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轻声一笑,再次将视线落至棋局。
“怀远,可不许再让着朕,”皇上边说,边顺势落下一枚棋子,“这回有凤儿在一旁看着,朕可不想让他取笑了。”
我看着他,淡然一笑,不免有些在意,“凤儿”这个称呼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道出,却并不让人觉得不自在。
“哪里?”丞相答道,“皇上棋艺精湛,何须怀远谦让呢?”
皇上浅笑一声,继而说道:“侍中一职,丞相可有人选?”
“人选倒是有,”丞相答道,“只是,事关皇上的安危与宫中守卫,还需多加时日,细细甄选才是。”
“你看紫阡如何呢?”皇上淡淡地说道,着眼棋局的视线并未转移。
“越紫阡?”丞相重复道,“皇上怎么会想到此人?”
“你难道忘了,当年长安之乱,若不是有紫阡填补侍中的空缺,宫里怕是早就陷入大乱了。只是,”皇上停顿了片刻,“他为人放达,又淡薄名利,那次之后本可加官进爵,没曾想他却离开长安,独自逍遥去了。”
丞相稍作思忖,答道:“此人确是有些过人之处,对于部下更是有着独到的驾驭与统率之术,又本是皇上的旧识,若得上任,必定尽职,只不过他生性自由,怕会不服管束。”
皇上略作沉思,转而对我说道,“凤儿,你觉得紫阡这人如何呢?”
“很有趣,”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子凤只与他见过一回,不好妄加评判。但是,皇上既然放心让他独自将我领出宫去,想必他也是个可靠之人。”
皇上笑了笑,说道:“此事就暂且搁置吧。对了,”他抬头望了一眼丞相,“怀远,你有多久没见蝉儿了?”
“公主?”对方的脸上现出些惊讶,“啊,自从公主陪伴太后到静安堂修养以后,便没有再见过了。”
“是啊,”皇上将手指放在嘴角细忖一番,而后落下一子,“以她那样顽劣的个性却在那种清净地关了大半年,一定是憋闷坏了。”
“听说,不日就将回宫了?”丞相不经意地问道。
“嗯,”皇上回答,“又要让朕为她的婚事操心了。我这个皇妹,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任性,对人又苛刻,朕几次为她指婚,都让她给回绝了。也罢,就随她去好了,到时候嫁不出去,朕也管不着了。”
丞相一笑,道:“公主聪明可人,又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哦?”皇上停住举棋的手,“朕可是第一次听你这样夸赞一位女子,话说回来,怀远你也将到而立之年,却还未成家,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丞相抬头看着面前的君王,淡然地答道:“怎么会呢?”
皇上摇摇头:“你不必骗朕。想蝉儿那等高傲的个性,却唯独对你言听计从,而你也是从少时便在宫中行走,与蝉儿朝夕相处多年,这日久生情也是自然,朕果真是糊涂了,竟没有早看出来。”
“皇上……”丞相似有犹豫,然而开口却又找不出托词。
“怎么?”见他似欲推脱,皇上反问道,“你不喜欢蝉儿?”
“不是……”
“这不就成了,”君王步步紧逼,“你果然也是对她有意吧?今日朕就替你做主,定了这门亲事。”
此言一出,不只是丞相,就连我也惊愕得有些失语。
“怀远,”皇上继续说道,“你可要好好对公主。”
我见丞相有些失神,便笑着说道:“恭喜丞相大人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拱手行礼道:“谢皇上隆恩。”
我默默地看着两人,不禁感叹,他们一个为约束权臣而出嫁皇妹以束其手脚,一个虽中有万千心结而始终不露半分,即便是旁人看着也不免心累。
正在想着,棋上胜负却已见分晓。
“臣输了。”丞相望着面前的棋盘,沉静地说道。
皇上俯视几案,摆弄着桌上的棋子,笑道:“看来是朕闲话了几句,让你分心了。”
“输了便是输了,”对方回答,“怀远技不如人,怎么能怪皇上呢?”
