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上----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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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成,那你先洗着,我上趟厕所。”
“噢。哎,裴哥起了嘛?”
“他?他早着呢,还横尸呢现在。”
川儿带着笑音儿的回答在他往东小院儿的厕所走过去的时候变得模糊了,唯有林强在窗根儿底下洗脸的声音听着格外真着,清洌的水声,听着让我猛的一阵脊背发凉。
慢慢换了个方向坐着,两手撑着额头,我叹了口气。
记忆中,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尴尬最不知所措的一个清晨了,就在我迟愣中看着林强半低着头,拉门进屋,拽下肩膀上的毛巾简单而且潦草的抹了把脸的时候。
我后来琢磨,好像那次,比我和他在没多久之后那头一回真刀真枪“搏斗”了多半宿,翌日在全身麻痹一样的酸痛中醒来时还羞臊,我不知该嘲讽自己太过纯情,还是该夸奖自己昨天酒壮怂人胆的迈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但总之,我在看着那家伙拽着毛巾抹脸的手停在他发现了我已经爬起来时,睁大了那双单眼皮儿的大眼睛瞅着我,然后轻轻傻笑了一声后,我是真的像个大姑娘似的娇羞了一把的。
漆黑的头发,额前的几绺挂着水滴,水滴贴着他苍白的,有棱有角的脸侧滑落,然后被他手里的毛巾挡住去路,并最终抹掉。那男人动作多少有些僵硬却还要装出一份悠然和自然来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笑,把毛巾一甩手又搭到肩膀上之后,半晌没开口的男人总算张嘴说话了。
“起来啦。”他说完,又半低下头去。
“嗯。”我表情想来是多少有些茫然的,揉了揉眼睛,从肩膀上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拽下来,提着领子递了过去,我让语气尽可能的平静,“给你,穿上。”
“啊,没事儿,我不冷。”他冲我乐。
“你不还得上货站呢嘛。”我并没有收回手,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去了。
“我吃完早点再去,不着急呢。”
“喔。”下意识的点了下头,我看着他把外套搭在一边椅子背上。
“……那什么。”习惯性用着那个发语词,林强犹豫之后开了口,“九儿,昨天……”
“嗐,昨儿个那事儿……”我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他说出什么让我心里发凉的话,还是在刻意为了让他不必担心我有什么想法而抢去了话头,干巴巴笑了两声,我却终于又停了下来,一手揽着膝盖,一手用力挠头,我觉得自己带了些懊丧的语调相当可笑,“……你先说,你说完了我再说。”
“其实……也没什么”林强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一紧。
“嗯。”
“我没觉得……怎么着。”
“……哦。”
“那什么,我反正不会因为……那个,就说你怎么着的……”
“嗯。”
“然后……你、你别怪我啊,我也是……那什么了,结果就、就那什么了……”
“嗯。”我点头,然后又抬头,我表情大概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要茫然,我就用那种格外的茫然看着他了,“你……说什么呢?哪什么啊……”
林强愣了,他开始了经常性的词汇贫乏症状,可能这次也是真的特别贫乏了,不然他就不至于连那一大串的“结果”都没说出来。我等着他开口,等了半天,还是决定自己先开口了再说,要不他会憋死我,会比在我换气的时候追鼓点儿还容易憋死我。
“你那意思……是不是说你也喝多了,咱俩是撒酒疯呢,不用放的心上,是嘛。”
我不夸张,嘴上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疼了。
“是。啊——不是,不是,也不是。就是——”
我能感觉到,林强现在是陷入完全的局促之中了,他想看着我,又不大敢看着我,想说句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这么在“是”与“不是”之中让舌头绊了半天的跟头,然后,他终于像个大老爷们儿一样的沉了沉脸色,定了定心神,开口说了句正经话。
他说的是:“九儿,昨个儿,我那什么你……你不觉得我有毛病,就成了。”
他那句话,我琢磨了挺长时间。
真的是挺长时间了之后我才琢磨透,他的意思,是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他那边去了。
他怕,怕我觉得他昨天那么干是病态的举动,怕我最初闹着玩儿的行为让他给领会成了十足的引诱,怕我为此觉得他恶心,觉得他连神经到生理都不大正常。
我愣了,然后突然用很怪异的声音和表情笑了出来。
我就笑了一声儿,继而在林强开始慌乱了的表情里把笑声尽数化成了叹息。
那次,我什么都没说,我脑子里想得特别多,嘴里,却一个字儿也倒不出来,于是到最后我只能在心里百转千回的连笑带骂卷了林强一顿。
我心说,你个智障和尚,你个棱子,你个缺心眼儿的二百五,我什么时候觉得你有毛病了?我什么时候做出让你觉得我认为你有毛病的举动来了?我没有吧。再说了,你以为我那是开玩笑逗着玩儿的啊,我还告诉你,我那是当真的,凭我景小九儿的个性,但凡不是当真的狗才亲你的嘴呢~!
