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上)----绿水袖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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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台下的工人们已经无心去听台上的讲话了。石卵脱岗是那几天拉肚子,现在全厂人都不敢随意请病假,所以他那几天只能硬撑著,结果还是没撑住。石卵是个老实人,听了厂长的话脸色就有些惨白,揪著我的胳臂问:“我看这次我是跑不了了。老牛逼,你说小噘嘴真地能让我们全都不用下岗啊?。”
我说操你妈,我什麽时候害过大夥了?照这样子精简下去,别说是你,我们谁都跑不了。厂里全用农民工,那才省钱。
还下岗!下岗了我们吃什麽喝什麽?老牛逼,你去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干脆把厂子卖给小噘嘴好了。周围人听了,也鼓噪起来,将我一把推到白线以内。我要往後退,他们就往前推我,後来我索性站到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
所谓的大会顺利召开,就在那一刻结束了。铁头见我站在人群前面,从他那个角度看去,我大概像是闹工潮头目、起义军的首领。铁头对著麦克风大喝一声:“夏红天,你才回厂没多久,又这麽嚣张!这回精简第一个就精简你。”
下面的工人听了,面面相觑。下岗在那时是最严厉的惩罚,以前最严厉的送到糖精车间,跟下岗比已经不算什麽了。
我本来不想说话的。虽然答应了帮盛涛,但并购这麽大的事,一个普通工人真地能插得上嘴吗?我怀疑。可是听铁头这麽说,我就用双手拢在嘴巴上,对他喊:“铁科长,不要乱讲话噢,厂长才说过精简的工人是发扬风格,被精简我觉得很光荣。”
工人们回过神来,有个老公下岗的阿姨说:“铁头,操你妈,下岗工人就不是人了吗?我看要精简精简你。”
後来保卫科长站了起来,指著我说:“把夏红天拉出去、拉出去!”两个厂警跑过来,扶著我的胳臂。
我冲上去。有个工人师傅往我手里塞了一根电工皮带,对我说:“照他们脸上抽,准保躲不开。”两个厂警吓坏了,站在那里不动。保卫科长下不来台,跳下舞台,打算亲自来押我。与此同时,後面的工人一哄而上,架住了狂奔而来的保卫科长。
眼看著要乱套,这时,铁头拿起话筒,用足力气大喊一声:“不许胡闹!!!”我们厂的礼堂,用的是两个大音箱,就放在舞台两侧。冷不丁一声大吼 ,音箱发出山呼海啸的巨响,坐在音箱前面的人齐声大叫,向後倒下一大片。爬起来之後,几个外厂代表指著铁头大骂:“妈了个逼,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那次大闹会场後,据别的工人说在大礼堂外面看到了那些代表都气乎乎、骂骂咧咧地走了。厂长及几个干部们跟在後边,不停地点头哈腰,不停地道歉。
而那个美女代表还算礼貌,即使她也被弄得十分狼狈。当我们厂长喊她容董事长,她从墨镜後面笑笑,说下次吧。三个男性下属簇拥著她,上了一辆别克商务……
我忽然想起来,这女人的身材与五官原来像商容、像盛涛。她是他们的母亲。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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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被铁头放进了精简名单,但我的运气不错,不等这一波精简拉开序幕,糖精厂易主了。
这麽干其实很罪过。在劈哩啪啦、热火朝天的鞭炮声里,一个有著六十年悠久历史的国营老厂,被摘掉锈迹斑斑的铁制厂牌,换上崭新的白牡丹食品有限公司糖精厂的铜制铭牌。
落英一地。我的那个时代落幕了。
那一天新公司的摘牌仪式在厂门口举行,工人师傅们全都哭了。我夹杂在人群里,看著台上的盛涛西装革履、讲起话来眉飞色舞的样子,於是很恨他。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是的,白牡丹食品有限公司是盛涛的公司。盛涛收购成功了。糖精厂作为其中的一个下属子公司,正式并入白牡丹食品有限公司。
就在不久前,站在台上讲话的是厂长,是铁头。现在这些人不少都调走了,台上换了盛涛盛总,换上了代城相关部门的领导及往来公司的老总们。台下坐著的则是盛涛从A城调来的下属,及其他公司的业务员。
