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倒是一处清净地,涉足半日却不见一个人影,盈盈清池映照一派苍松翠竹,池上亭轩烟笼雾绕,宛若仙境。我环视四周,竟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中已踏上亭阶,这才见得一双素白长袖凭栏轻扬。
“什么人?”亭中之人悠然而问,其声温蓄。
我步入亭内,映进眼帘的却是栏侧一架轮椅。椅中男子一袭素衣,几束青竹淡纹点缀其间,衬得那一副冠玉之面愈发的清白。
“清扬俊发,恍若谪仙”,脑海中想起的是这八个字,而那一派怡然之态倒是与皇上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多了一份清雅与恬淡。
隐约猜测此人便是太子,因这一副残缺之身想必就是叛乱之日所受的重创。
“你是燕太子吧?”见我怔在原地,他便开口问道。
我即刻回过神来,拱手作礼道:“子凤擅入东宫,多有冒犯……”
对方轻抬手打断了我的话:“太子是贵客,不必如此拘礼。”
“殿下言重了,”我回答,“国之将亡,我也算不上是什么太子了。”
“哦?”语中略带笑意,“你若不算的话,那我便更算不上了。”
定是被四周的氤氲之气熏得有些恍惚,我竟如此失语,慌忙回道:“子凤失礼了!”
太子只是淡然一笑,依旧说下去:“国之将亡?未必吧。太子你为求和而来,即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皇上也断不会让北雁国亡了的。”
“殿下真是抬举,”我自笑道,“子凤哪里会有这般能耐。”
“太子过谦了,北雁国既没有亡,也没有沦为紫辕的属国,不但如此,两国还缔结友好,互为盟国,誓约共享太平。”
我低首垂目,只为掩去心中讶异。若说紫辕国未将北雁吞并,已算是万幸,如今不仅未将其列为属国,还相与结盟,实在是叫人不可置信。
“你不信?”太子问道,一面凝神注视着我,“就在刚才,北雁派来的使臣便在朝堂之上与我朝缔结了盟约。”
我收敛起眼中的疑惑,抬首答道,“若果真如此,便是北雁之福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会对朝中之事了解得这般清楚?”太子一边说,一边赏玩着手边的樊笼,“如你所见,这太子殿早已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而我又不便行动,就如同这笼中的鸟雀一般,独困其中。”
“既然如此,”我望着那笼中之鸟说道,“何不还它以自由?”
太子摇摇头,反问:“你可知这是何鸟?”
“是画眉。”
“对,是画眉。”黯然重复道,带着若有所失的神色,“画眉是留鸟,不善远飞,即便放出牢笼,也飞不高远,至多,也只是换了个更大的笼子而已。”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我随而念道,“如殿下所言,这整个天下便是个偌大的囚笼,芸芸众生皆困于其间,若心中有所束缚,无论身在何处,都不得自由。诗人听得林中自在莺啼远胜于笼中之音,不免感喟,鸟雀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是不是牢笼尚且不管,即便只为了那一声婉转清啼,也该要由着自己去寻一份自由。”
听者豁然而笑,答道:“你说得对,自由之事,终究还是要自己成全自己,若有一处能抛开俗务、不受羁绊之地,便算是浮生最大的自由吧。”说罢,轻手打开笼门,朝向亭外,将笼中的鸟儿驱赶而出。
望着眼前展翅而飞的画眉,我不免担忧:“这鸟儿过惯了娇贵日子,不知出去之后能否独自过活呢?”
太子对着鸟儿远去的方向,淡漠地答道:“自求多福吧。”
我站在原地,收回远观的视线,对身边的人说道:“其实,殿下并非独困其中。丞相大人一定常来陪伴吧?”
对方没有回答,只抬眼看向我,柔和的目光里带着好奇。
“这也是为何殿下能在此得知朝中之事的原因,是吗?”我继续问道。
太子温婉地一笑,回答:“你才来一日,怎会知道这些?”
