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情形怎样?”
我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血狼铁旅的强悍残忍,天下皆知。微臣不才,初见之时只看到旌旗遍野,满山血红,但微臣当时终是俘虏,知道的仅此而已。”
太后直起身来,望向我,“韩昕,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滑头?”
我再次恭敬的俯身,“微臣不敢。”
“你当时身在燕军大营,怎么不知道更多?”
“太后明鉴,微臣当时乃是俘虏身份,一言一行都有士兵监管,不能为我大瑞效力,微臣实感愧疚。”
舅舅默然良久,眯起眼睛努力看我。
我顿时只觉得憋屈,老子被俘没人管没人问,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被逼问,好像我什么都知道似的。
想归想,我仍旧默然,甚至将身子俯的更低。
这里闷死了,我要快出去。
只觉得太后坐的更加端正,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态,眼神深藏不露,“那据你所见,燕军大概有多少人?”
想诈我?我张口回道:“微臣听韩大人所说,似乎有二十万之多。”
太后和舅舅继续对望一眼,随即都盯住我,我一点也不心虚,坦然迎上他们目光。
老子要是被俘之后还千方百计的打听这些事情,早就死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太后顿了顿,靠在扶手上,嘴角泛起一丝笑,罢了对舅舅说:“韩大人,你教出来的好外甥。”
太后此时的笑容不禁让我毛骨悚然,舅舅不愧是泰山崩于前却依然面不改色,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她慢慢起身,走下凤座,行至我的面前,侧首望来,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的确是个姓韩的人,可你,真是我们韩氏的子孙么?”
我看着她的脸,寒意从脚底一寸一寸浮上,直透骨髓。
幼年的时候,舅舅有时会带我进宫,他和太后商讨国事,而我会和年纪相仿的皇上玩闹……有时候,她会直直的盯着我,嘴里有这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我承认我有时滑头,但我永远也猜不透她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亦从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眸的光芒。
太后猛然伸出手,指尖上的豆蔻单薄而脆弱,仿佛随时会剥落开。我顿时一惊,后退几步,太后的眼神凶狠而凌厉,锐光盘旋。
“姑妈!”舅舅瞬时起身,挡在我的面前,太后顿时停住,手停在半空,尖利的指甲上豆蔻闪着妖艳的光芒。她昂着头,又逼近一步。
“还不快出去!!”舅舅回头一声暴喝,我咬了牙,连礼数都忘了,转身快步而出。转过屏风的时候,一道身影闪出,我来不及收住,堪堪撞在一起。
岫姑姑扶住屏风才不至于摔倒,一脸惊异的看我,我苦笑一声,指指里间。此时舅舅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姑妈,您不要忘了当初答应过的话!”
太后恨恨声音传出,“十二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声音陡然低落下去,隐隐有着哽噎声,岫姑姑朝里望了一眼,站起来低声道:“这几日太后过于繁忙,神情焦灼,极怒之下偶尔会失神……”说着示意我出去,看岫姑姑眼里已经隐约有了泪水,我只得点头,快步退出殿门。
太后的声音仿佛发狂一般,还在耳边声声回荡,“那个小子……我宁愿不让他活下来……他和他一样,都要同我作对!”
