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上)----绿水袖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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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他们都是由衷的。过去种种的爱恨情仇,在人间至大的欢乐面前都终有消逝的一刻。
似乎受了感染,我不由得扯起嘴角,微笑──这也是自从我决定娶虎王後的一个多月里,第一次笑。身边的新娘欢天喜地,喜庆的豔红连天接地,这才是一个工人能够拥有的扎实的幸福。
我拉起新娘的手,我就要踏进那扎实的幸福里了。一双大手从斜地里的伸过来,一下子,只一下子,就拉开了我的新娘、我的幸福。“老倒B──”
完全瞢了,我像一个傻逼不知所措的瞪著眼前人。
这并不是一个意想中会来破坏我婚礼的人。
作为一个父亲,盛父一扫在我印象中的懦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拖长了音调,用老年人特有的那种腔调骂:“老倒B呀,你个死兔子呀──你想骗我闺女的钱呀──”然後,他用长著老年斑的手,将一迭彩照劈头甩在我脸上,生疼。
我低头一看,看见了落在最上面的第一张照片,角度有些倾斜。
作为主角,我的脸清晰地显示在这张乐凯彩色照片里,另外还有一个男人。他背对著镜头,看不到脸。在以白牡丹糖精厂总经理办公室为背景的照片里,我们在亲吻,我们在做爱……
我看向虎王,虎王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彪悍,她柔弱且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父亲;我瞅瞅四周,我的新老同事用看倒B的眼神看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
紧跟著,小噘嘴冲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的心里一暖。哦,但是我弄错了,这不是小噘嘴,是小瘪嘴。商容手的触感完全不一样,这我能发觉。
商容激动地冲著老盛喊:“这是造谣!诽谤!现在用电脑合成的照片多了去了,你凭什麽说这些照片是真的……而且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照片……你都得说清楚,要不然没人信你的……”
商容又回头看我,眼里满是同情与不舍:“夏师傅──”
我头发晕。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用力扶住少年单薄的肩,力图将自己身体的重量转移出去部分,但不敢全部转移。单薄的肩很像刚进厂时的学徒工,我怕压坏了他。我说:“不用了……我们走吧……”
一个不相干的来宾扶著新郎走出了豔红的婚礼现场,剩下新娘拉著父亲的手不停问:“爸,你没有弄错吧?!爸,你确定你没有弄错吗……”
原来,彪悍如虎王,她的爱亦并不彪悍。是我错了。
“夏师傅──”商容一边走,一边不确定地往回张望。
我说:“走吧!我累了!”
商容说:“那好吧!”
宝蓝色的山地自行车,十分轻快地载著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里。

《工厂》(美攻大叔受 虐)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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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容没有送我回家。我不想回家。我也不想跟他去他租住的酒店里。我甚至於不想静下来。商容骑著自行车,载著我,在冬日阴晦的阳光下漫无目的地绕圈。
走到化工厂附近的那条河,远远来了一只野狗,一个闲著没事的小青年把那只狗叫了过来。狗以为有吃的,就凑了过去,结果那小青年用铁签捅进了野狗的肛门。那狗当场就疯了,一口咬过去,从小青年屁股上啃下一块肉。
当时我让商容停车,叼著香烟在旁边看热闹。
附近几个老头老太太跑了过来,看见我们,可能是看商容稚嫩之气未脱,他们只一把将我揪了过去。那小青年趴在地上大哭。其中一个老太太说:“这儿就你一个大男人,你去打死那条疯狗,疯狗咬人啦!”
我顺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条狗正冲著我呲牙,非常吓人。我笑:“原来动物咬人就该死,人怎麽对动物的就不用管了!”我抬起手,示意老太太昏花的老眼注意露出在狗尾巴下的半截铁签,血水,一点点洒在肮脏的泥地上。
老太太说:“你到底管不管?这儿老的老、小的小,你要是个男的就去打死疯狗呀。”旁边的老头老太太也叫:“打它!打它!”