我也回之一笑,答道:“刚才在紫袂斋遇上了正从东宫而回的丞相大人,便擅自如此猜测了。”
“是吗,”他转过脸,对着一池碧水,似有所思,“的确如此。”
“殿下能得忠臣挚友如此,实在叫人羡慕。”
“嗯。”浅浅地应道,似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子凤是否有幸也能成为这样一位挚友呢?”我试探地问道,极尽诚恳之意。
太子这才恍惚地回过头来,漾开一脸清澈的微笑:“这当是我的荣幸才是。”
午后的暖意在这密林丛生的池畔变得十分微薄,几缕阳光也被错杂横生的枝蔓分割得细碎难辨。一番随意闲谈之后,我便辞别东宫,踏上了树影幢幢的归途。
父皇,究竟是北雁之幸,还是你早有所料?紫辕竟这样轻易便放过了我们,不管个中是否有蹊跷,却也不得不算作是难得的机会。只是没有想到,一切,那么快便要开始。
笼中之鸟,被囚困长久如斯,还能得以自由吗?而即便得了自由,也还能如林间野放般自在而啼吗?儿臣真的不知,有朝一日是否还能逃离这深宫牢笼,而即便逃离,或许也真如太子所言,只是另换了一副囚笼而已。
才走进前殿,便看到那内侍慌慌张张乱作一团,不禁暗自觉得好笑。
“不是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吗?”我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嘲笑道,“何必急成这样?”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这厮竟慌乱得两眼昏花,待我走至眼前才看到我,“皇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也不知是谁给我差使来这样胆小的奴才,弄得我都不忍心看向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来了便来了,瞧把你吓的!皇上便那么可怕吗?”
留下他一人在原地,我推开门,径直向内室走去。
“皇上,你说,这鸟儿能活吗?”说话的是一个玲珑清秀的女孩,约莫八九岁上的光景,正盯着案上的笼子出神。
一旁的男子俯视几案,脸上的笑意在窗扉下若隐若现,柔声答道:“能,自然能了。”
我远远地站着,也不知是否该打断二人的谈话。
“这是画眉鸟,”那女孩接着说道,“我认得。”
男子淡薄地一笑,回答:“对,那便送与你吧。若是再不回去,神官大人可就要生气了。”
女孩机灵地接过鸟笼,清甜地道了声:“谢皇上!”便步履轻快地跳至我的面前行了个万福礼,抿嘴偷笑一阵后,飞也似地跑出了殿门。
“宫中可有趣?”皇上依旧站在窗边,还是那和悦的神色,却总掩不去一身帝王的傲气与威严。
我转过脸,踱至案桌边,一脸怏然地答道:“甚是无趣。”
他笑着,并未说话,耐心地待我说下去。
“景致无趣,人也无趣,”我继续说道,“实在是乏味得很。”
他上前一步,笑看着我的脸:“那可着实委屈你了。不过,朕倒是有一人,定能让你开心。”
“哦?”我好奇地抬起脸,柔媚而笑,“要让子凤开心,并不容易呢。”
皇上轻轻笑出一声,回答:“明日朕就请他入宫来,到时便知了。”
抬眼顾盼一阵,我笑而答曰:“子凤等着。”看到桌上残留的一片羽翼,不免又问道:“刚才那女孩是何人?”
