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上)----绿水袖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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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我做了许多白日梦,比如我用这麽厚的钞票当聘礼,去外国娶了白小蓝,比如我天天用钞票当枕头,天天枕著睡。但我不会假设时光倒退,糖精厂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没有工人下岗,没有小噘嘴变为盛总,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人类,理想之低,也不应该低到开时代的倒车。人可以没追求,但是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来供著。这就是我的底线,我不为这些事情伤脑筋。
我把钱摞在病房的床头柜上。两只手颤抖著,小心翼翼地从最上面抽出两扎来,看看剩下的钱垛子仍然是高高的,我又加了一扎,可是好像还是少,我再加一扎、再加一扎。现在我手里的钱有整整五万块了,我恋恋不舍地看著剩下的十五万块钱,说这些你拿走吧。
你只要五万?盛涛有片刻的疑惑。毕竟,这个世道,能真正在金钱面前保持节操的人太少了。他不相信我是这样的人。
屁!老子是让你拿回去,然後再雇佣我。十五万,就算我这个老牛逼没那些农民工年青、没他们肯吃苦,但也够补偿厂里的损失吧。我不想下岗,我只想回工厂去!最後一句,我几乎是大吼出来的。
盛涛吓了一跳。想必在他看来,那时候的我,一脸愁容好像堂吉诃德,谁跟我玩CS,都会有一种把我打成筛子的冲动。盛涛也许有点理解我对工厂的感情,也许不能理解。然後,他也许是飞快算了一笔帐,觉得不吃亏,就问,老牛逼,你是要当班组长吗?
我没有想过班不班组长的问题。我从未当过班组长,像我这种人,不适合管人。我说,废话,你不是一口一个遵循市场规律吗?十五万够让我当一个班组长吧?
盛涛脸色有些难看,说那行。这十五万我收下了,你病好了就直接回厂里上班吧。
我说。行,盛总您走好,不送。
盛涛说,那老牛逼你先休息吧,我下次再来看你。
我说没这必要,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盛总厂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工人。老总来看工人,这不符合市场规律呀。
盛涛细白的鼻尖涨成了粉红色,说不管怎麽说,你总是我师傅。拎著那十五万,掉头走了。
古老的故事里,代城建好後,国王与宠妃就在代城享受著权力,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国王带著军队来了,把原先的国王杀掉、宠妃杀掉。故事说,这座城有一种千古的伤感,好像一个人活了两千五百年只为了追忆他早夭的恋人。
我在代城混了好多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以为我很有本事,去了外面,结果却发现在外面我就是一只老兔子,比在工厂混得还糟。
我三十多岁了,我已经习惯了代城,习惯了工厂的生活节奏。失去小噘嘴,失去我曾经追求的东西,我不能再失去代城,失去工厂!
只要能继续在工厂里作威作福,继续当我的老牛逼,一切都去他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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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来才知道,在工厂作威作福也是不行了。
如果说,以前的老代城糖精厂像一个长满庞大却松松垮垮赘肉的老人,新的白牡丹糖精厂就是肌肉结实、青春勃发的运动员。
盛涛不常在这儿。但他委派的新的总经理很有管理才能,协调著工厂的人和物一起高速而有序的运转。并购後的第一年,就顺利实现了糖精厂的扭亏为营。
由於引入了国外最新式的糖精制造设备,整个厂区基本看不到人影,空落落的。我的班组长职务基本上成了摆设,没人给我管。就算有,我也管不了。我不懂那些新式的生产设备,不懂新的企业管理制度。甚至於连我最拿手的水泵,也由计算机控制了,因为控制得精密,水泵的故障率很小,当然也就不需要有人去经常修理了。