最後,我这个流氓,终於架不住一帮爷爷奶奶辈的人多嘴杂。我咬咬牙,从地上抄起一根枯树枝。那狗非常聪明,返身就逃。老头老太太们叫:“追它!追它!”唯独商容说:“夏师傅,小心呀,那是条疯狗!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沿著河追去,那条狗跑得飞快。我追不上了。它就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我追过去时,它又拔腿逃跑。我追它的时候经过了糖精厂的大门,两个厂警正蹲在门口抽烟,大声叫好:“老牛逼,不追虎王改追狗啊?也好,今晚吃不上虎肉,也有狗肉呀!”
我不理他们,闷头追去,跑了半里地,那狗被我追到了一个小码头上,除非它跳河,否则跑不掉。我冲著它狞笑,想把它赶到河里去,据说疯狗都怕水。那狗朝我看了一眼,其实它不是疯狗,至少在那一刻还不是。但它显然也不想下水。那一年,代城的环境治理处於起步阶段,河水太脏,下去会得皮肤病。
它嚎叫一声,竟然向我扑来,照著我的小腿就啃。
那一刻我竟然很平静,被疯狗咬了,自己也会变成个疯狗。我觉得变疯狗也没什麽不好。
“夏师傅──”商容从我身後冲过来,手里的一根钢管,恶狠狠地向前挥去。“呜──”疯狗惨叫一声,狗嘴挨个正著,带著一蓬血线,重重地飞了出去,蓬地掉到了肮脏的河里。狗还在河里挣扎了几下,可惜被污染的河面上浓重的油污,很快就渗透了并不能防水的狗毛。狗哀嚎著挣扎著,沈入了暗无天日的河底。最後一刻,它似乎向我投来了一瞥。怨毒,却充满著弱者的无奈与恳求。
“不──”我忽然叫,然後冲著商容叫,“谁让你跟过来的?谁让你多事打死那条狗的?”
或许长这麽大,商容也是第一次杀生。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我还差,对我怒吼的反应也仅是抬起那双细长的眼睛,满是无辜的看我。
这双眼和这种眼神,都出奇地肖似某个被安全教育课给吓住的小学徒工。我哼了一声,没办法再骂下去。我开始想如果婚礼上的事真是小噘嘴或商夫人做的,我该怎麽办?可无论是谁做的,照片中另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主角正是盛涛,所以盛涛跟这件事肯定有关系。那条野狗并没有做错,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它被人如此严重伤害。不过我不是那条野狗,被人摆了一刀後却只能卑微地沈入河底!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问商容:“今天你参加了婚礼。知道那些照片是从哪儿来的吗?”
商容似乎还有些情绪不稳,他对著肮脏的河面吹风,使我只能看到他略在抖动的背影。他说:“啊……这个……婚礼上人太多,我没看清楚呀。”
“哦。那照片应该流传得不多。”我似乎松了一口气,起码从这一点上看,对方没想做得太绝。我虽然是个流氓,也并不在乎承认我自己做下的事情,但如果只是由我一个人,像过去祭台上的动物牺牲一样全盘承担下来,我是不愿意的。像那头疯狗,虽然把捅它屁股的小青年的屁股,也咬还了,可为此付出生命代价,却太重了。
我又问:“你母亲现在还请私家侦探吗?”
“啊?已经不请了……哥哥……哥哥现在也是商氏的董事,手里有商氏的股份。所以妈妈、妈妈对哥哥改观了……”商容背对著我,嗑嗑巴巴地说,尚且属於少年人的单薄背影,在河风中瑟瑟发抖。
我忽然有些不忍再逼他。他是个好孩子,很可爱。我说:“好吧。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但这事是我的耻辱。如果你以後知道了些什麽,而且愿意告诉我,我请你吃饭。”
“你……你是想找我哥哥吗!”我跟盛涛的事,对商家母子不是秘密。商容果然想到了,我是要找盛涛的。
“这……这不太好吧!哥哥从小就不在妈妈的身边,他……他小时候过得挺苦的……”
我哈哈大笑:“小瘪嘴你想哪去了。发生这样的事,我看我多半在厂里呆不下去了,我得把我进厂时的保证金找盛总要回来呀。我不能既丢老婆又丢钱是不是?有钱我好歹还能再找个好的!”
