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如何?”他潇洒地甩开袖子,一手靠在桌上,轻托起侧脸,“人生在世本无所求,但有一颗爱美之心而已,我越紫阡什么都可舍得,唯独舍不得错过佳人,而况,还是令皇上心动的人。”
我笑而不语,心中却对此人颇有了几分兴趣。越紫阡,看来是越族之人,与神官大人定也有不小的干系。能在宫中自由行走,又兼这样一副豪放不羁的谈吐,想必也是个人物。
“你是新来的吧?”他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我,“看这身行头又不像是下人,莫非是新来的祭司?”
我默而不答,只听他自行讲下去。
“如何?”他问道,“这宫中是不是特别的无趣呢?”
我稍作思忖,点头答道:“的确。”
“那便随我到宫外去吧。”他兴致勃勃地提议。
“怎么?”我问,“不去见那位皇子了?”
“不去了,”干脆地回答道,但似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又补充:“原本倒是很想去的,但见了你之后就不想了。”
“哦?为何?”
“因为……”他笑脸盈盈地看向我,故意拖长了声线,“因为,他肯定不如你漂亮。”
我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是真的!”他一脸的认真,“我平生阅美人无数,要论美貌的话,当今可与小哥你媲美的恐怕就只有一人了。”
“是吗?”我轻晃手中茶杯,“谁?”
“当朝神官越紫陌,”名字从他口中道出,恬然淡漠,不带任何色彩,“只可惜,脾气差了点……”这么说着,脸上似乎透出些遗憾的神色,“不谈这个了,今日遇上你也算是缘分,又正好赶上长安城里一年一度的庙会,不如与我出去逛逛?”
我犹豫着,实则是在怀疑,他真能这样轻易就将我带出皇宫吗?
“来来来,”他一把牵起我的手,“看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定没见识过紫辕国最盛大的集会,今天非要你玩个痛快不可。”
不由分说地便被他拉到了殿外,上了马车。宫门重重,他却靠一道令牌畅通无阻,直至出到宫外。心中好奇正盛,却不禁被城中一派人声鼎沸的热闹之景吸引去视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叫我子凤便可。”我回以微笑。
“子凤……”他困惑地重复道,“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不管了,那么以后我就叫你子凤,你呢就叫我紫阡好了。”
“紫阡……”我默念,在口中玩味着这个名字。
“嗯,”他莞尔一笑,吩咐在街口停下了马车,“来。”掀起车帘,他在车下向我伸出手来,将我扶下马车。
举目而望,四周街市尽显繁华之象,人群熙攘,商铺林立,喧闹之中却显井然。
“这里才真正是热闹开始的地方。”紫阡抬手指了指街口树立的牌坊。
“独幕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念着上面的文字。
“从这儿开始,一直绵延四条街,汇集了专程为庙会而来的各地商贾艺人,”他兴致勃勃地说道,“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独幕苑吗?”
“为什么?”我一边专心听他说,一边随他往前走。
“你看,”他指了指迎面而来的小丑艺人,“在这条街上,不管是小丑戏、木偶戏、皮影戏还是各处的地方戏,都只上演互不关联的独立戏目,一幕戏便是一个故事,绝无例外。”
站定在一处围观的人群中,看那戏子矫揉夸大的动作在眼前流转,我侧脸对身旁的人说道:“客如流水,本就是赶集式的庙会,还能指望看官们留得长久吗?也唯有上演独幕戏了。”
“说的也是。”紫阡笑着答道。
“哎呀呀!眼前系何人?竟美得这般晃眼耀目,直晃得我是头晕眼花,看将不清,来来来,待俺上前瞧个仔细!”半身齐高的人偶在眼前恣意晃动,我有些诧异,只怔怔看着。
“你这色胆包天的小鬼,”主人的手重重拍在那人偶的头上,“没看见是位公子吗?”
“公子?”人偶在主人的操控下露出惊异的神色,“公子却生得比姑娘还要漂亮,这还不得把长安城里的姑娘小姐们一个个比得只想去寻死吗?”
