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上----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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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演唱会我想我会终生难忘,显然那时候我们入时的打扮现在看来已经落伍得可以,但在当初,可谓是掀起了一股狂热的,从第一个上场的川儿,到最后一个走上来站在一大堆架子鼓后头的林强,待到我们站好各自的位置时,台下的呼声已经响成一片了。
那次的开场曲,是《常言道》,唱到一半儿的时候,我拉着川儿跟我一起配合着高 潮部分的唱腔,他很亢奋,我更是感觉到连小指都颤抖起来。这种不能算是紧张的激动情绪直到唱了两三首歌之后才逐渐平 缓 下来,然后在林强的鼓点儿和嚼子的吉他声把《天让》的前奏带出来时重新激荡在我脑子里。
“月光是淫 荡的渴求,喘息中濡湿颤抖的躯体。让我抱着你,任你笑我痴迷,笑我怕别离,我怎能不怕你远去?都是天让我在乎你。”
这样的歌词,曾无数次被嚼子笑话过,他说我酸,说我穷酸,说我骨子里就是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敏感文人,我懒得跟他计较,穷酸又怎样,文人又怎样,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反也没有人再哭着喊着非要迫害知识分子了,我怕你不成?
这样想着,我会忍不住笑出来,这样唱着,我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林强。
“我怎能不怕你远去?都是天让我在乎你!天让我爱你,天让我想你,天让我只想由你陪着一夜到天明。”
我不知道林强有没有注意到我偷偷看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听我这别有用心的歌词。
都是天让我认定了你的,我这么想,这么唱,不管这样的唱词有没有推卸责任的成分。
那场演唱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和后来我们事业高峰期时一开就敢开半个晚上的大型演唱会不能比拟,可在那时的我们心中,这已经是最最了不起的成就了。
散了场,卸了妆,换了衣裳,我舒舒服服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椅当中,灌了一把儿缸子白开水之后长长吁了口气。
“累死了吧。”川儿的声音传来,睁开眼,我瞧着他,边看着他梳头发的动作边撇嘴。
“累疯了。”我说。
“回去给你买好吃的。”他好像是哄小孩一样的冲我笑,“想吃什么现在赶紧想。”
“哎,等我挨脑子里拉个单子啊……”没有搭理嚼子赖巴巴靠过去说什么“我也要我也要”,瞧了瞧正在一边往嘴里塞干脆面的林强,我朝他伸出手,“来一块儿。”
“……都给你了。”林强把多半袋儿零食放在我手上。
“懒得掰……”我托着袋子晃晃悠悠,“蹭一手渣子还得洗……”
林强没说什么,他迟疑了片刻之后又把袋子拿回去了,然后,他从里头小心捏出来一块掰好的面送到我面前。
“张嘴。”
下意识张开嘴让他喂的时候,我突然觉着自己好像是撒娇成功的猫,这难得的,可以毫不介意在别人面前表现的亲密气氛让我一瞬时竟然有了种飘飘然的快乐,可我这种快乐持续了不到半分钟,就让川儿给打破了。
“对了,上礼拜,我们家刚回迁了。”他说。
“啊?”这个消息让我一下儿精神起来,“等会儿吧,我记着,你们家那片儿好像头两年就该回迁了吧。”
“嗯,原本是住一年半的周转房,然后回迁,可我爸妈那会儿不是觉得周转房不好嘛,就上亲戚家的空房子住着来着。结果当时我二妹上高中,怕回右安门就上学不方便,完了就一直等今年,她高考完了才说要搬回来。”川儿说完,瞧了一遍我们仨,“怕你们自告奋勇帮着搬家,就没跟你们提前说,然后……现在都收拾出来了,想让你们上家坐坐,吃顿饭。”
“哦……”听他说完,我一边应着一边看向嚼子,这纯属是下意识的,我总觉得这种消息他应该是比我们都敏感的。
“去,肯定去,哎,听说那楼盖得不错?”嚼子开口了,言语之中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我也是听说啊,就咱头前儿刚开始用的那个排练室,扫卫生那大妈就住那儿,她说她原来是二巷南头的,姓邹,哎川川,你有印象嘛?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有姓邹的。”