失落感时时刻刻地笼罩著我。一个月後,我被调去看大门。

第三十七章
看大门?!不是我搞工种歧视,可看大门的工种在过去的年月里是老头和老太太的专利。付了十五万的代价,我可不是为了未老先衰,提前来工厂养老的。
很遗憾,调动的时候没遇到盛总本人。後来我拎著一把三角刮刀,闯进停车场,找到新来的总经理的轿车。我用三角刮刀在他的轿车车轮上捅了几个洞,心里还觉得不过瘾,就把其中的一只轮胎整个地剥了下来,只剩下一个钢圈。干完这些,我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再去上班,我坐在厂门口的门房里上班。发现新来的总经理今天是步行来上班的。他是个有些秃顶的胖子,走这麽远的路,脸上直冒油汗,远远地看见我就瞪眼,活像某种金鱼的造型。他可能以为我跟他一样的近视,以为我没看到,等走到门房的玻璃窗前,他笑笑,很客气地对我说,夏师傅辛苦呀,径直走了进去。
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一些怯怯地走在离胖经理三尺开外的年青的农民工们,隐约听到了胖经理的客气,一只只眼睛都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看我。
这一刻,我就像某个伟人般,举起一只手,冲他们做了一个潇洒的挥手动作。农民工们如同惊弓之鸟,飞快地扭过头去。
我就知道,屁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不一样离不开人情世故的私底交易?只要盛涛一天是这个公司的老总,只要盛涛还有把柄捏在我手里,这个新来的胖经理,就别想拿我怎麽整。停车场有监控录像,胖经理肯定知道爱车遭遇到的黑手就是我,但因为我是开後门进来的,他必须在处理我之前知会某人。结果,可想而知。
这些进城务工的前农民们,还以为跟在乡下一样老实就会好过吗?工厂是一个小社会,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在这儿一样适用。
再过了两天,我收到通知参加上岗前培训,培训完,我就跟著新员工一起补充到改扩建後的糖精车间里。我完全不记得以前被发配糖精车间上三班的悲惨,我欣喜若狂,我就知道我没那麽老!
光脚不怕穿鞋的,盛涛不是治不了我,但他敢跟我斗吗?又或者不屑於跟我斗。现在人家也是一秒锺几万块上下的主儿,陪一个老工人浪费时间──不值得。
在我自己犯贱的时候,新的世纪,静悄悄地来到了。
千禧夜,代城的大街小巷上全是人,放烟火,舞龙灯,比较骚些的则在街上搂著跳交谊舞。古老的代城,已经准备好在通宵的狂欢中步入新世纪。
千禧夜,我不用上班。我把衣服和鞋子都换了,又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大团结,塞在口袋里。然後开始给以前的朋友们打电话。
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光棍,明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硬是不肯把以前的旧怨放
下。脾气好点的会声音僵硬地说,不去。脾气不好的就是直接开骂了,滚,要老子陪你?死牛逼你自己玩死自己吧!
最後,我只好一个人出门逛。路上全是人,汽车都得缓行。我走到以前职工大学的地方,买了几根羊肉串,爬在马路中间的铁栏杆上,边吃东西边找旁边几个不认识的年青学生一起聊天。其中有两个学生妹长得还不错,我找她们要电话号码。
她们吃吃地笑,问凭什麽要给你呀?我们又不熟,而且你都那麽老了。
我说,别管老不老,今晚可是千年一遇的奇缘呀,错过了就只能等到下个一千年了。
学生妹们给了我电话号码,挥手向我道别,然後说说笑笑地转战到别的地方玩去了。
吃完了,我又开始干嚎。我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千禧夜呀。
“嘟!嘟!嘟!”一辆小轿车恰好开到我旁边,一看路被堵了,司机开始按喇叭。去你妈的,我坐在铁栏上,跷起脚往车玻璃上虚踢了两下。本来可以踢实的,但我想在过节的时候不好。
“老牛逼──”车窗摇了下来,露出来的是清淡的眼眉跟微微噘起的粉润的唇。
“请问你谁呀?我跟你很熟吗?”我懒洋洋地看他,一脸的陌生。
“你……”看看反正车也堵得寸步难行,他熄火锁车,从车里钻出来,直接把我从铁栏杆上拉了下来,“跟我走!”