随手拾起残羽,他回答:“是看管神器的童女,路上拾到只坠地的画眉,便跑来附近的寝殿,想要豢养起来。”
“画眉……”我自语道,不觉想起午后与太子的会面。
“无伤无病,”皇上继续说道,“只是飞倦了才落了地,怕是从哪个寝宫里逃出来的。只是,在笼中待惯了,又哪里能飞得高远呢?”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怕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只好笑着答道:“看来,子凤是飞不出去了。”
皇上垂眼看着我,面露浅笑:“你不是画眉,你是凤凰,凤凰是困不住的。”
有一刻,竟有些失神,我匆忙理了理思绪,挂上笑意,回答道:“我若是凤凰,那么皇上可就要当心了,昔日苻坚便是命殒凤皇之手。”
脸上的神情并无变化,他的手滑过耳侧发丝,轻托起我的面颊,声音中带着捉摸不透的魅惑:“你若真有这本事能取朕性命,便试试看吧。”
未能道出的回答被迎上的双唇所截断,唇齿交融的淡淡湿润混杂着燥热而稍嫌凌乱的鼻息一齐向我袭来。
舌尖轻挑,伴随沉郁之声,直探咽喉,顿时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皇……上……”我无力地唤道,几欲窒息。
“不要叫我皇上,”柔靡之声在耳边呢喃,“叫我的名字,叫我……紫离。”
像是受到蛊惑一般,我昏沉地念道:“紫……离……”
双手不知所措地抓住一方衣角,而他却一手揽过我的腰际,更为倾力地深吻下来,将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都吞噬殆尽。
紧攥的手渐渐没了力量,在模糊不清的迷乱中缓缓上移,直至最终,揽住了他的脖子。
羽纱罗帐凭风而起,轻拂玉肌,半退的华服压在身下,略起了褶皱。
微闭的双眼中,视线渐愈模糊,耳边只剩躁动惑乱的沉沉呼吸。
灼热的双唇在肩骨上肆意留痕,而我,也如同落入这滚烫而无底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一晌贪欢,醉意魂倾,转眼已是翌日清晨,我慵卧于斯人怀中,听得那内侍几次前来催促早朝,却都被他无声地遣退了。我故作不知,紧闭着睡眼,依旧靠在那双臂弯里。昔哀帝有断袖之仪,今日我将你整双手臂压在身下,你又如何应对呢?
便这样又过了半个时辰,枕下的双手有了些凉意,怕是被我倾靠得太久,已变得麻木。我这才抬起眼,媚声说道:“卯时已过,皇上怎么还不早朝?”
他低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温存:“朕见你酣睡正浓,不忍惊醒你罢了。”
我笑着,一手轻抚在他的胸前:“自然是国事要紧,皇上若是因为我而误了朝政,子凤可担不起这罪名呢。”
缓缓从榻上坐起,他半支着上身,垂首对我,手指轻抚过我的鼻尖:“你这小妖,一早便醒了吧?”
我也随之起身,侧目问道:“子凤若一直不起,皇上便一直不上朝吗?”
他从容地下榻,在婢女的服侍下,着上了朝服,透过铜镜看着床榻上的我,漫不经心地说道:“朕说了,你便相信?”
我侧身而卧,回答:“信。”
盈盈浅笑,他转而说:“累的话,就再睡会儿。”
“皇上不回答就算了。”我放下支起上身的手臂,倾躺在榻上,娇嗔地说道。
他转过身,踱至榻边,细细端详着我,故作惊奇地问道:“折腾了一晚上,你不困?”
我微怔,不觉一阵脸红,随手抓起一角罗衾,掩住面颊,不去看他。
他却笑着在我耳边说道:“你若想知道,下回再试试不就得了?”说完,顺手拂过我的发丝,起身离开了寝宫。
我看着他离去,不经意,竟感到一丝寂寥。
“殿下,”内侍隔着罗帐说道,“一会儿北雁使臣严大人将要前来觐见。”
“严大人?”我思忖了片刻,简略地一答,“知道了。”
换上正装,我独自坐在案前,陷于沉思。
清风透凉,送来阵阵馨香,细品茗茶,心中却平生烦躁。
严大人,你这一来,我便也不得安生了。
第二章 长安(1)
“太子殿下。”来人一如以往的恭谨。
“严大人何必如此多礼呢?”我笑着答道,随意地支着脑袋,看向亭外的风景。为了支开旁人,特意将会面地点改在了殿外的亭轩内,只是,比起来人,我似乎对这大好的天气更感兴趣些。
“殿下,”还是那不变的语气,“在此过得可好?”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随口答道:“才来了两日,也无所谓好与不好。”
他笑了笑,那样敷衍而不露痕迹,实在叫人兴味索然。严大人是父皇的亲信,长着一张总也难以让人记住的脸,像许多上了年岁的人一样,喜欢一脸正气地讲些大道理。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庆幸当初没有拜他为太傅,即便如此,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不免让人昏昏欲睡。
“北雁既已得平安,严大人也可安心回去了吧。”我说道。
“非也,”他正色回答,“如今紫辕国几欲统一整个中原,而北雁只是一介小国,平和之相只是暂时,总有一日,我朝是逃不了被吞并的下场的。”
我转过脸,轻笑出声来,答道:“那便叫他吞并好了,据闻紫辕对臣服的小国一向厚待,北雁若是乖乖顺从了,不但能免去战乱,时不时地还能得些封赏恩赐,岂不皆大欢喜?”