“啊……没印象了,二巷的,我们家根本没来往啊……”让嚼子那一大堆话给说的有些蒙住了,川儿条件反射的回答着问题。
“也对,你们家人更老实巴交,估摸着三巷那几个院儿都还没认清楚呢。”嘿嘿了两声,嚼子不语了。
“那,那什么,咱是明天去嘛?明儿正好是礼拜天。”我赶紧接过了话茬儿。
“嗯,明天去吧,我爸妈也说让咱明天过去。”川儿总算露出来一个松了口气的微笑。
于是,第二天,周日,我、林强、嚼子,就跟着川儿跑去他们那个回迁到右安门的家了。
隔着车窗远远的看见那个楼群,我有些不敢相信。
那真的是曾经的一片低矮平房破落院子吗?那真的是在那个基础之上搭建起来的吗?鹅黄色的一栋栋小楼,巧妙的连成一排,楼下虽然还有搬家的人丢弃的旧家具,但都还算整齐的码放在一起。小孩子们在陈旧的老式沙发上蹦蹦跳跳,收废品的人正在和本家儿针对那种笨重的双开门衣柜的价值反复商讨,园林工人在路边种植草皮,还有的正在给一看就是刚种上没两年的树苗浇水……
我像个小学生一样饶有兴致的看着周遭的景物,然后不由自主感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们这个古老到显得破败的城市,就是这么一点点爬起来,掸去衣襟上膝盖上的尘灰,最终换了衣着站立起来的吧……
在路过居民的注目礼当中,林强把那辆车停在川儿所指的那栋楼旁边,我们几个下了车,提好各自买的东西,等着林强锁好车门之后,就跟着川儿上楼了。
九十年代初期的老式楼房,虽说内部格局已经比苏联老大哥时期的建筑更加符合人们生活需求,但没有电梯这一点却还是没变,于是,一步步爬到他家所在的四层,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喘了。
“妈爷子哎……早知道我少买点儿东西好不好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抱怨”,我看见刚要低头掏钥匙的川儿回头冲我皱眉。
“该,让你少买少买,非得大包小包的,又不是回娘家。”
“怎么不是回娘家啊,这就是回娘家。”嚼子厚着脸皮开始发作,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川儿,“这儿不就是你的娘家嘛。”
“你等着的。”也许是想着在自家门口折腾不大合适,川儿没有进一步讨伐嚼子,我别过脸去偷笑,然后感觉到林强正靠过来,用刚腾出来的那只手试图从我手里匀走那袋儿很有点儿分量的苹果。
“行了吧,都到家门口了。”我没让他得手,继而在川儿开门的同时降低了一些音量,“不在这一会儿的,你忘了当初搬家的时候,装盘子碗的箱子我都是自个儿搬上去的?”
“那是,你多猛呐。”林强傻乎乎的笑出来。
门开了,听见动静的时候,第一个跑出来的,是个年轻女孩,我认出来了,那是川儿的二妹,然后,我有些感叹,当初那个梳着一条小辫儿的丫头,居然就这么长成大姑娘了。十七八岁,眼瞅着就要迈进大学门槛。
想想真是沧桑啊……还记得当初我们上学那会儿,中专生比重点高中的学生还抢手,考大学更是多数人从不曾想过的年代,看来是真的已经一去不返了。
“哥,怎么才回来啊,饭都快上桌了。”大姑娘抱怨着,然后将视线从川儿身上挪开,看向我们几个,紧跟着,和川儿极为相似的那薄薄的嘴唇就抿起来了,那是想笑的预兆。
“嚼子哥,九哥。”按顺序冲嚼子和我打了招呼之后,她瞧了瞧站在后头,一身儿黑的林强,犹豫了一下却没能出声,只是点了下头,显然,这个一直没见过面的鼓手对她来说还足够陌生。
“哟,来啦?快进屋。”听到声音跟出来的,是川儿的父亲,一个略显瘦削的中年男人,穿着干净整齐,个儿不高,但是挺有风度,做派端正而且严谨,倘若不说明,兴许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在工厂满是油泥和铁屑的车间里每天打上好几个来回儿的老工人了。
我还记得当年聊天的时候偶然提起过的,川儿他父亲因为个性耿直被污蔑陷害成了右派的过往,先是冤狱,跟着是下放农村,几年的折腾让他身心俱疲,但这个清瘦却硬挺的汉子却没有垮掉,他熬过来了。
这让我会不由自主想起我爸,虽然比起所受的罪孽与磨难来说,还是我爸更为惨痛,但同样是那些年遭够了罪的人,会让我有一种难表的亲切感,那种坚忍,那种顽强,都让我敬意油然而生。