我当然不想随随便便地跟陌生人走。可是我又想,大男人在大马路的中间拉拉扯扯,样子不好看呀。今晚可是千年一遇的奇缘呀,错过了就只能等到下个一千年了。我倒要看看我跟这个陌生人之间有没有千年一遇的奇缘。
陌生人拖著我跑,飞快地跑。我气喘吁吁地想,好歹我年纪大了,这人怎麽一点不知道尊老爱幼?肯定不是好东西。
陌生人停下来,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巷子口停下来。“老牛逼──”他说,然後抱住我,亲我。
他的手捧著我的脸,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夹子夹住的老鼠,嘴巴在外力的作用下像一朵喇叭花,舌头伸不出来。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许久之前我也当过那只倒楣的老鼠,又或者是一只倒楣的兔子。记得不大清了,管它呢。反正喜欢唱《饿狼传说》的我,不会是一头狼就是了。狼的忘恩负义,一般人都学不来。
陌生人也不管我死活,亲得我几乎缺氧、脑子一片空白後,他才算完事。他说,老牛逼,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们……我们还真是有缘呀。
屁,谁跟你有缘谁倒楣。你一个堂堂公司的老总,请不要用这麽弱智的方式和我说话,可以吗?我瞪他一眼。我总算清醒过来了,我记起来眼前站著的可是一头白眼狼。
盛涛似乎叹息了一声,说我刚才看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朋友跟你一起来吗?要不然这样,你跟我回我家去好吗?我……妈还有我弟弟他们今天晚上都来了,我们一起庆祝千禧年好吗?
我讥笑他,你们一家人一起庆祝,把我搭进去算什麽?你的情人吗?不怕你妈说你不懂事吗?说到这里时,我的心是提起来的。
你……你当然是我师傅了!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请你一起去也是应该的,我妈她不会说什麽。盛涛的回答中规中矩。
我很愤怒,但我想表达这种愤怒却发现我完全没有立场。最後,我劝我自己,这是一千年才一遇的奇缘,如果我不想让它白白溜走的话,就去吧。反正只是吃饭,跟谁吃不是吃呀?我到现在都没吃晚饭呢!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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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修改版*/
盛涛微笑著,推开了这间总统套房的房门。
这是一套复式的总统套房。枝形的豪华吊灯从二楼的天花板上垂下来,闪耀如琉璃,长条桌上摆满鲜花、烛台和酒店特制的豪华大餐,一身晚礼服的商夫人和商容坐在桌边,母子俩颇相似的长相犹如我在影视剧里才见过的帅男靓女。
桌边靠墙的地方,还有作为後景布置的四个黑衣墨镜的大汉,一溜儿面无表情的排开。在这种五星级饭店,他们的职责除了保护雇主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充当门面。
“哥,你回来了!”一年不见,商容又长高了一些,却还跟小孩子似的,欢呼著跳起来,想迎上去。
“嗯!”商夫人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商容只得乖乖坐回原座,悄悄冲我们做了个鬼脸。
“回来了,这位是……”烛光下,商夫人的笑容是温暖的,但下巴颏儿微微扬起的样子,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优越感与挑剔,那是属於有钱人与身居高位者的目光。
虽然我今晚特意换过衣服,盛涛衣冠楚楚,可跟商家母子的华丽一对比,立刻就沦落为了土包子。我侧脸一看,盛涛紧抿著微微噘起的唇,脸色很难看,却立刻温和地笑:“商夫人您费心了。这位是我以前在厂里的师傅,姓夏,您见过的。千禧夜,我想著多个人也热闹些。”
“哦。”商夫人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亮光,“既然是这样,你就请你师傅坐下,我们开始吃饭吧。”
“师傅,您坐吧!”盛涛请我先入座,然後他坐在我旁边。
长条桌足有三米长,我和盛涛坐一面,商家母子坐一面,便犹如相隔银河般遥遥相对。只有商容仍然保持著千禧夜的兴奋,有时他冲著盛涛笑,有时又好奇地向我撇撇嘴。
“Cherrs!”“干杯!”从街上隐隐传来热闹无比的喧嚣声,而在这间华丽的总统套房内,我们却只是平淡地举杯,说些平淡的话。
真是奇异的一家人!有钱人平常过日子也是这个样子吗?我胡思乱想著,不过倒没什麽不满。
所谓灯下看美人。商夫人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两个成年儿子的母亲。她精致的妆容,举起红酒酒杯轻轻啜吸的样子,轻柔且慵懒的声调,无一不尽显丽人风范,风情万种。她是我从未见过的美女类型,有点像年纪渐长後的白小蓝,但更优雅也更有魅力,像天上的仙女。我看得流口水,在心里迅速把她归入姿色阿姨那一类,转动著一些不健康的念头。
我似乎有点明白美女为什麽总和财富联系在一起了。失去了财富,美女又如何保养自己、青春永驻呢?