肚子里一通波浪滔天,脸上一片风平浪静,我看了他两眼,随后淡淡扯动嘴角,吁了口气。
“你先把衣裳递我。”指了指昨天胡乱扔在床脚的大衣,我开始使唤他。
“哎。”老老实实点了头,他走过去拿起衣服,刚想给我,又放下了,“你衣服冰凉的……”
“没事……”
“要不还是先穿我的吧,给你盖了半宿了,热乎。”他乐,抓起搭在椅子背儿上的外套轻轻塞给我,“也比你的长点儿,挡风。”
“……这刚几月啊就怕吹风儿。有风也还不是寒流了。”嘴上这么说着,我随便抓了几把,将头发拢到一起,一手攥着发根,一手去枕头底下摸皮筋儿的时候却怎么都摸不到了。
“丢了?”林强问了一句。
“嗯。”
“先用我的要不。”说着,他很轻松的拽下自己梳头发的那根黑皮筋儿,递到我面前,“先梳上,待会儿再找你的。”
“……也成。”一边控制不住有点儿脸上发热,一边告诉自己哥们儿弟兄借个皮筋儿使使也没啥新鲜的,我接过他递来的东西,三两下简单弄好了头发,“等我找着了再还你。”
“嗐——瞅你见外的。”散开了头发的家伙咧嘴笑了,笑得还挺大声儿,好像得到了多么彻底的一种解脱,“不就一皮筋儿嘛,这还用还?你拿着用呗。”
外头,天开始大亮了。
堂屋,传来脚步声和开门声。
“川川?哪儿去啦?”院儿里,嚼子嚷嚷了一嗓子。
“上个厕所都犯小人,破锣嗓子还吼呢,纸糊驴大嗓门儿……”川儿那透着打情骂俏的腔调儿紧跟着传到耳朵里。
我轻轻笑,然后一翻身跳下了床。
不知怎么的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也让林强那种解脱一样的感觉给感染了,从头上,到脚下,就透着那么一股子舒爽。
我们从一个地下的小乐队,发展成初具规模的正式乐队,经历了挺长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想,可能是我这辈子最辛苦的日子。且不说那怎么洗澡都还残留在我潜意识里的大肠的腥气味儿,单说饭馆儿、老宅、酒吧街三头跑,就够我一呛。
仗着年轻,我挺过来了,我们都挺过来了,可能年轻真的是一种资本,二十郎当岁儿独有的那种青葱和血气方刚,是年届四十的时候,我每每在回忆往昔时都会为止感叹乃至辛酸的所在。但这种感叹与辛酸,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少时,我觉得不值得一提,怕让人鄙夷,老时,我觉得愈发不敢提起,怕让自己耻笑。
但和林强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却似乎总能体察到我的这种矛盾,体察到我在老爷们儿的外衣下面,是如何潜藏着那么一种接近于文学青年的惆怅与自虐的感伤的。他能体察到,但他从没直接说出来,他默默维护着我时而高涨的大男子主义和自我防范意识过剩,默默忍受着我时而显露的自暴自弃和难以控制的低迷,默默承担着我对他难以名状的过度信赖,默默回应着我给他的那些和给别人的完全不同,甚至不具备可比性的强烈情感。
有时候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这情感是一种负担。
可他从没觉得厌烦过,即便是在我对他的独占欲和索求已经让我自己都认为开始过分了的时候。
林强,是个奇怪的人,绝对的。
他好像没什么需要,又好像心里藏着天大的贪欲。
他好像不乐于索取,又好像眼里都在表现出渴求。
他好像大大咧咧,又总是在许多细节精致到苛责。
他好像从不计划,又总是在瞬息间看似野心勃勃。
他好像个傻子,又好像已怀揣着让人恐惧的智慧。
他好像很超然,又好像枕中梦想比任何人都要多。
我无法用更加精到的言语来描述林强,我只能把我可以想到的,可以用来描述他的词汇堆砌罗列出来,而等我在他离开的日子里,真的有了时间这么做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们之前的冲动,原本都在他的计划以内,才明白我们之前的纠葛,原本都是他一直觊觎与追求的,才恍然那个看似傻呵呵的林强,心里居然潜藏着那么多,那么狂野,狂野到好像脱缰野马一般的梦与想的。
