大批开封府衙役急奔而至,片刻间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整整有条、训练有素的阵势顿时堵住适才狂言。
此时公孙策也匆匆赶来,问那人:“曹大人,刺客何在?!”
那曹姓官员脸色尴尬,咳嗽两声企图掩饰:“咳咳,本官只是试试你们的守备而已……现在无事了,都退下吧!”瞄了瞄展昭,又吩咐道:“展护卫从苏州回来,本官准你休息一日,明日有不少事情尚需偏劳。”
说罢,袍子一甩,转身入内。
展昭品性纯厚,已是看惯了这些持权逞嚣之人的嘴脸,剑眉虽皱但并无反驳。可旁边那只烈火性儿的白老鼠哪里抵得他如此受欺!
只听“咻——啪啪!”几声乍响。
又是两个石头,此番运劲十足,毫不掩饰当着众人的面从后射中那曹大人的膝关节,顿时让他双腿一软,“噼啪!!”摔了个饿狗吃糟。
“怎么回事?!可恶!!那些顽童竟敢在府外捣乱,马汉!给我把他们都抓起来!!”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来,曹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入内堂,躲避不知何时会砸中脑袋的石头。
“是。”一旁马汉应了那命令也觉好笑,顽童的手力怎可能越过高墙掷入内院,况且还是次次打中同一人。
那边的罪魁祸首双臂交叉胸前,扫了一眼开封府众人,脸上明白写着:“是我干的!怎么样?”
其他人想必是被此人压迫已久,今见白玉堂以石击人,居然皆觉解恨,个个无动于衷站立一旁。
展昭待曹大人离开,也不顾上训那白玉堂胡闹,连忙拉了公孙策问道:“公孙先生,到底发生何事?”
公孙策眉头紧颦,压了声音:“展护卫,此处说话多有不便,随我到内堂再作详谈。”
众人于内堂落座,公孙策朝马汉使了个眼色,马汉会意关了房门,立外看守。
在确定并无耳目之后,公孙策方才说道:“展护卫,包大人被皇上革了官位,现暂押大理寺看管!”
展昭拳头一紧,知此事非同小可。
“什么?!”白玉堂几乎跳了起来,“那皇帝老儿是大雁啄了眼么?!怎么把包大人都给革了?!”
“白兄,莫要口出狂言,需小心隔墙有耳。”展昭又转过头去对公孙策道:“此事来龙去脉,请先生详尽道来。”
事情发生在三日之前,有一江南知名戏班来开封,喜好听戏的八王爷自然是重金礼聘了戏班到王府,搭了戏台,召了官员,听起六国大封相来。
观戏之后又设宴款待众官,筵席间王丞相忽然说起怎不见了那包黑子。
八王爷便说恐怕是那包黑子在开封府忙翻了天,哪里有闲前来听戏。
王丞相闻言大呼独乐不如众乐,提议到开封府强拉包拯过府。
甚感有趣的八王爷当然应允,乘着酒兴与那王丞相带了一众官员浩浩荡荡往开封府而来。途至一宅邸,竟见熟悉人影闪烁。
二人当场认出那人就是包拯,正奇怪猜想着那忙翻天的人到这灯火全无的宅子所为何事,便见一魁梧蒙面男子匆匆从宅后离开。
八王爷提声喝止,那蒙面男子闻声竟然立即飞奔逃匿。
随从官员里有几个出身武将,见状施展轻功追过去想留人问话,怎料男子见被追上居然抽了大刀砍击追来之人,一名武将未及防备被拦腰斩死,其他几人慌忙拔剑与之缠斗。
蒙面人武功略差一筹,几十回合之后终于落败被擒。
八王爷尚未来及问话,那人居然咬破了齿间所藏毒囊,自杀而死。
震惊之下,撩开此人蒙面黑布,竟有官员认出此人便是月前来朝善访的辽国特使。搜那宅邸却人去楼空。
此事非同小可,八王爷不敢轻乎,立遣人去奏禀皇上。
半夜被惊醒的仁宗帝虽不置信包拯跟那辽使有所牵连,但毕竟是八王跟王丞相以及一众官员亲眼目睹,势必要有个交待。
于是御旨一下,御林军夜围开封府。
开封府内众人皆觉莫名其妙,待御林军在包拯寝室内一件便服里袋搜出一纸书有契丹文的信件,方才知道大事不好。
书信承交仁宗帝,上述之意竟然是辽国国主与包拯私下商定,辽国侵蚀大宋已是大势所趋,为了避免更多伤忙,在辽国挥军南下直攻东京开封之时,承诺里应外合便可无血开城的盟约。
仁宗拍案大怒,立召那包拯来见。
包拯看那封书信也是一片愕然,坚决否认此事。虽义正词严,加之他平日公正执义教人实难置信此事。偏当时有十数对眼睛确切看见他亲到无人宅邸与那辽使交易,且书信由他衣内搜出,可算是罪证确凿。