也许是隔得远,商夫人没有看出我露骨的觊觎,像一个殷勤的女主人那样,笑著让我多吃些。坐在旁边的盛涛看出来了,半是紧张半是无奈地瞪了我好几次,我装没看到。
一顿饭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吃完。吃完了,我们走到阳台上,酒店服务员又手脚麻利地送上水果拼盘、果汁香茶、瓜子零食之类。
黑绒布般的暮色上,点缀著万家灯火与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商容跟盛涛一起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有说有笑,我拈著水果吃得嘴角汁水淋漓,商夫人也捧著一盏香茗,欣赏著这代城的夜色。一切,似乎都很好。
“盛涛,我亲眼看过了,你这个师傅对你很帮忙呀!你可不要辜负他呀。你们也都不小了,两个人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吧!”捧著香茗,斜倚栏杆,商夫人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即使从我第一回跟盛涛在小树林的那次算起,已经有好几年了,但我们一直做得隐秘,这半年多来更是已经处於完全绝裂的状态,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别人当面揭穿。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盛涛的反应。他太在乎这个并不爱他的母亲了,要是发生这样的事,一定受不了。
果然,在远处隐约传来的灯光下,盛涛的脸色死人般难看,扶著栏杆的一只修长的手,下死力地攥著,手背上的骨骼青筋毕露。
“妈,你说什麽呢!”商容也许是知道,也许是不知道,一心要维护哥哥,“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管那麽多干吗?”
“容容,你跟妈怎麽说话的?”不待商夫人发话,盛涛反倒先笑起来,说,“商夫人,我想你是误会什麽了……”
商夫人站直起身,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有没有误会你们心里清楚。不过你们放心,我对这种事没有偏见,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是真心的吗?打算这一辈子都在一起了?”
我浑身发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体摇摇欲坠。商容走上一步,伸手扶住了我。
“商夫人,你管得太宽了吧?!”盛涛终於变脸。虽然骨子里是个小流氓,但他还是要脸的。先不管他现在对我持什麽态度,我跟他之间都不是可以拿到公众场合讨论的事,更不是可以拿来跟亲生母亲讨论的事。
“我不是要管你们的事。不过如果你是同性恋,也许你想回商家的计划就顺理成章了。我家老爷已经去了,我跟容容又都没什麽商业头脑,但盛涛你可以。你可以接掌商家的一切,前提是,你必须答应永远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永远不结婚、不要孩子。”商夫人完全不管亲生儿子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还有一句话其实她没说完,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她要让盛涛死後,把财产继续传给商容及商容的子孙後代。
这是一个冷静的商人,也是一个冷酷的母亲。
再开明的母亲,只要她心中还有对儿子的丁点爱意,就不可能在乍闻亲生儿子的不伦之恋後,一心从中计算得失、一心从中谋取最大利益的。爱之深,才责之切。她不爱盛涛,她爱的只是另一个儿子!
“妈!”商容这一刻终於不再像个孩子,他发出了一声沈痛且无奈的叹息。
“小噘嘴!”我一把推开商容,上前想扶住盛涛,盛涛猛力的一推,把我给推得额头撞在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响,我坐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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