我驻足回望,不知道她颠三倒四的话,究竟在说些什么。
步出外殿,漫天彩云逐日而走,血色盈满殿前广场,低着头的太监宫女匆匆而过,仿佛僵硬的偶人。
等待良久,还不见舅舅出来,我转身回望,高大的永安宫在夕阳西沉的血色中默默伫立,沉默不语。倚在白玉栏上,我瞧着下面澄灰色的地砖,一动不动的发呆。
冷风吹的多了,头有些隐隐作痛,我揉着额角,眼角扫过身旁玉阶。玉阶竟然开始慢慢摇晃,在我眼中模糊不清,我努力的想睁大眼睛,不料一阵刺痛陡然从脑中浮上,疼痛难忍,在脑中肆意的盘旋,仿佛有千万根银针直刺一般。我不由的低了头,身体微微发抖,伏在栏杆上忍耐。
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忆过去,还有见到永安宫殿门前的栏杆和玉阶,我就会头痛难忍,最疼的时候,仿佛只有把头脑劈开,才能得到解脱。
低低的脚步声传进耳中,我转头,只见远远阶下,紫衣内侍快步而来,一人紧随其后,看不清面目,只看到身形挺拔脚步轻快,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轻裘缓带,直朝永安宫而来。
第十九章 今是
即便开国以来就是重文轻武,但是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没有人不会知道一个人,一个军人。
恒子渝,镇海侯,大瑞军界的第一人。
出身徽州平民,十七参军,十九升职为翊麾校尉,进入宣威将军麾下。永光四年,滇北太守拥兵自重,与当地土著林夷勾结,宣威将军奉旨西征,身为翊麾校尉的恒子渝为长驱直入。一边稳打稳扎,一边绕道密林,中途遇到冥顽不灵的陵蛮不愿归顺,恒子渝一怒之下将其灭族,趁势大破林夷,一举收复滇北。晋升为游击将。
永光六年,晋安郡有海寇侵犯,恒子渝奉命抵抗,在克服了瘟疫,洪水之后,毅然下令毁堤泄洪,趁胜追击,海寇从此一蹶不振,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恒子渝以赫赫功勋加封镇海侯,这已经是大瑞给予武将的最高荣誉。
此时此刻,这个在说书人口中的如神魔一般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
虽是武将,却并未身着甲胄,只是一身宽襟广袖的黑袍,英朗挺拔,眉眼中隐隐流露出森严,举手投足间尽是一股行伍风范。
紫衣内侍进去通报,恒子渝站在白玉栏杆之前,双手抱胸,目光投向远处殿堂,偶尔扫过我,嘴角微微上翘,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金吾卫将军?”
我这种凭借父辈官荫获得高官厚禄的贵族子弟,与平民出身靠着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的人不同,自然会遭他鄙夷。我无声笑,把头转过去,不想说什么。
他冷冷笑,“素闻韩大人治国治家严谨,国难当头送亲族子弟出征。”
我哼笑一声,微微侧首,“恒将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何苦一定要挑明呢?”
他轻倚在栏上,看着远处的流云,“你至少也算半个军人。”
“恒将军,在下只不过是个区区的金吾卫将军,您高抬了。”我目光盯着殿门,只盼望舅舅能快点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一路下滑,最后停在手上。莫了说:“拿过剑,开过弓,所以说你至少还算半个军人。”
我低头,看到双手虎口处有着硬茧,抹也抹不去。那是年少时和老头子学武艺时留下的,只为将来有一天能保护自己,离开这里。思及此,我捏紧双手,迎面对上他的目光,“接下来将军该不是要问我会不会骑马,杀没有杀过人。”
恒子渝大笑出声,罢了淡淡道:“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建立不世的功业,却从没想过百姓疾苦,生灵涂炭。”
我顿觉无话可说,只得转过头。
重文轻武,却恰恰征战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民间田庄荒芜,而经年不遇的大旱过后,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民怨沸腾早已不是秘密,恒子渝这么说,更没有出人意料。
我斜睨他一眼,“燕军即将兵临城下,恒将军身为主帅,还有心思在这里悠闲?”
恒子渝短促一笑,“既然我是主帅,主帅的心思岂是你等能妄自猜测的?”说着抬头,“换作在我军中,早有军棍惩罚了。”
我敛了笑容,再不作答。
世传恒子渝早有谋逆之心,朝廷老臣震于他的威名,曾想要狡兔死走狗烹,但忌惮他手中的兵力以及南疆不稳的形势,最终没有出手,恒子渝对于朝廷也只是礼貌的敷衍,双方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而燕军的到来,似乎隐隐出现出一种微妙即将被打破的趋势。
“可惜我不是将军麾下之将,也不曾想建立不世的功业,将军似乎忘了。”
恒子渝目光扫过我,笑意凝在嘴边,“你也忘了,你现在还没有遇到让你建功立业的事情。”
我厌恶的将目光移开,说不清楚为什么,他身上有一种我非常不喜欢的气息,那是……是对于权力的期盼?或者是霸业的渴望?