收购成功後,盛涛从现有的两家公司里抽调出一批精兵强将。这些人提前两个星期,飞抵代城,著手开始先期的整改工作。而盛涛自己,正好期中考试,考完试,摘牌仪式当天的早晨才搭乘飞机飞来。
盛涛在会上说,一些上层及基层干部会保留,但厂长、及各部门经理都会重新招聘,对糖精厂的全面整改也会在这些人员招聘培训完成後再进行。
这次大会,并没有请原糖精厂的工人。工人师傅们三三两两地站在离厂门口较远的人行道上,见证了这个转折性的时刻。
在台上,盛涛又说招聘期间,糖精厂暂时停产整顿。希望停产整顿全部完成後,白牡丹糖精厂能够焕发出新的生机。
坐在台下的人啪啪鼓掌,站在远处的工人师傅却只关心新厂开张,能不能保住工作。
这种易主後的工厂,普通工人往往大换血。只需给相关部门上交一笔安置金,这些工人便可以转交社保负责。新招的工人,年轻,需要的工资少,便於管理。新招的工人,会有更好的培训基础,能熟练操作各种新式生产设备。
怅然若失、伤心不安的工人们没办法问白牡丹公司的人,就围著我问。
说是後知知觉也好。台上的盛涛容光焕发,台下的我们灰头土脸,我想不出盛涛有什麽理由接受我们这些已经苍老了的、手脚不那麽麻利的老工人。
一个生意人,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他跟这些老工人的共事只有大半年;或许,还要加上商夫人的因素,盛涛一直很想在母亲面前有良好的表现……
工人们七嘴八舌、拉拉扯扯,我有些不耐烦,但有的工人师傅显出更不耐烦的样子,眼睛红通通的,像狼。我只得再三保证,小噘嘴是我徒弟,小噘嘴答应过我,新公司至少会留任九成以上的工人。
散会後,盛涛继续请各位领导及老总们赴宴,盛涛的下属们则招呼台下的人一块儿吃饭。临走前,盛涛似乎才发现我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然後飞快地转身,对身边的下属说了几句话。
那些衣冠楚楚的白领精英们,心里肯定瞧不起我这样一身脏污工作服的老工人,但胜在反应快,围过来夏师傅、夏师傅地叫,然後热情地拉起我的胳臂,让我也跟著一块儿庆祝去。
嘿嘿地笑。我说谢了谢了。你们去是庆祝,我去就成哭丧了。我是厂里的老工人了,好歹得送她最後一程呀。只希望你们盛总不要倒B就成了。
我紧跑几步,跟上离开会场的工人队伍。我挺直腰,甩开膀子,大跨步地朝前走,边走边唱《饿狼传说》。
盛涛到底是言而无信了。
那段时间,我一直闲著。糖精厂另外招了一批经过培训的农民工进厂的消息,我後来才知道,是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是这麽告诉我的。几十个人冲进我家,不由分说围著我就打,边打边骂,骂我是个老倒B、老骗子。我被他们揪住,无法脱身。但是我认识他们,里面有石卵、有上次递给我电工皮带的师傅、有说要精简铁头的阿姨……每个人我都认识。
我没有说话,没有为自己辩解。但是我不怕。他们骂我老倒B,但我自己知道我是老牛逼。
在疯狂的对打中,我的牙齿被打掉两三只,脸上全是血。
工人师傅可以表现得像一个流氓,但他们始终不会是真正的流氓。後来,这些人怕闹出人命,又狠狠地骂了几句,把我家里的东西全砸了,扬长而去。
我没有力气去追。我趴在地上,像青蛙那样,鼓出一串串带血的泡泡。
後来有邻居凑过来看发生了什麽事,我无力地躺在地上,冲著他们叫:“傻楞著干什麽,送老子上医院呀!”我以为我叫得很大声,可实际上却像蚊子在哼哼。
邻居吓了一跳,赶紧过来背起我往医院送。
下楼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脑袋想必也成了猪头。耳边却似乎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发出一声惊叫:“啊!老牛逼!怎麽会这样?是谁干的……”後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
我勉强抬起我的猪头,冲著那个声音的方向狠狠地啐去,含混不清地骂:“滚!小倒B!”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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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上学时,老师看我的作文,然後说我把代城描写得很猥琐。