君王笑着点点头:“好吧,朕看你也是公务缠身,就不再耽误你了。”
丞相听言,起身作揖道:“那么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我看着他走出御书房,从容的姿态未变,只是神色还是有难掩的沉重。
“来,”趁侍者收拾棋子的空当,皇上对我说道,“这回轮到你了。”
我起身来至对座,语带忸怩地说道:“先说好了,子凤可不会下棋,一会儿皇上不许笑话我。”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示意我开局。
我随意地将白子点缀于棋盘,自己也不知存了多少思索,有否所谓布局,或许无意间布下了阵势,却也浑然不觉了。
“子凤,”皇上说道,双眼依旧注视着棋局,“你说你不会下棋,却实则是步步为营呢。”
“哦?”我好奇地问道,“子凤只是胡乱下子而已,却叫皇上看出些门道来了?”
他笑而不答,手中举着棋子,却始终没有落下:“你赢了,子凤。”
我讶异地低下头去,看着满盘的黑白二色,才惊觉,此棋已成死局,然而并非是我赢你,而是你输给了我。
“皇上让丞相大人不要让着您,自己却处处让着凤儿,”我说道,“若非如此,子凤又怎么会赢呢?”
皇上摇摇头,脸上的笑意退去了半分,对我说道:“赢了就是赢了。若是注定要赢,无论对手是谁,如何高强,终究还是会赢;同样的,如若注定要输,不管对方如何退让,最终还是会输。所以,子凤,”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冷峻地说道,“你赢了。”
得到准许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我与张大人的会面也如期而至。
地点选在了城中一座隶属他旗下的酒楼内,乍看来,平平常常,确是掩人耳目。
“殿下。”在隔间内,他恭敬地行礼道。
我示意他起身,回道:“在此就不需拘礼了,以免隔墙有耳。你我也不是初次见面,就省去这些礼节,开门见山吧。”
“是。”他点头而答。
“张大人,在此为官多少年了?”
“约有十年了吧。”
“十年,”我重复道,“都说御史大夫乃是下任丞相的必选之人,而时下魏丞相势头正盛,更兼年轻有为,也不知要在这相位上坐到何年何月。大人不会甘心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吧?”
“殿下说的是,”他答道,“只是丞相位高权重,势力遍布朝廷内外,可谓是无懈可击,实在难以对付。”
“无懈可击?”我笑着说道,“你错了,张大人,是人都会有破绽。”
他面露好奇地望着我,随而问道:“莫非,殿下已找到他的破绽?”
“破绽不敢说,”我回答,“软肋倒是有一处。”
张士彦转着双目,顿悟般说道:“您是指……太子?”
我端起茶杯,吹开杯沿的碧叶,细细看着水纹在杯中流动,至最终,归于平静。
君臣诀
君在上,臣伴侧,
独仰高阁,
一夕憔悴色。
最难消,相思结,
凭谁歌阕,
一曲君臣诀。
时令已入深冬,本就清冷的东宫越发显得萧索起来。凄清的夜幕下,玉笛声声,似幽怨,如鸣泣,才绝于耳畔,却又绕心间,挥不去,又散不尽。
皓月投影下的庭院,似积水空明。树影横斜,犹如水中荇草交横,斑驳生姿。太子放下手中的玉笛,抬头看向身旁之人,澄澈的双眸宛若琉璃:“怀远,不要为我做任何事。”
丞相低头看着轮椅中那柔弱的身形,背阴处的面庞看不清神色。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你总是这样说,然而听到这样的话,对于我,又是如何的痛心?