“又一次站在这里,但是,这里的景色和上次已经有所不同了。”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没有丝毫笑意。
“如此说来,那恒将军岂不是更愿意登上太清宫,一览皇城风景?”我的声音静如止水,说着走到玉阶前。
他的脸色顿时一滞,随即脸上愠怒,冷冷看我,笼上一层寒冰,
我抿唇微笑,轻甩了衣袖,徐步走下玉阶,衣带当风。
管他谁做皇帝,这花花世界,与我没有半分联系,也许,唯一有联系的,就是那个人。
那夜舅舅很晚才从皇宫回到府里,但闭口不提发生过一切,好似从没有存在过。我也懒的提起,于是在刻意的忽略之下,白日里诡异的一切就消失在时间中。
但他进宫的次数开始频繁,府里陡然多了很多的人,匆忙且陌生,有持剑披甲的武人,还有几个很眼熟的身影,似乎是年老的宫廷内侍。
我依旧被禁足,而他看我的眼神也一日更胜一日的沉重,沉重到了让人看着心揪的地步。有时候我也会努力的想想他对我的好,比如在表兄弟欺负我太过分时喝住他们,比如会默许我和廖夫子学学拳脚功夫,至于金吾卫的官职也是因为他的庇护……
在我下了无数次的保证绝不去玉堂楼而且也不会喝得醉醺醺回府之后,舅舅拉着老脸答应放我出去散心,但是有前提——绝不可以超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怎么玩么……我一脸不情愿的带着两个尾巴出府了。
瞟一眼身后寸步不离的两个小厮,我一阵不爽。舅舅根本用不找担心我偷跑,因为现在战事紧张,城门每日都要严加盘问,以肃清可能的间谍。
街上行人都略为显得无精打采,愁云惨淡,连平日里繁华的街市上也是行人寥寥无几,小贩们苦着脸招呼几声,便又坐在货摊后不再吱声
在街上碰到宋若明和裴垣,宋若明身着绿色的御史公服,一看就是刚刚下朝回来。他见了我,面上的忧虑之色稍稍减轻,寒暄了几句,就被拉我去了茶楼。
坐好刚要开口,邻桌几个人的谈话就隐隐传来,“你们知不知道,听说皇帝陛下身体欠安呢……”
“陛下似乎一直病着……”
“那可怎么办?陛下现在还没有子嗣,万一驾崩,那谁来……”
我看向宋若明,他沉痛的点头,裴垣也是静默不语。最近市井里隐隐流出传言,说皇帝陛下身体欠安,病情加重,甚至极有可能殡天……
半晌裴垣压低了声音,“南渡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少世家大族已经抢先走了……”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街上猛然驶过数量华贵的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几日上朝,照例是太后垂帘听政,真不知道这是太后的天下,还是林氏的天下!”宋若明说着,狠狠得把槐木笏拍在桌上。
“舅舅那晚问我,如果坚守,是否有胜算……”我低低开口,宋若和裴垣皆是一愣,而后裴垣紧随不舍,“对啊,你是从那里回来的,你亲眼见过……”
我摇头,“见过又怎样,这么些日子来,就算没亲眼见过的人,都知道燕军是杀人不眨眼。”
宋若明抚摸茶杯,良久低声说,“倘若陛下真的殡天,那么又有谁可以继承大统呢?”
我略略思索一下,“现在血脉最接近的,当属毓庆王家的沐德世子,不过才刚满一岁;再下来就是齐怀王家的延宁郡王,可也才七岁,就算他们继承大统……”
“一岁和七岁的小娃娃能做什么!”裴垣吼道,“还不是一样是傀儡?!”