“你……你只是想要钱……”商容的表情看不见,语调里却有些失望。
我想这孩子电视剧看多了,还以为有人会为这种事拼命吗?
人老了,我越来越在乎我的老命。除了我的命,我没有更好的东西。所以我只能在乎它。钱是我的,肯定得要回来。当然,除了要钱,也许还会有别的。仅仅只是打人,既不可能打死人,也不可能被人打死。只是,无论是苍白无力的拳脚交锋,还是要回我的钱,都不可能挽回我曾经的重新追求幸福的决心了。我承认我是有些懦弱的,曾经惨败过的东西,譬如离开工厂、譬如爱情、譬如婚姻,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生出勇气去追求它们。
後面的这种事情,有些暴力,就不告诉纯洁小孩了。
我说:“我的钱,我为什麽不能要回来?”
“如果只是厂里的事,我想,我能帮你。”商容转过身,看我,目光炯炯,几乎有些成年人的坚定。
我没有理他。我看著肮脏的河面,想著永远沈入了河中的野狗。那一瞬间,我与这条野狗的灵魂心意想通。它在问我,“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你害死了我。”我对它说: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後来我觉得,它的灵魂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他妈到底为什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有技术有工作,还有房子,身体好,年纪也不是七老八十,有几个喜欢你的乡下姑娘。你完全不必混成今天这种衰样,起码可以像别人那样有个家、有个孩子,不成功也不失败地活下去。
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由一条疯狗向我提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得了狂犬病,或者谁的脑子已经沈入河底。
不过我想,起码我不会你这条狗一样任人欺负,而无力还手!

《工厂》(美攻大叔受 虐)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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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悼完疯狗,下午我去商场挑选了几样比较贵重的礼品,然後用包装带装好,一只手拎了往虎王家走。另一只手里,我拿了一根撬棍。撬棍还是过去我从老糖精厂顺手拿回家里的,一直没什麽用处,这次派上了用场。
虎王家楼下围满闲人,很壮观,像前几年我跳楼的那次。原本观礼的来宾们也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留下来看热闹。
虎王家在代城的房子早卖了,这房子还是租的。是一处旧的五层楼房,虎王租了一楼的一间房子。送彩礼钱的时候,我来过一次。
人们看到我来,纷纷嘻笑起来。有的说:“哟!看呀,兔二爷来了呀!”“老牛逼呀,你这回可真牛逼了……”“另一只兔子谁呀?说出来让大夥儿听听呀……”
我抄起手里的撬根,抡圆了砸在一旁楼房的墙根上,敲出一连串的火星。我骂:“操,又不是你们订婚,管你们屁事!滚!滚!滚!”
火星和烟头一样,都会炸,是包括糖精厂在内的许多化工厂的一级违禁品。
这儿的人大多数在化工厂上班或上过班,积习难改,即使不是在厂里,对类似的玩意儿仍然有著本能的恐惧。一些人纷纷朝後面退去,另一些人也怕老牛逼找他们拼命,也跟著退。
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通道。
我抬头挺胸,大踏步进去。虎王家大门紧闭,门口的婚礼用的彩带与汽球都被胡乱拉下来,堆在旁边。我叹了口气,大声叫“阿秀──阿秀──”,屋里没回音,我把东西放在门口,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我走出一段距离的时候,听到後面门打开,盛父一把将礼品照著我的方向扔过来,然後破口大骂。
我没有理他。无论如何,这次是我对不起虎王。其实她是个好女人,只是有点走背运。
“大家看呀──大家快来看呀──”
我听到楼上有人在叫,抬头一看,几个孩子站在五楼的楼顶上。嘻嘻哈哈敞开手里的塑料袋,使劲一倒,花花绿绿的纸片夹杂著婚礼上的金纸,下雪般落下来。
楼上的住户都下楼来看热闹了,没人注意这些孩子什麽时候跑上去的。
“喂!你们干什麽呀?”“谁家的孩子,这麽调皮?”楼下的大人们纷纷喝骂.,但也有孩子们捡起落下的纸片,便哈哈大笑起来,甚至於指著不远处的大人们说:“看,小明他爸爸长了一个牛身子!”“瞧,李爷爷跳草裙舞!”“咦,今天这个新郎怎麽去美国了?”