“这厮,竟连公子哥都要调戏起来,”一旁的主人说道,“再说,她们哪里舍得去寻死?若是无缘再见得这样的美人,便是死了也不瞑目!”
我正笑着看那两头一唱一和吵得热闹,却见紫阡一面拿出些赏钱递给那主人,一面道:“行了行了,光顾着夸这位小哥,没见旁边还站着位高大俊朗、仪表不凡的美男子吗?”
“哟,紫阡少爷,这长安街上谁不认识您呀,”主人满脸堆笑地说道,“都是熟人,还这样连夸带赞的,岂不是有逢迎拍马之嫌?咱们可不做这等俗事。”
“几年不见,这一嘴伶牙俐齿的功夫倒是见长,”紫阡说着,把我往身边拽了拽,“你呀,不夸就算了,大人我可没时间陪你耗着。”
“是是是,您是大忙人,小的就不耽误二位大人了,来,”他转头对手上的人偶说道,“快跟二位爷道个别。”
“大人万福,大人走好!啊啊,大人可要看好这位公子,千万别叫坏人给掳去了,小的下回还要见他的!……”
“去去去,叫你贫嘴!”主人笑骂道,“让二位见笑了。”
紫阡无声地一叹,低头和我相视而笑,一同转身便走,犹听那人在背后大喊:“二位爷慢走!”
行至街头,一路流光溢彩、应接不暇,似这般迷人耳目,倒真叫人心神畅快。
“来猜猜,”在另一条街的岔口,紫阡停步说道,“这里又是些什么名堂?”
我看了看石碑上的街名“爱听风”,又见里头之人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便随口答道:“该不会全是些说书人吧?”
“这么说来,其实也差不多,”他一面说一面往街内走去,“爱听风,就是喜欢风言风语了,这里云集的是遍布各地的江湖百晓生。天上地下、边内关外,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不知道的。”
“哦?”我质疑。
“你不信?”他似有些不甘,随便挑了个摊子,便向那摊主说道:“老兄,跟你打听点事。”
“公子请问。”那人恭敬地回道。
“既是百晓生,宫里的事也知道吧?”
“自然。”
“好,”紫阡笑着看我一眼,接着问,“你可知,宫中近日来了位贵客?”
“这位爷,”语气中带着满满的不屑,“您向在下打听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莫不是在笑话我吧?”
“听你这么说,是知道得很清楚了?那你便说说,这位贵客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缘何进宫,长得何等模样,现居于宫中何处?”
那人沉稳地一笑,答曰:“此人乃是北雁国太子燕子凤,其父即北雁当朝国主燕政,其母为先北雁皇后,于太子十岁上仙逝。太子其人,形貌昳丽,俊美非常,见之则难忘,顾之者流连。此番入住紫辕,意在求和。现正居于宫内新殿,名曰紫袂斋。”
“啊,对对对,是叫紫袂斋,”紫阡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说道,“对了,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燕子凤。”
“哦?”他转头看向我,“子凤,和你的名字一样呢。”
我想了想,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装傻,便顺口说道:“人都有相似,又何况是名字呢。”
“嗯,也对,”遂又转向那位摊主,“听你讲得活灵活现的,定是亲眼见过那位太子了?”
“那……那是自然。”对方答道,似有些犹豫。
“正巧,我这位朋友也叫做子凤,”紫阡继续说道,“既然你亲眼见过,那便说说看,这两个子凤,到底哪一个更好看呢?”