人声鼎沸的茶楼顿时安静,我感到有无数道目光直向我们而来,回头,几乎整个茶楼的人都向我们望来,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我嘴角抽搐几下,这下糟了……
匆匆忙忙拉着裴垣走出茶楼,宋若明埋怨道:“裴垣,你就不能冷静点?”裴垣脖子一梗不愿说话,我见状道:“裴垣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行了。”
“立储这种事情,太后要谁当就谁当,最终还不是她说了算。”
一路走一路说,车马如流的繁华街市上人头攒动,突然远远传来马蹄的声音,直朝这边而来,路上行人纷纷退让,闪出一条道路,紧接着马蹄如雷动地,五百精骑飞驰而过,带起呼呼阵风。“让开!让开!”清脆鞭响之下,百姓惊慌奔走,我们三人顿时被冲散,混乱人群中我被挤的跌跌撞撞,抬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恒子渝一如往日般,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只着翩翩青衫,气度雍容,清俊轩昂,眼睛扫过人群,在我脸上驻足一番,嘴角翘起,泛出一丝玩味的笑,随即扬鞭催马,向皇城方向绝尘而去。
我怔怔驻足,觉得那个笑容,似乎蕴含很多东西。
待到人群散去,宋若明和裴垣挤了过来,模样狼狈不堪。宋若明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就算真的要立储,太后也怕过不了恒子渝这关。恒子渝的兵马现驻扎在京城周围,也是举足轻重。立储……啧啧。”
我也顺手抹了身上的的灰尘,“立储……让他们去斗吧,我们只是小百姓而已。”
分别的时候,裴垣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我道:“韩昕,你回来几天了?”
我想了想,说:“五六天了吧,怎么了?”
“虽然已经下了沙场,但是你还是金吾卫将军,军籍还在金吾卫那里,按照惯例也该去任职了吧?”
我顿时一愣,“是吗?我不知道啊,舅舅也没说,他不怎么让我出门,要我安生待在府里。”
裴垣的眉毛皱了起来,“真是奇怪,谢尚书的儿子死在战场上自然不用了,可你现在回来还是要去的,再说了。”他叹口气,“金吾卫减员很厉害,原来的五千都降到了四千,人手连保卫皇宫都吃力。”
“恩?怎么会减员如此厉害?”
宋若明接上话,“现在京城是恒将军与权贵老臣们分庭抗礼,前些日子恒将军硬是调走一千金吾卫,说是要什么严加训练,说得倒是好听。”
大瑞的金吾卫……号称五千,多是高大俊美,列起仪仗来气势非凡,但是也曾听金吾卫谢将军私下抱怨,说这五千人全是重看不中用,也不求他们真的顶什么事,只要不去嫖娼豪赌勒索讹诈,就谢天谢地了。
“我记得,金吾卫大将军是谢尚书的人吧?”
“恩,谢尚书最近比较烦闷,据传言说谢箴那小子死在前线了。”
我嘿嘿干笑两声,就那么遮掩过去了。
谢箴那个家伙,算是咎由自取吧……不过……我又突然想起了慕容羽,走了六七天,不知他怎么样了……算了吧还能怎么样,那里不是还有萧沁筠么,我瞎操个什么心。
岭南关的战事仍然呈胶着状态,两方对峙良久,燕军的骑兵虽然战斗力极强,但是也没法子立刻登上城头,瑞军则是被围的死死的,连一步也动不了。据说从城头上往下看,满山遍野都是血红的战旗,让人胆寒。
周将军固守西路,与西边的燕军对峙,虽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粮草也已所剩无几,眼看就要无法支持。但西路一旦放弃,等于将岭南关后背全部暴露与敌人眼前。
舅舅进宫越是频繁,连嘴角都急的起了泡,京城街道上整日都是飞驰的华丽马车,从南边宣平门离开京城,要不就是戎装的骑兵,但是和燕军相比起来,竟是不能入眼。大瑞本就武略不彰,骑兵更是不能相比。
在府里憋的无趣,想到裴垣的话,于是我硬着头皮,向舅舅提出了去金吾卫复职的想法,没想到立刻被舅舅驳回来。
“为什么不让去,难道要一直在府里吃闲饭么?”
“你在府里吃闲饭吃了十多年,难道突然就觉得不行了?”
“我去金吾卫复职,也是想要尽力啊。”其实我更想说去金吾卫复职好歹还有事情做能同别人说笑几声。
“不是这样吧,依我看你是只想出去玩而已。”舅舅淡淡答道,依旧无动于衷。
我嘟囔着,“就算像您说的一样,可好歹还好过整天憋在府里,我在憋就憋死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憋屈的日子以后还有,现在只是刚开了个头。”舅舅扫我一眼,神色平静。我心里在哀号,舅舅您倒是清净惯了,可别把我也拉进去,我还没到四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