老师说,代城是一座伟大的城,它建造於伟大的春秋战国时代。一天,一个国王带著他的宠妃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宠妃指著远处河汊纵横的一块平地,对国王说,她要在这里造一座城。後来,国王就在这里造了一座城,用了许多奴隶。
城里有宽阔宏伟的城楼,婉约动人的小桥,环绕城市的护城河,以及幽谧古朴的园林。国王和宠妃就住在这城的中心,有时候出城郊游,他们去附近的山上,那里有一口井,宠妃对著井照见了自己绝代的容颜。她并不知道,後山葬著成千上万的奴隶的尸体。
那时候的我就应该明白,所谓的伟大,所谓的成就,实际上都是有牺牲的──只要牺牲品不是那个国王和宠妃自己就好了。
坐在病床旁,盛涛说:“……老牛逼,这事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没办法呀!工厂要生存下去,就必须遵循市场规律……如果别的厂请了好的工人,而我们还在用不好的工人,就是对整个工厂的不负责呀……你也不希望糖精厂再倒闭一次吧……”
他说得口干舌噪,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斜躺在床头,视线飞到了窗外很远的地方。
这次我被人打得很惨,在医院里躺了近两个月才基本恢复,但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不能立刻出院。好在代城糖精厂虽然倒闭了,但我挂靠在厂里的医保暂时还没有失效,否则,光是这笔医疗费就够我受的了。
被打已经很倒楣;被打还要破财,那就更倒楣了。
盛涛放暑假了,回来处理了糖精厂的事,便来看我,还自掏腰包,给我换了一间单人病房。
他向我解释了很多。他的表情也很和善,他说得完全有道理。在他的身後,前劳改犯滕伟戴著墨镜遮住了脸上的伤疤,冷冷地瞪我,表情是一种警示,警示著我他才是号子里的牛逼,而我,只是一个工厂里的牛逼。
我有些委屈,难道我的样子像暴民?还需要请专门的保镖对付。真的,我不会打姓盛的小倒B,至少,我不会打死他。没办法。这里是代城,而且管他什麽牛逼,我都是代城糖精厂的老牛逼,曾经睥睨群卵、不可一世的老牛逼。
这是一道单选题。一,是让我过去的朋友同事认为老牛逼变成了一个老骗子;二,是他们认为老牛逼也只是一名倒楣的受害者。我选第一项。
这个时代,有些观念完全颠倒过来了。
现在,欠钱的是大爷,骗子才是强者。受骗上当的受害者,在大家眼里就是没用的表现。大家会跟在他屁股後面说:“你个傻逼,怎麽让人家给涮了呢?而且你傻逼不要紧,你让我们也傻逼,看我不捏死你!”
况且,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全城人凭什麽相信一个本来就总欺负别人的老流氓,会一而再地相信同一个骗子的谎言?!
盛涛还在说:“……下岗也不是没有活路了,政府还有社保,还有下岗再就业工程……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只要肯干,说不定在外面比在厂里强多了……我不是没良心的人,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一定会重重地筹谢你的。你说吧,要多少……”
“十万!”突然响起的声音把盛涛也吓了一跳,然後才发现这声音是我发出的。嗓音是不同於以往的低沈,盛涛有那麽一会儿,怀疑我是不是伤了声带。盛涛楞了楞,才温和地笑道:“老牛逼,我就知道你是讲道理的人。十万吗?十万不成问题,这样子,我再加十万,二十万一次付清,你觉得怎麽样?”
“二十万?!”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紧接著便是贪婪的狂喜,“我……我没想到你会给这麽多……实际上,我也没帮上什麽忙,收购成功完全是你自己的功劳,不是我的……”
“我说给你二十万就是二十万!”那一刻,我注意到,盛涛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果然如此的释然,但似乎又有些失望与别的什麽。也许是我看错了,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发展,连我这个最後的尾巴也扫清了,这个二十一岁的工厂老总应该得意才对,他还失望什麽?“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老牛逼,要支票还是现金?”