“这……”那人看着我,一脸的为难。
“快说快说!”一旁紫阡还在拼命催促。
“我看……”大冷天的却看他几欲流下汗来,“我看是……不相伯仲啊。”
“呵呵,你倒是答得聪明。”说罢,随出些银两掷在桌上,“算了,就不为难你了。”
转身欲走,我倒不禁冷嘲起来:“看来,也有百晓生不知道的事情啊。”
“就是就是,”紫阡不满地说道,“枉费我刚才一通夸夸其谈。想一个跑江湖的,哪里会见过这等大人物。”
“不过么,”我又说道,“人家至少还说得出他的名姓,晓得他住在何处呢。”
“子凤,你这是取笑我么?”紫阡故意皱起两道深深的愁眉,“我这个人生来如此,从来就不记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所以常常被人说是没心没肺,其实啊是他们不懂,这个哪里叫没心没肺,这个叫……”
“不拘小节。”我紧接过话茬。
“对!”他开怀地一笑,“没想到才过了半日,子凤你就这么了解我了。”
“嗯,”我忍着笑继续往前走,“不是你说我们有缘的吗?”不知不觉间已到路尽头,紧邻的另一条街也赫然展现在眼前,“吾非吾?”我困惑地念着牌坊上的街名,“怎么这里的街名都这样奇怪?”
“看了便知道了。”紫阡一把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入那个眼花缭乱的迷样世界里。
我抬眼四顾,映入眼内的竟全是些千奇百怪的各式面具。
“来,挑一个。”他一边兴致勃勃地在成片的店铺中挑选着形貌各异的面具,一边对我说道,“一会儿夜行的时候,还得派上用场呢。”
“夜行?”我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过去人们为了驱鬼辟邪,就会在鬼节前夕戴上罗汉面具成群出行,吓走鬼怪。不过现在就变成众人集会的节日了,凶神恶煞的罗汉也不讨人喜欢,所以才有了这各式各样的面具。”说着,他拿起个素面笑颜的戏色面具,冲着我比对了一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个适合你。”
我接过面具,仔细打量着,看这面目倒是素净,只是那一双细弯的凤眼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魅,内中笑意似有若无、亦真亦假,看得长久便让人有些慌神,然而,或许真如紫阡所说,正适合我。
“你看,我戴这个如何?”紫阡歪着脑袋向我问道,手上一副小丑面具肆意招摇,竟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细看那面具,一副夸张喜气的笑脸让人忍俊不禁,偏又在眼角着了一滴细小的墨迹,似泪水一般,一时揉进些复杂的色彩。我抬头看向紫阡,没想到他那样一副俊朗潇洒的姿容,却果然在眼角处长了一点女气的泪痣,
“嗯,”我答道,“正适合。”
便这样在此逗留了许久,我们才又继续前行。到达下一处街巷时已过傍晚,抬头看碑亭才发现这回的街名倒与我有些关系。
“凤来仪?”我念道。
“好名字吧?”紫阡嘿嘿笑着,“像是专门为了迎接你的。”
我看这四周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猜测定是汇集了不少酒楼教坊、烟花场地。
“带你去个好地方。”紫阡边说边推着我进入一处名为“醉月坊”的楼馆。
“这……这不是紫阡少爷吗?”一进门,便看到个衣冠华丽的女子又惊又喜地迎来,一面还伸手朝馆内的姑娘们招呼着:“快来快来!你们看是谁来了!”
随着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紫阡少爷”,怕是馆内所有女子都蜂拥而出了。我趁机打量了四周一番,见这排场虽为华丽,却并不落俗,想必是城内有名的歌舞教坊。
正想得有些出神,却见那女子上下打量着我,脸带风韵的笑意冲紫阡说道:“我说你怎么那么久都不来,原来是有这样貌美的公子相伴呢!”
“就是,”一旁的姑娘说道,“今日却还将这样的美人带来馆中,岂不是要我们一个个相形见绌,做不了生意吗?”
“诶?这是说的什么话?”先前那位年纪稍大的女子说道,“得这样两位贵客光临,便是这馆中所有的客人都走光了也无所谓。”
“看看,还是月娘会说话,”紫阡得意地笑道,“你们啊,都学着点,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出头,抢了这老板娘的饭碗啊?”
月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你呀,几年不见还是老样子,没一句正经。”
眼见那两人正说得热闹,我这边却围满了成群的莺莺燕燕,有如赏观珍奇般通身端量着我,倒叫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看傻了吧?”紫阡一手搭在我肩上,对那些女子说道,“快收收神,别吓着人家了。”随即又看向我说:“走,让你见识见识长安第一教坊的能耐。”
我便又这样被他拖进了歌舞坊间,在最靠前的席位上坐定下来。趁着表演的空当,我附在他耳边问道:“该不会长安城里所有人都认识你吧?”