大人们一惊之下,也拾起一两张纸来看,有人的鼻子都气歪了,也有人哈哈大笑。稍稍懂点行的大人们便发现,原来这些都是拿真人头像嫁接在底图上,合成的照片,里面既有他们的熟人和他们自己,也有今天我这个主角。
这显然是几个孩子的恶作剧。大人们又发现照片的背面有字,像是一个公司的广告词:“特惠照片合成,给您七十二变的本领!”下面是公司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人们又怒又笑之余,许多电脑盲开始向旁边的人询问啥叫照片合成呀?怎麽这麽神呀?
被问的人就说神什麽神呀?没看有色差吗?不过呀,说起来我女儿也会,她可是在学校学了很久,听说还得用到那个特贵特贵的电脑。
也有糖精厂的新老同事,想起婚礼上那些惹祸的照片别也是这样合成的吧?也许根本就不是真的。这些广告宣传单里,老牛逼还成了美国公民呢!可是,他们都知道,老牛逼这辈子没出过国。
不提人们乱糟糟的议论,我只是一笑,心想这个就是商容答应了帮我的解决方式吗?这孩子,就爱瞎胡闹。可无论如何,我离开虎王家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些。
剩下好几天的婚假没用了。第二天我上了火车,是站票。这时候我才发现南下去A城打工的人非常多,可谓一票难求,火车非常拥挤。
昨晚睡得不好,我实在站不动了,就跑到餐车那里,要了一杯十八块钱的绿茶,然後我就可以坐在餐车上了。我非常想睡觉,但我又不敢睡,车上的小偷多,我也怕坐过站。
商容坐飞机先走了。本来,商容想请我一块儿,我拒绝了。我已经欠了他一份人情,不想再欠一份。
飞机确实比火车快。下站的时候,我已经头晕得像坐旋转木马,几乎是被人流裹挟著往外。远远的看见站台外,商容精神焕发,身後的加长林肯闪著亮光,他的司机则举著接站的牌子,上书“夏师傅”三个字。
我悄悄改变了线路,从站台的侧门溜了出去。商容的热情,有些过头了。
我找了一家小酒店,洗了澡,睡了一晚上。次日清晨,我就去找盛涛。
如果在平时,找他也许不容易,不过报纸上说白牡丹有限公司正在开工建设一处食品加工厂,新的厂址选在东郊工业园。我想,盛涛一定会在工地上。身为一个工人,没有什麽比新的厂房、新的生产设备更加使人振奋的了。
白牡丹有限公司东郊工业园食品加工厂的工地上,泥浆满地,大型车辆进进出出,建筑工人们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
工地的泥水地里到处是坑坑洼洼,我颇艰难地在里面转了小半圈,才在一处建筑工人常用来休息的窝棚旁边,看到了盛涛。他穿著跟建筑工人一样的工作服,身上沾满泥浆,正跟几个现场工程师模样的人,不时用手指点著远处,嘴里也激动地争论著什麽。
这样的盛涛,绝不是平时心机很重的模样,也不是偶尔粗野的骂人。这种纯粹的激情,竟然会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我有些意外的惊讶,但似乎又有些意料中的释然。
盛涛无论有多不好,还是或多或少的保留著一些无产阶级劳动者的本性。他对工厂,也有著近乎天然的感情。
虽然老牛逼从来没有衣冠楚楚,可仅仅是洗得干净整齐的衣著,在这一堆的黄泥水里仍然是显眼的。盛涛发现了我,表情是一闪而逝的惊喜,或许还有些别的,全都被沾在脸上的泥水给遮住了。
他跟旁边人说了几话句,然後朝著我走过来。
我在心里想,这儿不是适合打人的地方。真打起来,同为工人阶级一员的建筑工人师傅们比老牛逼更猛。而且打人的事我以前就做过了,再做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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