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时抬手敬礼,语气很恭敬。
颜知非微笑着看着通讯荧屏变得全黑,然后仍旧盘腿坐在桌上。
白色的旗舰在漆黑宇宙中缓缓行驶着,身旁是跟着行使护卫任务的4艘巡洋舰和8艘驱逐舰,他不经意从舷窗左侧看到,飞船已经缓缓的驶出一颗行星的背面,脱离了它的影子,而随之映入眼帘,是耀眼的光芒,如同另一颗太阳。
光芒中一切都显得清净和煦,仿佛刚刚消散的恶战只是一场噩梦,已经在耀眼的光亮下逐渐的散去,转瞬无踪。
颜知非笑了起来,他睁大眼睛,露出异常清澈的笑容。
新的一天。
经历了诸般磨砺,一直坚持的,开始期待的,更显得珍贵。
颜知非从未觉得宇宙间的光亮可以如此耀眼,如此的温暖。
结束了吧,他也会有新的路,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只属于自己,还有属于他的幸福。
摸出戒指,他贴在唇边,小心翼翼的亲吻。
鉴于在狭小的星云和红色巨星、爆炸的超新星中集合部队,所有的舰队都分成了一小股一小股,从星星之间小心的穿行着,前往不远处的安全的走廊地带。白色旗舰在4艘巡洋舰和8艘驱逐舰的护卫下缓缓的飞行,如同北欧神话中夜的精灵,白色传递出生的希望。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白色旗舰和它的护卫者们刚刚进入另一颗中年恒星的阴影,就有至少三百艘帝国的战舰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后世的研究证明,这三百艘的战舰不是残兵,而是帝国专门等待着黑狐的猎狐网。
颜知非手上沾染了太多的帝国军人的鲜血,帝国对他已经不是仅仅杀之而后快这么简单,也许是残忍的,但是仍然有人坚持说,其实特罗普星域会战仅仅是帝国为了消灭颜知非而掀起,不管是否要赔上700万帝国军人的生命,帝国当权者仍然要彻底的消灭颜知非,彻底的!永永远远的!
真相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意义,广袤的天幕下是望也望不到尽头黑暗,夹杂着越来越多的寒意,弹道飞弹能量束、磁力炮和镭射光线再度在黑暗中交织出了绚烂的火网,笼罩了那艘白色的旗舰。
旗舰中央部分右下方中弹,舰身一阵剧烈的颤抖,爆炸炸穿了四层甲板,原子核能量炉也开始变得不稳定,甚至指挥室也遭到波及。机组人员从被炸开的裂口处被吸入宇宙真空,惊恐的叫喊一瞬间就听不到了,几位参谋因此牺牲,动力区开始被明丽的火舌吞噬。
尽管全力抵抗,并且在第一时间给最近的舰队发信求援,但情况一分一秒都在变坏,爆炸的烟雾笼罩了指挥室,颜知非被数十块因爆炸而击碎飞行的金属碎片击中了左胸,像刀刃一样切进心脏,他瞬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麻木住了,然后左胸异常的灼热,宛如刀绞的疼痛扩大到了全身,皮肤似乎感受到了滚烫粘稠的血液喷涌而出。
糟糕了……
他痛苦的呼吸着,觉得空气仿佛被人抽干了一样,窒息的难受,像是溺水般的窒息,又像是身处浓烟笼罩的火场,吸不到一点点的新鲜空气。
休斯因强烈震动摔倒在地,手臂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摸了摸一手粘稠。浓烟和剧烈的震动让他看不清四周,费力的爬起来,他却看到颜知非的膝盖已经碰到地上,颜知非身体晃了晃,一下子朝后重重撞上指挥桌,然后一点一点滑下来,背靠着指挥桌坐在地上,他的墨镜已经掉了,浅绿色衬衣被血染的刺目的红,似乎都湿透了,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血滴。
“军医!军医!”他惊恐的喊着,连滚带爬的朝着颜知非跑去。
“啊!快叫军医——!”人们因为司令的受伤而惊恐的喊叫着。
“海德尔!快!组织机组人员弃舰逃生!”颜知非感到胸腔痛的刺骨,他深吸了口气,咬了牙,冲着勉强站起来的首席幕僚吼了一声。
话音刚刚落了下去,他就觉得身体越来越重了,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叫喊声也在渐渐变低,喉管中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不安分的上涌,像是火山底部的岩浆,寻找着涌出的地方。
心脏被击中了,也许已经被切断了动脉。
我要死……了么?