“回来了是嘛?”亮堂堂的声音响起来,从小厨房快步走过来的是川儿的母亲,一个略微有点中年发福的女人。许是作为一家人的共性吧,川儿的母亲也是个打扮干净利落的人,只是手里攥着的菜刀让人不由自主会迟楞一下子。
“妈——您怎么堤搂着刀就跑出来了。”比自己母亲稍微高一些的声调,紧跟着走出小厨房的是川儿的大妹,盘算着年龄应该有二十二三了,我看着这个端庄却仍旧有“妈妈的好女儿”气息存在的人,接着在她冲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回应般的点了个头。
“哟……阿姨,您正炸带鱼呢吧?!”嚼子抬高嗓子来了这么一句。
“啊,怎么着建军,想阿姨的手艺了吧?”川儿的母亲像是宠爱自己儿子一般的拉着嚼子的胳膊往厨房走,“来来,刚出锅,你先尝尝。”
“瞅瞅,还是您疼我,您是不知道,川川私下里老欺负我,我吃的少他说我嫌他手艺差,我吃的多了吧他又说我成心不给别人留,我说留一半儿下顿儿接着吃吧,他还说我是属狗的,护食。您给我评评理,我还有活路嘛。”
“是嘛,成,回头我帮你打他。”川儿的母亲爽朗的笑着,拉着唠唠叨叨告状的嚼子进了厨房,刚才看来是一直在帮厨的大妹也跟进去了,客厅里只剩了还在偷偷打量林强的二妹和正给我们沏茶的,川儿的父亲。
“来,坐。”指了指沙发,刚才一直没多说话的中年男人冲我们温和的笑了笑。
那天,我们在川儿家吃了一顿饭,席间气氛很是愉悦融洽,川儿的队长气势在到家之后立刻一扫而光了,剩下的只是作为一个儿子,在父母面前不加掩饰的亲昵。我突然想起来林强说过的,我一到家,就像个小孩儿的话。看来是没错的,在外头如何独当一面的人,一旦进了家门,见了父母,怕是都会不自觉暴露出身为晚辈的本质来吧。
说实话,我是有些嫉妒川儿的,他有一大家子人,至少是比我家多两个成员,他的父母每日回家都挺早,上学的时候,常常是他刚到家,就已经能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了。
可我呢?
我永远记得自己在大风雪天儿里,丢了钥匙,就那么顽固的站在家门口,连邻居都不肯求助的惨样儿。
那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那时候,东头条还没拆迁,那时候,我还是个刚上初中不久的小屁孩儿,那一年,我认识了裴建军,和周小川。
……那是我人生中莫大的幸运了吧。
突然间,一种拦不住的,带着淡淡伤感的幸福意识,就那么涌现到我心坎儿上来了。
我们的第一间排练室,是九五年开始使用的,从那之后,我们没有再在东四老宅里排练过。
那应该算是一种解脱了吧,我还记得自己站在排练室门口,看着里面的设备,看着里面的地板和墙壁,只想到了列宁的一句话——“面包会有的”。
面包会有的,钱会有的,专场演唱会会有的,排练室,更是会有的。
“这就成了。”先说话的是川儿,“再也不用怕街里街坊的嫌咱们闹腾了。”
他的语气里有很大程度的解脱感,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还相当强烈,就像当初川儿拿着那张留驻合同跟我们说的那句“政权落在人民手中了”似的。
政权,确实是落在人民手中了,人民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然后,矛盾和问题也就接踵而来了。
说实话我都不大清楚那年川儿和嚼子因为搬家的事儿闹矛盾是什么起因,总之就是某一日,川儿多半天儿没见着人,我和林强莫名其妙,嚼子不言不语。总的来说,能让嚼子不说话的事儿,必定小不了,要么就是川儿不让他说,要么,就是他自己个儿亏心不敢说。
我这么寻思着,那回的情况是第二种。
晚上,川儿回来了,精神看着还不错,唯独那双眼睛里有刻意隐藏着什么的感觉,我们问他,他只是说,他要搬出去了。
这是我偷偷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到的,最匪夷所思的结果。
“嚼子,你是不是跟川儿闹矛盾了?”我瞅准了一个机会,问嚼子。
“没有,没什么事儿,你瞅你瞪我干吗,真没什么事儿。”他话里破绽百出到让我都懒得戳穿他了。
几天之后,川儿搬走了。
我没能拦住他,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没能鼓足勇气去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川儿是哥们儿,是弟兄,这没错,但与此同时的,他也是队长,是领导者,他骨子里渗透出的某种气质,让我会觉得他是个不可动摇的权威。
权威人士做了决定,你一个小老百姓有什么改变或是动摇的本事呢?