可年轻的时候,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考虑过那些,我的心是乱的,我的眼是瞎的。
至少,我眼上蒙着一块布,一块让我透过薄薄的纺织纤维可以看见恍惚阳光的布,这块布是红色的,它让阳光也成了红色,让我沉溺在单纯到愚蠢的幸福感之中时,就认定了幸福原来也是这种颜色的,这种如血的鲜红……
然后,透过它,我看着我那朦胧的幸福,那让我摔倒多少次也要伸出手去要,迈开脚去追,张开口去哀求的东西。
幸福。
好多时候,我想,我真的太贪求这个词汇了。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错误一再出现,我盲目的追,贪婪的要,却发现自己根本都不曾静下心来想想,自己是否学过守护这些所谓幸福的,最基本的技巧。
守护幸福,也许真的是我的弱项,或者说,根本在这方面我就是个无能的人。
而这种感悟,在十来年前,在血管里都跳动着年轻的焦躁的年纪里,是年轻并且焦躁着的我,根本不可能渐渐体察到的。
九一年,我们签约了,和一家生意不错的酒吧,我们驻留在那儿了,按照川儿的嘱咐,我们没有打游击,而是尽可能的留在固定的那么几个地方。终于,最后,我们成功得到了一纸合同,这是可以让我们做梦都笑出声来的事儿。
那,是在九一年年初,也是在我借着酒劲儿亲林强之前。
而后,过了一年,九二年是一个相对稳定而且忙碌的时期,我们忙着让“桥”一天天稳固,一点点扩张桥面,我个人,则忙着一步步加紧确认我和林强的关系。
有了,却确定不下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最让我害怕的。
我需要有把握的感觉,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也能给我继续下去的力量,否则,我只能在慌乱中逃开,我知道自己好多时候都足够勇敢,却会因为慌乱和缺乏安全感而失掉了求胜的时机。于是,对于林强,我撒网和收网的步骤,跟得不可谓不紧凑。
“我说各位,我们这挑大梁的角儿,够意思吧?!”两首歌的间歇,川儿突然起哄一样的抓过麦克风说了这么一句,结果,台底下爆出一阵回应声。
“长得也惊天地泣鬼神吧?!”从另一边挤过来的是嚼子,他挂着吉他往我这边蹭,一只手搂我的肩膀,却在搂过去之后将爪子搭在川儿身上。我看见了,什么都没说,只是想笑,但这孙子后头的话,就让我渐渐笑不出来了,他又接着说,“嗓子也特豁亮是不是?好家伙,真好有一比啊,比作何来呢?‘撕绫罗,打茶盅,琵琶骤,弦子惊,小小子儿叫爸爸头一声。’是要多脆生有多脆生。”
听着似乎是青少年时代从某段单口相声里学来的词儿,我越听到后头越想回手揍他,然后,等到他真的把最后“叫爸爸”这半段说出来时,我却看在台下观众的面子上决定暂时饶过他,侧脸瞧了他一眼,我嘴角挑起来一个笑。
“您这话……是想夸我,对吧。”
“那没错儿啊!”嚼子坏乐着躲到一边儿去了,边躲边说着什么,“下面就再给‘爸爸’们来一首我们压箱子底儿的——”
“《常言道》!”那家伙拉长声儿的话尾,让川儿心有灵犀接过去了,简单报了下歌名,下一秒,嚼子的吉他和身后强子的鼓点就同时响了起来。
“常言道,画山难画高,画树难画梢,我想说,画你,难画你的笑。
常言道,时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遇上你,要谢,就谢月下老。”
那首歌,开篇就是这么两句,很难得的,这两句歌词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嚼子的吐血之作,就在川儿说,你好歹也写两句吧,别都让九儿一个人忙活之后,嚼子一边嘟囔着“那曲子呢,曲子还绝大多数都是我做的呢”,一边老老实实抓起乐谱往里头填词了。
于是,就造就了这么奇怪的两句歌词。拍着良心说话,这样的词儿真不是我的风格,要多直接有多直接,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土流氓有多土流氓,我拿着他写的前两句词儿嘴角抽搐的看了半天,慢慢还回去,然后问他。
“你真是复旦中文系学出来的嘛?”