他这么想着,却发现一贯运转有序的脑子变得混沌,开始弥漫了无边的黑雾,掩盖住了他的思考,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像是初生的婴儿,一瞬间想不到任何的东西。
心头却空飘飘着,无着无落,每一下的跳动都撞击在布满尖刺的荆棘上,碎碎地痛,麻麻地痛。
安斯艾尔……
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一瞬间开始抽痛,仿佛血肉绞在一起,抽搐着,他费力的抬起手,按住心口,想要阻止血液的涌出,模糊的视线里,鲜血汩汩的流了出来,衣服已经被鲜血浸的湿透了,变得一片黑红,手指间一片黏稠,滑腻腻的,鼻端都是刺鼻的夹杂着血腥的铁锈气。
他一瞬有一种可怕的认知,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手紧紧的捂住了伤口,按在心脏的位置,耳中竟然奇异的听到了心跳声,一声,一声,合着血液的奔流,坚定而痛苦。
腹部又是一痛,然后左胸的那种沉痛和灼热感再度出现,颜知非深深吸了口气,歪了头无力的苦笑,自己……又被击中了么?
头脑某处在有规律的鸣响,胸腔被急促的呼吸所鼓动,像是最老旧的鼓风机一般疯狂地运转。
“司令!司令!坚持一下,军医马上就来了!”
休斯紧紧握着他的肩膀,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在颤抖,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看到他的嘴唇上逐渐褪去了血色,整张脸变得惨白惨白,那只眼睛里的光芒开始减退。颜知非朝后仰起头,靠在指挥桌前,闭了眼,粗重的呼吸着。
“司令!坚持一下!司令……求您了!”
左上方又是一声爆炸,英格休中将和柯帕菲中将接到求援就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再度用优势兵力将复仇的帝国战舰围住,用最猛烈的炮火攻击着,而小型战舰不顾生死的往旗舰那里冲去,他们要救出他们的司令,救出他们的指挥官。近处的帝国战舰爆炸,变为一团一团的雪亮火球,整个旗舰在密集的炮火下颤抖着,随着一次次重重的抖动,它失去了平衡,朝右倾斜去。
颜知非的嘴唇抖动着,紧紧地咬住了牙,他蓦然起身,牢牢的抓住了休斯的手臂,五指用力的抓着。他艰难的张开了嘴,嘴唇颤抖,却没有说出任何的话,似乎是在积蓄着力量。
上尉休斯的耳边,出现了这样微弱的声音。
“休斯……你……听好了……如果我死……了,部队的……指挥……权交给英格休……休中将,不要……再做任……任何停留,马上赶……往要塞……帝国军是……不会追……追击的……”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好像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体力,颜知非痛苦的弯下腰,额头上满是汗滴,捂着胸口,衣服上的血渍扩大到了整个胸前,盛开一片猩红,像是繁盛开放的花朵。腹部伤口所流出的血,已经在地上蔓延开了一滩,触目惊心。
“我的……死讯,回到……要塞再……再公布……”
休斯的脸色煞白,朝后怒吼着:“军医呢!军医呢?!”
“呵……从军十几年……从没想过,是……用这么……难看的方法死去……太不……适合我……了……”
从军十二年,至少有将近两千万的帝国军人死在了自己手上,凝结了十三年的仇恨,也报的差不多了吧……呵……
就这么死,似乎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
可是为什么……却总是在心底深处有一丝丝的……不甘?