川儿离开了。
“真他妈别扭,靠……怎么了这是。”靠在床头,我很不爽的抓了抓头发。
“……你是说川儿搬走嘛?”林强坐在床边。
“嗯。还有嚼子今儿说那话,他他妈什么意思啊!”说到这儿,我的不爽成了极度烦闷,白天小心翼翼问了嚼子一句他和川儿的问题,结果这孙子竟然说什么他也要搬出去了!“搬吧,都搬走,走了清净!”
“这话,你下午说了一遍了。”林强叹了口气,然后干脆一翻身爬上床,我看着他挺麻利的掀被子躺下,等着他下面的话,却只等来了一段挺长时间的沉默。
“哎。”叫了他一声,我像是把自己给气乐了一般突发奇想的开口,“要不,再过些日子,我也搬出去得了。”
“啊?”这回他出声了,猛侧过脸瞧着我,他在看到我脸上的上扬线条时无奈的苦笑,“你又拿我打镲……”
“这屋就咱俩,那你说我还能拿谁打镲?”很是理所当然的冲他挑高眉梢,我撇嘴。
“哎——得,得。”长长的吁了口气,林强认命了似的点着头,他那样子挺可笑,也添了不少傻气。
那之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他们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终于控制不住问了出来。
“谁知道呢……你不是问了嘛,他们俩不是都不说嘛。”
“要不说呢……放着踏实日子不过。”揉了揉眼角,我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慢慢躺好,“我是没辙了,他们俩的事儿他们俩瞅着办吧。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随它去吧。”林强接走了我的话尾。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不曾去过川儿和嚼子各自的新家。我总觉着,他们俩新买的,只是两所房子,是钢筋混凝土搭建的鸽子窝,那不叫家,那没有家的感觉。
可能我真的是个念旧的人,贪恋四合院便是个铁板钢证了,其实不仅是四合院,我更贪恋的是右安门的筒院儿,那些东倒西歪的破落屋子,那狭窄到根本不能说是院子的院子,那些似搭乱建的小厨房和煤棚子,那些寄生在这样的院落里的花花草草一树一木……
是,我是说过右安门早就该拆了,早就该改建了。可我骨子里还是惦念着那个我长大的地方,头前儿去过一次东头条,那是在北京办奥运之前,甭说什么绿化带和柏油路了,单是以前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气息我都再也无从查找。北京变了,换了一身非驴非马不中不洋的行头,就像是趿拉着片儿铲却一身西服的农民企业家一样,你不知道他究竟是想保留传统,还是想追求现代。
于是,在北京朝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变化时,我这个北京的孩子长大了,成年了,学会评价了,学会指点生我养我的这个城市越来越多的,令我不能接受的所谓“改观”了。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永远这样好,是不可能了,我很清楚,我心里早就知道。
嚼子和川儿,不久之后,就应该算是和好了吧。
他们还是老样子,嚼子像是条叭儿狗,追着川儿,腻歪着川儿,叫他“川川”,叫他“老婆”,让我们叫他“嫂子”。他说这是宠,是哄,乃至是供奉,但我总感觉他这是瞒,是骗,乃至是亏欠之后的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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