“殿下真是会说笑,”严大人还是一脸坦然,“若北雁真的亡了,那么殿下就只剩下以色事人的身份了。”
“呵呵,”我笑道,“严大人觉得子凤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吗?”
“自然,”他平静地答道,“既然北雁还在,那么殿下就仍然是一国的太子,您不会以为国主送您来此就仅仅是将您作为求和的礼品吧?”
“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我站起身,缓缓地踱至栏侧,“这个道理,子凤还是明白的。今日所受之耻辱,来日定叫他十倍奉还。如何,大人?这样说,您便放心了吧?”
“老臣一向认为太子心怀天下,好谋善断,定不会轻易臣服于人。”他说着,似有些自得,“过几日,御史大夫张大人便会安排与您会面,此人在紫辕也算是重臣,只是碍于丞相位高权重,一直都不得发挥。如今他与北雁交好,又曾是老臣府上的门客,为人好权,行事圆滑,是个可用之人。”
“张士彦?”我细想了一阵,“居然当上了紫辕国的御史大夫,果然是不简单呢,看来严大人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不需子凤费心了。”
“张士彦底下有不少亲信与门生,又善于拉拢官员,得他一人便是得到了不小的一番势力,只是,”严大人面露担忧,“仅有这些外力是远远不足的,运筹帷幄、施计铺谋之事就全在殿下一人了。”
“不胜惶恐,”我倚栏答道,“子凤在此势单力薄,又不便四处走动,这样重大的职责,怕是难以胜任呢。”
“殿下……”
“好了好了,”见他似又要开始一番长篇大论,我便笑着说道,“子凤只是说笑罢了,这些事情,来之前便已经得到交代。其实大人今日并无必要来此,”我转身望向远处,“因为不管来不来,交代的事情还是要去做。”
“是,”他起身说道,“未免引人起疑,老臣也不便久留。”
我点头应允。
“殿下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给国主吗?”
晃了晃手里的茶杯,看碧叶缓缓沉入杯底,我短短地答道:“没有。”
“老臣明白了。”
“大人走好。”
送走了客人,反倒觉得越发无聊起来,凭栏远眺,仍是那不变的景致,说到底,皇宫也不过是一个镶金嵌玉的囚牢,空有一副金碧辉煌的皮囊,内中却是干枯无物。
正想着,却听身后传来陌生人的声音。
“这位小哥。”
我回转身,却见一位素衣宽袍的男子翩然而立,其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于眉目间含笑,于浊世而独立,清风四起吹开轻逸长袖、拂掠俊发,更显一派俊逸出尘,离俗气质。
“这位小哥,”他上前一步,眼中带笑,姿态亲和,“你可知那新建的殿宇在何处?”
我瞧他一脸的疑惑,竟莫名地有些想笑:“宫里新殿众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处呢?”
“啊,”男子皱起眉,以手扶额,好一阵苦思才答道,“叫什么什么斋的,说是为了迎接某国皇子而建。”
我微侧过脸,暗暗一笑,这紫袂斋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他却跑来这里向我问路,倒也算他找得准,一找便找到了主人这里。
“你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我哪里知道是何处呢?”我故作不知地回答。
“你也不知道?”那人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一脸坦然地坐到石凳上,随手拿起个杯子给自己沏起茶来,“还以为这宫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呢。”
“对了,”我也跟着坐到了对面,“你要去那殿里做什么?”
“唔,”粗粗品了一口茶,他便放下茶杯说道,“当然是去见那位皇子了。”见我似有所不解,又煞有介事地补充道:“你没听说吗?那皇子可是个大美人。”
我垂目而笑,又旋即收敛起笑意,反问道:“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