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是不是……真的没有得到幸福的……资……资格?
蓦然间肩膀放松了下去,捂着伤口的手也松开了,耳边的声音模糊了,身体沉重的往下坠,仿佛暗夜里凭空出现了神话里塞壬海妖动听的魔歌,甜美诱人的歌声幻化为无数只透明的手,异常温柔地,拉着他,抱了他,拥住他,将他拖向永远的黑暗。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费力的抬起手,抖抖索索的想要抓住那枚戒指,可他连那么一点点的力气都没有了,五指只能无力的抓着衬衣领口,才不至于滑下去。
朦胧间看到冥后珀耳塞福涅冲他微笑,然后朝着他伸出了洁白的手臂,像是母亲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她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暗夜般的羽翼从她身后缓缓展开,带着隐隐的温暖,轻柔的环绕了他,颜知非嘴角勾起,眯起了眼睛,黑羽般的睫毛一颤一颤,然后轻轻的笑。
对不起,第五舰队的战友们,我说过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的。
对不起,卡里安,我说过会永远保护你的。
对不起,老师,我没做到守护住那个地方。
对不起,安斯艾尔,我想……我恐怕是等不到你了,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你远走高飞,去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隐姓埋名,过着安静平和的生活,然后喝着绿茶,听你在那里念着诗歌,最后一起老去。
我没想到,我二十七年的生命会用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收场。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一直很想说,你的蓝色眸子很漂亮,我每次注目的时候能都想到天空和大海,那是很美很美的颜色,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仿佛飞在天上。
希望你以后的生活可以幸福美满,我不知道另一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也许不会去地狱,因为我不信上帝。但我手中沾满了太多鲜血,在东方的传统里我这种人可能会永世不得翻身,但是不管去了哪里,我都会为你祈祷的,祈祷你可以幸福。
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不后悔与你的相遇。
我很谢谢你给我的温暖,你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
谢谢……
我的心跳马上就要停止了,在剩下的每一次心跳中,我都会想念着你的……
那枚戒指,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但我没机会戴上它了……
就让它陪着我一起去吧,在永寂的黑暗里,也只有它能陪伴我了……我会把它当作你的……
如果人可以轮回,我不想再生于乱世……
但我很希望……希望……来世再与你相遇……
我要走了。
保重。
还有……
我爱……你……
永别了……
亲……爱……的……
朦胧中他听到那首歌,轻轻的回响在耳边,“Once more, you opened the door,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另一首也响起了起来,带着夜的颜色,“Just one last dance,before we say goodbye,when we sway and turn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it's like the first time.”
想着想着他笑了,笑得很轻很淡,“对……不……”
他轻轻地说着,眼睛那里断断续续传来阵阵酸涩的疼痛,像是有什么液体想要不可抑制的逸出。
那是休斯最后一次听到颜知非的声音,像是两块玉石的撞击,声调清脆而冰冷,孤独感铺天盖地的袭来,透着让人窒息的绝望脆弱。
颜知非再没有任何知觉了,意识从透明变得空白,最后化为一片漆黑,他的目光开始涣散,瞳孔放大,视线飞向舷窗外广袤的空间。
窗外是永远暗如沉渊的宇宙,不远处的星群发出寥寥的光芒,眼前炮火四射,光束密密麻麻,最后一瞬,他看到炮火轰轰,在漆黑的夜色间绽开,变成五光十色的绚烂礼花。
“……起……”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最后消散了,所有的亮色都消逝在了眸子深处沉如深渊的黑色中,最终化作了一片萧瑟的冷。