“紫离会是一位明君,”从很久以前你就那样说,“辅佐他,就如当年扶持我一样,让我觉得即便输掉皇位也是在所不惜,让他代我还给天下一世太平。答应我,怀远,永远不要背叛他,除此之外,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丞相的手抚过他的脸庞,那样轻柔,那样温存:“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违背你的意思。”
他将他的手握于掌心,紧贴在颊上:“对不起,怀远,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什么也不需要,”他低声回答,“你也是,什么也不需要为我做。”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你却还在想着要为我做些什么?你可知,你的善良,你的宽容,却无法换来与此同样博大的自由?你的心,你的身,本不应被囚于这一方狭小的天地,然而我却没有能够解救你,这样的我,还能要求你为我做任何事吗?
我曾经答应你要带你离开,此刻,却只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你想要维护的人,是不会让我将你带走的。告诉我,紫儒,我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你获得自由,然而又不背离那个人?
“怀远,”轻抬的双目透出些许忧虑,“你有心事?”
丞相摇摇头,始终沉默。
“你骗不了我,”紫儒继续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他看着他,无声地一笑:“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不是今天。”他低下头,深吻在他的双唇上,紧拥住他的双手将他从椅中扶起。
“怀远,”他倚靠在他的怀中,虚弱的双脚还不足以长久地支撑住身体,“你知道吗,人只有在双脚碰触地面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生的重量。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永远也无法再体会到这一份活着的实感。”
他不说话,双手轻拂着他的发丝。
我的紫儒,对你而言,即便是感到活着也成为了一种奢望吗?你难道不知,害你至此的人正是你一心想要维护的人。然而,你却总是不信。你说,在这场权欲的争斗里,已有太多人离去,父兄,亲人,你失去的太多,所以现在,你不可以再失去他。
可是,难道你就忍心让我失去你吗?
“紫儒,”他在他的耳边低语道,“以后,我或许就不能常来了。”
有一刻,脸上不由地掠过一丝惶惑:“是吗,”他的声音在风中变得破碎,“早该如此的。怀远,现在紫离才是你的君王,你若总是来此,会遭人猜疑的。”
“你很在意吗?”他抬起他的脸,凝神问道。
“当然,”他回答,“如果你出了什么事的话……”
“那么,你更在意什么呢?是他的猜疑,还是我的背叛?”
他沉默。
“如果有一天他要杀我,”丞相继续追问,“我又该怎么做呢?”
“不会的,”他匆促地说道,“他不会那样做的,一定不会的!”
“不要担心,”他用平和的笑安抚着他,“即便他要杀我,我也不会背叛他,因为那是你的意愿。”
“不,”他摇头,“不是的,那怎么会是我的意愿?我只是不希望你们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紫儒,你总是将一切都想得这样美好,却不知,这世上任何的期许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明白,”他柔声说道,拥着他的手更为倾力地抱住他的脊背,“我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是的,对你而言,这样的抉择太过残忍,你是那样善良,宁愿选择不去相信也不愿去损坏心中那一方澄净的所在。你仍然相信在这偌大的深宫里还有所谓人情义理的存在,对于这样的你,我怎能提出如此凛厉的问题?