“现……现金吧!”我装作难以取舍的犹豫,终於咬咬牙,最後决定了。
“滕伟,你回公司一趟,把钱取来。”盛涛这次没有再犹豫,命令自己的属下。
滕伟有些犹豫地看我一眼。盛涛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了一次:“快去!”
滕伟离开了,病房的门关上了,我暗暗攥紧拳头,准备好要报仇。
你是想打我吧?在我的拳头几乎就要挥出去之前,盛涛忽然问。
啊!我没有盛涛那样的不动声色,正在图谋行凶,却被人当场抓获,有些窘,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住了。
我知道你想打我,不打我你心里就不会痛快,所以你打吧!盛涛说这话时的嗓音很轻,细长的眼睛里几乎有一种近乎温柔的表情流溢出来。
行啊!这可是你自找的。我冷笑,一拳直直地挥了出去。对盛涛的表情我很熟悉,因为我以前也有过,在我想找泵房阿姨寻欢作乐时。我也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所谓的温柔,不是靠嘴说出来的,而是靠实际的行动做出来的。现在他说什麽,我都不会信了。
这一拳,正打在盛涛的下巴上。他痛哼了一声,连人带椅子一起倒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而我毕竟重伤没有完全好,这一下子用力过猛,重心前倾,差点也跟著摔下床去。
“小倒B这就不行了?以前你不还叫自己亡命之徒吗?”我继续讥笑他。
盛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有血迹。表情却不再是刚才的轻淡,而换上了一种豁出去似的阴狠。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吧。他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走到我的床前,恶狠狠地说,妈逼,这是老子欠你的!who怕who?
我也笑,说行呐,盛总不怕就好。我又送出一拳,这一次打在他的肚子上。
盛涛捂著肚子,慢慢地蹲下身,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这次,我没再讥笑他。我想看看他到底能挨几拳。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就是没有滕伟,如果盛涛自己不想再这样白白挨打的话,我一样打不过他。
盛涛再次起身,直挺挺地站在了我床前,像一个送上门的免费沙包。
我咬咬牙,还是挥拳。盛涛也再次倒下。
我说到这一段的时候,MB小张用惊恐的眼神看我,说这可真野蛮。
我说屁,他欠我的难道不该还?就算他想躲,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饶不了他。
MB小张说你那是气话。他有钱了,这世道,有钱人连说话的声音都比穷人大。别的不说,单说他身边的那个保镖,你就别想随便打人。我想,他是不是爱上你了?
我讥笑他,说你真浅薄。
我看你是死鸭子嘴硬。就算他骗了你,可是你人也打了,钱也收了,也该消气了吧。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怎麽说呢,我跟他之间的事,很复杂。
有多复杂?MB小张又问。
我疲惫地喃喃,很复杂,真地很复杂,我想我那次没打他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
打人和做爱一样,之前欠下的债,还了之後必须是一笔勾销,否则就是强奸犯,就是土匪流氓。
我的性格虽然不够大度,但盛涛已经做出了补偿,而我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笑料,更不想白忙活一场、为人作嫁的话,所有恩恩怨怨,只好拿钱後一笔勾销──即使,内心深处我并不想抹平,可既然打了就不能再後悔。
那天,我终归是病後初愈,气力不足,又或者是我怕了滕伟,甚至於只是一时忘掉了要找盛涛报仇时的心情。我统共打了他三拳,而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充其量只是在他脸上多添了几块瘀青的装饰。
他离开病房,上了药,又回到病房,手里已经多了二十万的红包,一把便塞到我手上。温和地笑老牛逼,消消气,气坏了对身体不好。
每一扎一万块钱,整整二十扎呀,我从没见过这麽多钱。钱攥在手上,人都有些飘了。我心想,小噘嘴,不打你还真不行。打了你,二十万就到手了,你他妈不是找打吗?你这不是引诱我使用暴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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