也许是幻觉,就在所有知觉消散的那一刻,他听到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呼唤着他,但是下一刻就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就此沉入暗夜的永寂,再无声响。
军医跌跌撞撞赶到了,他身上白色的衣服已经被众多负伤者的鲜血染成了鲜红,虽然这个年代的科技已经攻克癌症等诸多不治之症,人类可以毫无困难的进行上万光年的宇宙飞行,基因能够重组,原子核裂变成为最寻常的能源,但此时他能够做的,也只有确认颜知非的死因和死亡时间。
宇宙历2252年三月九日,标准时间夜晚二十三时四十五分,同盟军少将,自由行星同盟抵抗军副司令颜知非的生命停止了。
死因是出血性休克,心脏左侧的心房和腹部被高速旋转飞行的金属碎片切开了又长又深的伤口,心脏动脉被切开,腹部大出血,被从受伤到死亡不过十八分钟,全身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三月十一日,同盟军残余部队回到了特罗普要塞,同时也带回了颜知非的遗体。
要塞驻留指挥官华尼耶夫还有其他的将官收到司令官已死的秘密通知,在航空港恭迎灵柩,每个人都沉默着,身体站得笔直,而眼睛里却有着掩盖不住的水汽。
会战结束了。
特罗普星域会战从开始到结束一共持续了一个月,这次会战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它同时影响到了银河帝国和自由同盟两方今后的道路,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宇宙史的前进历程的轨迹。
在颜知非孤注一掷的诱歼战中,帝国军一共损失了540万人,将近5万2千艘战舰被击落,那片充满着变光星、红色巨星、爆炸的超新星,还有异常的重力场和电磁星云的地区成为了埋葬帝国远征军的坟场,500万或者更多的冤魂让那里成为暗如沉渊令人胆寒而不敢接近的地区。
而在高级将官中,同样出现了数量令人瞠目结舌的阵亡者,帝国军最高统帅雷哈恩?冯?尼克劳斯一级上将,里希?冯?亚尔曼上将,修特米?冯?弗林斯中将这些历战的老将和更多的帝国将领们被掩埋在同盟军密集的炮火里,连同他们的战舰和战斗人员,都化为了一团白光,飞散在了漆黑的宇宙空间里,最后成为宇宙尘埃的一部分。
还包括一些年轻有为的少壮派将领,银河帝国军的人才资源,受到空前的严重打击及损失。
帝国历史学家称之为“一场令帝国军务省痛哭流涕的诱歼战”,这一场战争的损失,帝国军用了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勉强得以弥补。
但是自由行星同盟的遭遇也好不到那里去,他们是赢了,但是那也只是相对于溃不成军全军覆没的帝国军而已,胜利仅仅是一场惨胜,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什么光荣和值得夸耀的事情。
自由同盟军发动了大概620万到710万的兵力,舰艇约是6万3千艘到7万艘,但是最终可以安全回到特罗普要塞休息整编的,也不过是300万左右,换句话说,生还率不过是40%,而那些战力相当强的舰队,因为一开始陷入了过度的消耗战而几乎被打的没了编制,即便第五舰队因为国防部最初的命令而得以在战争的最后发挥了全部的战斗力量,但它依旧也是损失惨重,第五舰队的400万兵力只剩下了240万,存活率为60%。
颜知非用了数年时间的苦心经营的部队,只因为总司令不切实际的决定就这样丢了几乎一半的力量。第五舰队不仅损失了总司令,还损失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高级军官,领导团体元气大伤,放眼望去,满目的残兵败将。
帝国从此失去了短时间、或者是十五年之间内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远征的能力,它必须要休养生息,培养新的军事人才,加紧训练部队,建造更高级更优良的战舰,以期待洗刷耻辱的那一天。同盟要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如此,于是建立在一场双方惨败和惨胜基础上的和平,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到世间。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但是同盟军在此次战斗中一瞬就失去了两位防区司令,同时也是出战部队的总司令和副司令,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相当悲惨的事情。
中央防区的总司令维赫里上将。
还有,东南防区的总司令颜知非少将。
一个是同盟军界老军人派的有力支柱,一个是同盟军少壮派的新星,两位将军的离世给同盟军在人才资源上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三月二十九日,战死者的遗体被护送回同盟首都,两天后,在首都最大的广场举行了追思仪式,同盟政府为战死者举行了盛大的国葬,并且降半旗,以告慰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