庞太师哪会放过机会,在一旁扇风点火,仁宗一怒之下命人摘了包拯乌纱,还押大理寺看管,待查明案情再作定夺。
鉴于开封府内不可无主,便顺了那庞太师之荐,由官拜宝文阁直学士的刑部员外郎曹韶暂摄府允一职。
更下了圣喻令开封府一干人等不得干涉此案,免有监守自盗之嫌。府内众人虽担心包大人,但公孙策等人无职无品,入不得那皇宫向仁宗陈情,大理寺又领了死令将他们据诸门外。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盼那四品官位的展昭尽早归来。
那曹韶到开封府后行事乖张,持权欺人,众人虽多有不满,但也只得隐忍,免得再横生枝节。可惜性格冲动的赵虎终是看不过他霸道行径,昨日留书离府,张龙见字大为顿足,与公孙策秉明原由,追了去要把那莽撞汉子带回。
听完公孙策一番言语,展昭脸上神色更是凝重。
“公孙先生,待我换了官服入宫面圣,将事情问个明白。定不能让大人蒙受不白之冤。”
公孙策还是担心不已,拉了展昭仔细吩咐着:“展护卫可要小心。皇上现下正在气头上,言辞之间需斟酌清楚。”
“展某明白。”
说罢,身形匆匆冲门而去。
徒留房内几人,有点尴尬地看着被遗下的白玉堂。
白玉堂心下虽也担心包拯安危,但被忽略的苦涩更是令人难耐。
他扯扯嘴角勉强露个笑意,朝那几人摆摆手,道:“无妨无妨,白某自然明白现下开封府无暇招待闲人。公孙先生,请代为转告那猫儿,就说若有需要可到悦来客栈找我。”
公孙策松了口气,便应了下来。
白影翩翩,在他抬头之时已消失无踪。
“太师,你又输了。”龙袍男子将一颗黑子放入棋局之内,顿将白子所有生路封死。
“皇上棋高一着,老臣怎能匹敌,这局是输了,输了……”
庞吉一副捶胸顿足的懊丧模样,倒是让龙心大悦。
那庞妃坐在仁宗身边,娇嗔道:“皇上好生狠心,连臣妾的爹爹都杀得片甲不留……”
仁宗帝搂了美人在怀,连忙安慰:“好好,朕下次让太师十子就是!”
“唉,就算皇上让老臣二十子,老臣也不定能赢啊!”
“哈哈……太师过谦了!哈哈……”
“皇上,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开封府展昭求见。”
“嗯?他来做甚?”被扰了棋兴的仁宗皱眉看着来传话的小太监。
庞吉连忙说道:“八成是来为包拯之案说项。”
“说项?朕不是吩咐了开封府人不得干涉包拯的案子么?”仁宗更是不悦,摆手示意那小太监下去,“不见。告诉那展昭,此事自有大理寺卿负责,开封府人不得过问。”
“遵旨。”
太监退了下去,庞吉朝那庞妃使了眼色,庞妃会意自是使出百般娇媚缠住仁宗,让他再无心思理会此事。
展昭候了半个时辰,方见那传话的小太监回来。
将皇上一番说话原文照搬说了一遍就要打发他回去。
展昭哪里肯从,又好声好气请那小太监再入内通传,说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亲禀皇上。小太监嫌着麻烦,但还是碍于他四品护卫的官衔勉强应了入宫再报。
尚未踏入御花园,却已被那庞太师截住。
暗塞在手里的银票以及皇上眼前红人的权势,足让他这个小小宦官丢去良心,瞒了那展昭再度求见的传话。
六月天,娃娃脸。
本是晴天万里,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雨下倾盆。
展昭立于辕门外,高高宫墙之下根本无遮无掩。他却又不肯离开,怕错过了皇上的召见。不消片刻那身飘洒的绛红官服被豪雨淋透,墨靴也灌满了水。
挺直的腰杆子,不动摇的身躯,如同一树悍然红杉,无视风雨狂嚣。雨流不断从他脸上泛滥而过,却始终未能掩盖那双意志坚定的黑砾眸子。
冰寒雨水,无法浇灭一颗誓护青天的赤子之心。
辕门边上的御林军守卫看了,心中亦是佩服崇敬。
可惜此举虽动人魂魄,却因庞贼之挠而未传入仁宗耳内,更难获那皇上怜悯一见。
当白玉堂撑着油纸伞来寻展昭,看到雨幕中那红得刺眼的身影,心脏如遭斧击,竟痛得他有一刻窒息。
狂风暴雨。
他不是平白无故出来溜达,也不是耍潇洒来个雨中漫步。
离开开封府之后,白玉堂到悦来客栈投宿之后,马上便到大理寺牢狱附近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