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愚我回家了。”
“回吧回吧。”裴若愚连头也不抬,“方齐凉!你那只都断了腿了!!”
天还未过午。
路边屋子墙根底下草长的茂密,被阳光抹的青翠油亮。而藏匿于其中的,是那一声长过一声的蛐蛐儿叫。
苏延泽听得清楚,他忖度了一会,就掀开了轿帘子。“先不回去了。”
“苏小少爷!”
福硕当铺的常老板一脸惊讶,亲自出来打起蓝色门帘将苏延泽给迎了进来。
这福硕当就是苏家还在京城的产业之一,几乎能算得上是京城里最大的当铺了,而常老板即当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老伙计。苏爹爹走之前还特意来关照过一趟,说苏延泽在京的一切吃用住行等花销皆直接由他负责便是。
常老板连忙请苏延泽堂上坐了,又奉上茶。
“小少爷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了?——纸笔那些物件是不是不够用了?”常老板笑开了眼角边的褶子,这小少爷连续住了几年,上这里来还真是头一遭。
苏延泽起身谢了,捧着茶抿了一两口,就冲他张了嘴。
“我想要促织。”
“啊?”常老板以为自己没听清,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我说我想要只促织。”苏延泽则清清嗓子又说一遍,笑的甜甜的。
“这……小少爷,”常老板有点哭笑不得,白玉毫笔霜花纸,石英砚台流萤墨,在后面柜台上给他预备了几箱子,可第一次开口偏偏要的是……是‘促织’……“是什么样儿的?金的?银的?黄玉的还是翡翠的?明儿刚好要去钱塘取货,我叫他们给你带回一套嵌了西湖珠的来……”
“要活的。”苏延泽打断他,想了一想,又赶紧补充下:“找那种厉害点的,谁也打不过的最好——明日午时三刻,我来取。”
裴若愚拎着他的常胜将军兴冲冲进了房门。
“嗨!你猜我的‘大青牙’今天赢了多少局?——连胜七局!!你是没看见张怀谣他们那个嘴歪的……”他把袖子捋的老高,跟不小心看见了冬瓜藤上开出了小梨花一样,眉飞色舞炫耀个不停。
苏延泽抬起头,眼角挑着‘大青牙,你长得跟个大青牙似的’的不屑瞟他一眼,撇撇嘴没说话。裴若愚拉开挂在窗边的小竹笼子,小心将他的将军从罐子里捏出来再放进去,“苏延泽你也捉只来啊,今天同学们都去捉了,就你自个儿还闷在家里,看等明天大家都不带你玩,哭鼻子的时候我不哄你。”
“谁说我没有。”苏延泽本来不想搭理他,却还是被‘哭鼻子’仨字给刺激到了。
“那你拿出来啊!”裴若愚笑嘻嘻的掐着腰,他稍微左右环顾了一下,除了屋外檐下金丝笼里,花脸鬼皮那两只雀儿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大青牙,急的唧唧喳喳上下扑腾之外,还真没看见哪有促织的影子。
“三局之内你要是能赢我一次。”他放心的冲苏延泽伸出三个手指头,“我就……”
“给我打三拳是吧?”苏延泽则继续看书,“爱给不给,懒得打。”
“……我裴若愚给你当马骑!”裴若愚拍拍胸脯。
“好!”苏延泽啪一声合上书,胸有成竹的对上他精致的细长眼睛。
“一言为定!”
裴若愚拧紧了额头。
自己用菜叶露水美美滋养了一个晚上的大青牙,此刻正缩在罐子的另一边,瑟瑟发抖。昨日连胜七局的大好风光丝毫不再,甚至连须都已经折了一半。
苏延泽用狗尾须轻轻挡住了自己这边还在蓄势待发跃跃欲试的促织,冲裴若愚亮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还要继续吗?”