他很无辜很可怜的看着我,说:“我不是还没学出来,就逃出来了嘛……”
“你写的这都什么呀,我不好意思唱。”我又说他。
这回,他可来了劲。
“你不好意思?甭跟我这儿打镲了!你写的词儿我还不好意思看呢!你瞅瞅你写的那都是什么淫词滥调啊,又‘渴求’吧,又‘濡湿’吧,你知道什么叫‘濡湿’嘛?还是说谁已经把你给‘濡湿’了?”
那回,我没打他,因为川儿抢先一步下手了。
在他屁 股上抬起脚来“温柔”的给了那么一下子,川儿把写了前两句的歌词抓过来递给我,说九儿,还是你写吧。
我答应了,然后,在写的时候,我把这前两句原封不动给留了下来,一,是为了象征性的尊重一下嚼子的劳动成果。二,也是为了让川儿每每在听到这两句的时候小小的脸红那么一下子,我清楚得很,嚼子这话里话外的,明显说的就是他们俩那点儿猫腻。
“多经典的古汉语啊,楞没人赏识,‘画山难画山高,画树难画树梢,画人难画佳人笑,画狗难画狗撒尿’,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总结啊这个……”嚼子在一边大放厥词,我在这边强忍着笑意琢磨究竟该怎么顺理成章把歌词给拐回到正路上去。
然后,就在我低着头耗费脑细胞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声低沉短促的笑。
侧脸看,是林强。
“裴哥,你别老这么精辟成嘛?”长头发梳成马尾,叼着烟擦鼓的男人冲着嚼子开了口。
“不精辟对得起谁呀。”嚼子夸张的叹气,随后就眯缝着小眼睛,拨弄着琴弦去了。
林强笑了笑,继续低头擦鼓,我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卷上去的袖子露出来的前臂,还有棱角明显的腕骨,以及那修长骨感的手指,一阵心里荡漾。
我喜欢不说话的林强。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会没来由的显示出一股强势来,而相比之下,一旦开口,林强就会因为言语之中冒出来的傻气,损失掉多一半的强悍气质,虽说,有不少时候,他的冒傻气程度也颇为彪悍。
就比如那次把《常言道》当作压箱底儿曲目的演出,一曲终了,我在“天角清光淡然照,萦丝耳语,单道胭脂扣得好”的尾声中,享受着观众的掌声和叫好声,沉醉在胜利感和吉他高昂的尾音里时,怎么都没想到,刚扔下了鼓棒的林强,居然会站起来,大踏步的走到我身边,然后一弯腰,就一把把我像抱孩子那般的抱了起来。
我吓着了。
这远比借酒撒疯搂着他就亲,被他翻了倍的回亲时还要让我心动瞬间过速。
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林强就那么抱着我,甚至可以说是举着我的,把我一下子置于半悬空的位置。
我没来得及喊出声来,我在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还是在台上时,多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我能做的,就只有尽快冷静下来,然后展露出自己似乎知道这是早就预谋好的笑容来,然后朝观众挥手。
但实际上,我只觉得自己紧张到一个扶不稳就会头朝下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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