“唔,”他抬眼想了想,回答,“认识我的人……倒真是不少。”
“紫阡,”我说道,却没有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笑着转过脸来答道:“闲人一个。”
“这位公子,”话音刚落,就见一位秀丽出尘的歌姬款步向我走来,“下面一曲,您可要听好了,这是有人专门为公子您而作的。”
“为我?”我不解地问道,转脸看向紫阡,却也不见他有什么表示,倒是周围的人也都如我一样满心的疑惑。
琴音婉转,倏然飘至,舞者轻甩长袖,踏琴声而翩跹起步,风姿曼妙,意态从容,舒放妖娆之态引得一片喝彩。前曲尽,丹唇启,佳音绵绝,宛若脆啼,但闻清词娓娓道来,名曰《美人辞》:
“今有美人兮,意态天然顾盼神飞扬,见之难忘,思之欲成狂。
一日不见兮,乱我愁肠。
朝朝暮暮相思长,眉间心上,无计可消藏。
把酒对残阳,一曲高歌引凤凰,所谓何求?伊人相顾赏。
浓醉岂是因酒伤,美人一笑尔。
若为此笑,岂独一宿醉,愿尽平生,长醉三万场。”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听者竟都浑然不觉,犹沉湎其中。讶于这般惊艳的才华,我不禁有问:“作此曲者何人?”
“别看我,”紫阡忙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我。”
想我从未到过长安,在此无亲无故,又不曾有所结交,却说这词曲是为我而作,实在是叫人费解。
正在疑惑之时,却听得楼外街市之上传来喧闹之声。
“快走快走,”紫阡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拉着我说道,“夜行开始了!”
匆匆地被他拽到夜市上,但见眼前人群如潮而过,蔚为壮观。
“戴上。”紫阡将挑选好的面具递到我眼前,看我戴好后才又给自己也戴上,“一会儿,你就沿着这些街灯一路走下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是有些玲珑别致的彩灯悬于道路一侧,由绵长的线绳连着,数量却并不见多。
原本牵住的手松开了,待我回过神来时,紫阡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茫茫然目视前方,眼中所见却只有将容颜藏于暗处的面具,那些鲜亮的色彩、招摇的媚态,只知乱人耳目,惑人心绪,叫人意乱神迷,真假莫辨。
漠然地走向前方,任人群擦身而过,才惊觉这喧嚣嘈杂的尘世竟是这样陌生。
我逆着人群,走在街侧,来至第一盏街灯下,顺着那柔和通透的光亮向上看去,却见灯身上悬着一联诗文。短短七字,前三字便是今日所见第一处街名“独幕苑”,这倒让我顿生出好奇,决意要找出下文。
沿着长长的线绳,我一路走去,至于第四盏下便是到了尽头,将所记的诗文串作一体,于心中默念,却惊觉这原是首暗含我今日行踪的藏头诗。
诧异之时,掠过眼角的却是那一道熟悉的紫色,来人款款地走至眼前,停下脚步,犹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不经意的笑,淡薄到让人难以察觉,在满目的假面中,只有那一张容颜全无假饰,一如往常,却又如此夺目,叫人无法移开视线。抬手时的动作舒缓而又从容,他轻揭去我的面具,在烟花绽开的一瞬,映照着炫色光彩的面容有着难以言说的艳魅。
“皇上……”我不记得自己是带着怎样的语调唤出的这一声,只因他的目光叫人心神恍惚,然而又难以回避。
他的手在我脸侧滑落,没有太多的言辞,耳边只有他简单而浅浅的一问:“长安有趣吗?”
一切既已明了,此行是你为我安排,曲是为我而作,人亦为我而来,行踪去向、喜乐颦笑,却原来这一路,全是因你。
犹记得那华灯上的诗文,将这一行路途串联,现在终也了然:
独幕苑里耍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