常老板果真是常老板。福硕当铺的‘京城第一当铺’的名号自然也不可能是空的。就在昨日苏延泽前脚刚出门,常老板接着就集合了所有的伙计,慎重的吩咐了几句,就全体浩浩荡荡的紧急出动了。京城各地大大小小的虫市斗场,山涧野林小草丛,在霎时间都打出了‘福硕一字号’的光辉招牌。
而后,由常老板的带领下,所有人,抱着所有的战利品,就在当铺里面,斗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促织。
而眼前这只,遍体通墨泛紫,翅梢五彩带金的促织,威风凛凛的被顶着俩黑眼圈的常老板用大理瓷罐盛着,亲身捧给了苏延泽。
所以,能在这只够格做当今贡品的金贵促织口下存活的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是裴若愚的区区一只大青牙呢。
同学们齐刷刷的全站在了苏延泽一边,尤其是昨天被大青牙斗败的几个郁郁寡欢恨不能得志的,更是要长长出一口气才好。苏延泽就抱着罐子坐在一堆夸耀跟赞叹之中,笑得很是开心。
裴若愚悻悻的收起大青牙,看一眼苏延泽被众星捧月的欢快模样,无名小火像被浇了油似的烧的噼里啪啦响。
他唰的一下抓住苏延泽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回了自己身边。
“你跟我来!”
夏季经时间推移,已经逐渐流向末尾。
小溪自西往东细水长流,水面上光影交错,承载着时不时相互变幻的倒影,红,橙,黄,绿的树影斑驳,缠在一起又被冲散,露出中间一条清凌凌的天。
裴若愚弯着腰撅着屁股在石头缝里摸了半天,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哪棵树,惊得一声鸟啼扑啦啦直冲向天空,还抖落了他一头一脸的叶子。
“哪有?!”裴若愚扑扑脑袋上的落叶,“我都找了好几遍了!连颗促织屎都没有!”
苏延泽坐在一边呼啦啦地吹着蒲公英,细细软软的毛毛一下就漫布了满天。苏延泽饶有兴趣的伸手去捏,却一朵也没捏到。
“苏延泽!你又耍我!!”裴若愚气鼓鼓的站在他身后。
“哪有。说不定这里就生了那一只,还恰好被我抓到了吧。”苏延泽眨眨眼睛。
“……”裴若愚嘴角抽了一下,明知道他说谎,却也没办法。就长吐一口气,横着眉毛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还没给我当马骑呢。”苏延泽提醒他。
“……呃,换成打三拳好了。”裴若愚差点忘了,赶紧讨价还价。
“小狗。”
“……那背你行不行啊?”
“小狗。”
“……当马多丑啊……”裴若愚可怜巴巴看他。
“裴若愚是小狗。”苏延泽扭头。
“……”裴若愚没脾气了,他勉强翻了个身趴在地上,“那你上来吧。”
苏延泽嘴角一扬,随手就丢了蒲公英,毫不客气的跨坐在他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若愚兽,送本君回府!”
背上承受的力量不重也不难受,裴若愚缓缓的起身,在刚支起来一个膝盖的时候,身体却故意的往旁边轻轻一歪。
苏延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咕噜咕噜滚了下来,接着就看见裴若愚一脸狡诈的压上来。
“你……”苏延泽力气实在是没他大,手脚很快的就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有那么一点慌,仰头望过去,天空在自己没有被裴若愚占据的视线那一角里熠熠发光。下午的阳光慵懒,投射下来蹭的自己皮肤一边柔软发痒,而自己就这么被笼罩在他的气息和影子里。
亲密的灼热。
灼热的亲密。
苏延泽把‘去死’两个字卷进舌头里,以至于突然忘记了该怎么说出来。
第六章
“嘿嘿。看你这次再怎么嚣张?”
裴若愚微微喘气,仍死死的压着苏延泽,“骗我在这里找了半天促织不说,还想骑马——这次还敢不敢骑了?哈哈!”
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身体是黏在一起的,空气都粘滞在原处停止了流动。裴若愚顿时收了笑,他愣愣的看着苏延泽——他皮肤底下忽然就扑啦啦开满了桃花。刻意闭起的嘴唇抿成漂亮的弧线,有淡红的光泽蜷在上面,聚成小小的一块亮。
裴若愚又想起来若干年前令自己垂涎了很久很久的那精美绝伦的瓷娃娃。
于是。
内心里究竟有什么冲破了防线,又从胸口浮了起来。
前所未有的冲动,把热量径直传送到了耳根。
裴若愚咽下口水,他望着苏延泽的眼睛,本能的俯下了身。
苏延泽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想不起是否还要挣扎。
时间良久。
两人就脸对脸在那里伏着,从动作到思维上全断了线,谁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下一步又该发生什么,只是彼此屏住呼吸错愕地相互看着,仿佛稍微动一动都是在延续尴尬的灼热。
直到苏延泽反应过来,就抬脚踹在裴若愚肚子上。
“裴若愚!!!”他胡乱擦擦嘴,脸跟着涨成了绛紫色,冲着正捂着肚子滚来滚去的少年屁股上又补了一脚。
“你这个大混蛋!!自这个月起,每天三……三十拳!!”