“怀远,”他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将你困在这里的人是我,一直任性地想要见到你的人也是我,我实在是太过自私。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倦了,就离开这里吧,而如果你选择留下,也请不要再来,因为我不能因此再失去你。”
他直视着他的双眼,沉沉说道:“留下是我的决定,而如果留下却无法见到你,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既然不能带你离开,那么至少让我能够时常陪伴在你左右,让我能看到你,让我知道你还平安无事。”
月色下,两人相拥的身影在交错的竹影中显得那样清澈明净。
怀远,你总说要带我离开,可你是知道的,我们永远也无法逃离。此世身陷宫门,就注定逃不开权位纠缠,只愿来生我不为太子,你也不做这权臣,一如寻常,便是为花鸟虫鱼,也绝不离左右。
他俯身抱起他,穿过一地散乱的月光,走进昏黄的殿内。
他的手总是那么温暖,在这冰冷彻骨的宫殿里,那是唯一仅存的一点温度。
“怀远,”他仰卧于榻中,任由他的身体、他的吐息将自己包围。
“怀远……”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不要离开,这一句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紫儒,或许我本该如自己所言,像这样,一直在身旁看着你,可惜,那个人已经不会再允许。他要将我从你身边撤离,他要断绝你我之间的一切牵扯,而我,将要听从你,永不违背他的意旨。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到快乐,因为你本不属于这里,所以,即便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至少也要让你离开。
“怀远,”那晚他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你好温暖。”
珠帘卷起一夜清辉,揉碎在晚风里,连同交织的情思,被吹打得粉碎,散落一地。
第五章 狩猎(1)
已经好久不曾体会到这般的自由,这是个被称作围场的地方,却并不叫人有丝毫遭围受困之感。像这样独自在林间驾马前行,避开众人的视线,即便只是暂时,也足以叫人心醉神迷。
冬季的狩猎已经开始,皇城外围的猎场上,驻扎起严密的守军。随着王公大臣的到来,终日寂静的山林也变得喧闹起来。
我看着他御马驰骋,在广阔的平野上,那样的意气风发。
“凤儿!”年轻的君王回头看我,召我随行上前。
我点头,看他策马前行,却并未跟上。
护驾的卫队从眼前匆匆而过,我调转马头,进入一条幽僻的小径。山间清风拂掠,澄澈沁人。脑海中不经意地浮现出刚才的情形,他的样子,与多年前的那位少年如此相像,只是,那样的场景永远也无法重演。
沉浸于这些遥远而杂乱的思绪里,一时竟有些失神,直到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才侧脸看去,却见转道而至的将军正驾马匆匆赶来。他的目光凛冽而犀利,冷峻的脸上似不带任何情感。
远征而归的将军,或许都是这样的眼神吧,然而陈锐,作为其中最为年轻的一个,配以这样老练深沉的眼神,似乎总有些不合。
我看着他在眼前渐渐缓下速度,心中正生疑惑,却见他举起弓箭,正对向我。
“陈……将军!”我诧异地望着他,紧紧攥住缰绳,一时间慌乱得不知所措。
冰冷的目光未变,他松开手,尖锐的利箭从我耳侧划过,正中身后潜伏的侍卫。
“有刺客!”随着守卫一声高喊,本已走远的马队迅速掉头,一并汇至小径。
“凤儿,”他匆忙地驾马至我身旁,眼中忧虑俱现,“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凤儿没事。”
见我安然无恙,皇上才放心地舒展开眉头,松出一口气。
“多亏了陈将军呢。”我侧目看向他,与他的目光有一刻的交错,然而冷冽的神情依然在脸上,由不得人多看他两眼。
“启禀皇上,”侍卫官上前禀报,身后是被擒的刺客,“此人乃是北雁人士,竟混入侍卫队中,意图行刺。臣恐怕他是北雁派来的奸细,定当严刑拷问,彻查原委才是!”
被压制在地上的刺客嗤鼻一笑:“行刺乃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在下一介庶民,哪里是什么奸细!”
“说的也是,”皇上看着他,饶有趣味地说道,“若他是北雁的奸细,应当行刺朕才对,又怎么会去刺杀本国的皇子呢?”
“呵呵,”那人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碍于你身旁侍卫众多,不好下手罢了。只不过,比起你来,不思兴邦、投靠敌国的太子却更为可恨!”
话音刚落,只觉得四周的目光都一齐向我投来。
“有意思,”我笑着说道,转眼向皇上看去,“不知皇上要如何处置他呢?”
“意图行刺,”他答道,“按律当斩。”
我为难地摇了摇头:“凤儿实在是不忍看自己的子民就这样白白送死……不如,就将他交给凤儿吧?”
皇上略为深思片刻,向马前的侍卫官使了个眼色。只见他领命上前,几招打在刺客身上,将他击昏在地,而后禀报道:“已将他的武功废去。”
君王转过脸,微笑着对我说道:“随你处置吧。”
“谢皇上。”我笑答,回应他微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