“哈哈哈!全被我看见啦!”
背后噗哧一声笑,张怀谣跑过来摁住他俩,跟发现了什么绝世奸情一样的满脸新奇。
“我还当你们来捉促织儿,谁知道是躲在这儿偷偷亲嘴摸屁股!可给我逮着了!”
“哎?我们明明还没摸……”裴若愚急着想狡辩,苏延泽却将他脑袋使劲一推,眼睛对上张怀谣。
“张小公子你上月十三晌午,在杜府后街拉着杜小少爷在那儿干些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张怀谣愣了一下,当他反应过来脸色就立即变了,“你、你、你都看见什么啦?!”
苏延泽则微微一笑,顺手将身后一脸好奇凑过来的裴若愚再度摁了回去,眉毛一扬,“要我说出来?”
张怀谣捏着拳头,唰的一下站起来,死盯了苏延泽一眼,然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掷地有声。
“你俩!先生叫!”
洁白的瓷罐被端放在红木桌子中央显得格外刺眼。
先生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旁,看他脸色想是小孙子的痢疾好了不少,但手中翻来覆去摩挲的是那绿油油小竹板,裴若愚慌了一下,使劲抹抹手心里的汗。
“你们俩玩的还挺尽兴嘛。”先生抬起眼皮,敲敲那个罐子,“谁的?”
裴若愚看看苏延泽,硬着头皮抢先了一句。“我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的。不过你挺能耐啊?一个人还能斗两只促织?”先生扫一眼他,接着紧锁起额头,叹一口气:“怎么连苏延泽也跟着胡闹起来了?”
苏延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好规规矩矩站在那,又瞥了一下裴若愚,刚好看见他因为不服气而不断上下起伏的胸脯。
“裴若愚,你带着整个学堂的人玩这个,可见你功课做的肯定不错了。”先生合上眼,慢条斯理的捋着胡子,“你背一章笠翁对韵给我听听。”
的确是先生曾布置下来的功课,可这两天完全被什么小瓷罐大青牙的给冲昏了头,哪里还有什么功课的影子!裴若愚瞅瞅苏延泽,苏延泽不看他,一副‘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坦然样子。
屋子里静的要死人,衬得后面院子里的流水声就更欢快了,再远一点就能听到街市的喧闹了。也就毫无意识的,那种恐惧感化作破罐破摔似的惶惶然,爬出自己的躯壳。
“我没背。”尾音落下的时候脊背也跟着挺直了几分,莫名的理所当然沉淀下来。他瞪了眼苏延泽,声音朗朗。
“我没背!”
苏延泽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很难再看到像先生那么恐怖的脸了。
自己明显被吓到了,一直到了裴府都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裴若愚几乎是被扭送到了家,一脸倔强站在那。先生也不再顾忌自己维持了大半辈子的为人师表光辉形象了,吹胡子瞪眼睛暴跳如雷。大度,气量,忍字为上是种美德等儒家思想都被当成了痢疾恨不得排出体外。
苏延泽突然觉得他这几十年书都白教了。
“目无尊长!!有辱师尊!!简直是无法无天!!”教了裴家两代人的先生在裴大人跟裴夫人面前痛心疾首,伤心欲绝之余一眼瞥见苏延泽,干脆一把拉过来就借题发挥。
“反倒是延泽!聪明乖巧,出类拔萃,甚合老夫心意!还望以后甚加防范,别被活生生拖累坏了才好!”
最后一句好像过于严重了,苏延泽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抬起脸,视线绕过正低头赔罪连说‘是是’的裴大人——裴若愚就一动不动的站着,没哭眼睛却是红通通的,也正瞧着自己看。
目光接触,火热冰凉,苏延泽觉得自己脸瞬间麻了半边。
先生拂袖上了轿子,裴大人一直恭敬送至大门口。裴夫人赶紧拉过裴若愚,惊慌失措的教他先给爹爹下跪认错。可一句话还没说完,裴大人已经怒气冲冲的大踏步走了进来,把门摔得咣当响,脸色铁青。
“老爷!愚儿是贪玩了些,我刚才已经狠狠说他了,他已经知错了!”裴夫人赶紧起来,接着就推裴若愚,“快给你爹认错!”
裴若愚没动,对裴夫人的袒护置若罔闻,急得裴夫人再推一把,“快呀!”
“连出言不逊辱没师尊这种事这孽障也干的出来!在外面这样丢我的人!亏你还护着他!!”裴大人指着裴若愚,气得发抖,“干脆今天让我打死了,也好过在外面丢人现眼!”说着就一边催着人去拿家法,一边挽着袖子,他瞪着裴若愚大喝一声,青筋都爬上了额头。“还不跪下!!”
裴若愚似乎也没能想到会闹成这样,恐惧感在瞬间就盖过了残余的那点不屈不挠的小倔强,他突然有点慌,就那样跪了下来。
苏延泽在旁边看的心惊胆战,他默默缩在一角,手脚都不自然到不知道要怎么摆,就只好眼睁睁的看着。
天很快过了黄昏。
枝桠伸出院墙的银杏树比来年又粗壮了一圈,苏延泽记得当时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对那叶子好奇了很久。
眨眼间已经好几年了,银杏叶子绿了又黄,几处花坛子也改了位置,裴夫人是喜欢弄花的,她把托自己爹爹从南方带来的花种子全洒在了这个院子里。而现在,那些花儿最终活了或枯了,开了又败了,时间久的让苏延泽真的有时候会错觉自己也应该是裴家人。
裴若愚就趴在他自己的暖阁里,他把脸藏进被子里,多疼都没哼一声。
裴夫人带了一群丫鬟给他仔细上了药,又观望了好一阵子,这才放心离开。
苏延泽竟有点认生起来。他蹭在门口过了一会,才进去。
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年,那些往日里笑嘻嘻的影子,生龙活虎的影子,哪次吵架了都先认输的影子,被整的很惨也会记恨的影子,轻易许了诺抵死也要实现的影子,每次被自己噎的说不出话来的影子,甚至就是今日里,他垂着好看的眉毛冲自己俯下脸来的影子,都一下浮现出来。
跟他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从不习惯,到刻印在心里改也改不掉的习惯,包括每一件事,每一点细节,直到涌入脑海里,苏延泽才感叹到自己原来可以记得这么清楚的。
可是。
可是可是。
背上真疼。火辣辣的痛感清楚的描绘着伤口的轮廓。
裴若愚知道自己错了,那些硬生生扣在自己头上的帽子再多都没关系。可是……
苏延泽。
为什么是苏延泽。
什么都是苏延泽好,好学生,好孩子,出类拔萃,聪明乖巧,讨人喜欢。而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对。
说再在一起自己会带坏了他。
而这次,就在他面前又被打个半死。
裴若愚觉得自己简直是太丢脸了,又失败又丢脸,眼一挤,眼泪就啪的掉了出来。
“很疼吧。”
苏延泽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看他。
裴若愚勉强露出一只眼睛,下睫毛上还沾着黏糊糊的眼泪,‘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
苏延泽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过了半晌,就又听见那边含含糊糊来了一句。“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谁让你不背书的。”苏延泽赶紧闭口,生怕自己顺嘴将接下来的‘活该’也给吐了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
苏延泽见他问得奇怪,就想笑。“我不在这,那我该去哪啊?”
“离我远远的,”嗓音闷在枕头里,声线像棉絮一样散乱抖落,“别让我再腌臜了你这好学生。”
裴若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委屈回旋在肚子里半天了难过的几乎要发酵,小小的痛快之后却剩下无止限的空洞。
那边过了许久都没回应,裴若愚忍不住又扭头悄悄瞅了一眼。
屋子里早已没了人,只有门口落下正渐渐淡去的光。
第七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睡了多长时间。裴若愚醒过来的时候外面还滴着雨,阴蒙蒙的青灰色压了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