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上----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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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气儿。”我挑起一边嘴角,“没想到你也会说瞎话啊。”
“那、那我还能实话实说,怎么着……”听我说完,林强那张刚才还挺镇定的白脸,瞬息间红了个透。
那一次,林强的脸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屋子里的尴尬气氛也好,我心里的某种情绪暗涌也罢,都被一声多少有点凄厉的电话铃声给扰乱了。
那种有个转轮式拨打键的老电话一旦响起来,声音还是挺刺耳的,林强明显一激灵,说了句“你等会儿,别乱动呢啊”,他大步走过去接电话了。
我没听他的,我“乱动”了。
尽量用巧劲儿扶着床头站起来,感觉倒是还不至于没法走路,我慢慢往屋门口走,然后,我听见了来自身后的质疑。
“哎……等会儿!啊?……哦,妈,我没说您,我说那个……呃,妈您先等会儿啊,我……嗐,算了,没事儿了,真没事儿了,您接着说吧……”
林强终究没有追上来的原因,是我回过头朝他摆了摆手,并在他想放下电话的时候开始皱眉瞪眼,早说过了,这小子还算听话,最终,他还是让我给“吓”回去了。
那天,我在厕所呆了挺久。
忍耐了所有羞耻到想杀人的感觉,总算觉得解脱了之后,我至少还算是身上轻松了不少的回了西屋,林强正放下电话,转回身看着我。
“你……”
“你妈电话?”我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啊,对。”
“怎么了?家里有事儿?”
“也不是,其实。”乐了两声,他想过来扶我。
“让你回上海?”推开他的手,我自己走到床边的安乐椅前,小心坐了下去,稍稍伸了个不大的懒腰。
“没有没有。”林强摇头,然后开始收拾床上的惨烈局面,在看到血迹的时候,他皱眉了,表情似乎像是后悔,却又不那么显得后悔,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等着他收拾已毕。
“那是什么事儿啊,你别让我跟挤牙膏似的一句句问你行嘛,哎,是不是你妈要给你介绍对象啊?”问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心里一阵发紧,真不明白我是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的,好像我全部的悲观,都用最乐观的语气化成了一个最让我不敢面对的疑问脱口而出了。
林强听我说完,动作停了下来,然后,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不知是在责怪,还是在心疼。
“不是,没有。”叹了口气,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进而又凑到我旁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我枕在脑后的胳膊,“我妈说,四月初,一家子人都回北京来住一阵子,就这事儿。”
我愣了。
“啊……?回北京?”想坐起来,又没力气,我只能傻看着他,“那、那咱们……不是,就我跟嚼子和川儿,是不是得……赶紧腾个地儿啊,这都没两天了。”
“不用不用。”他赶紧回应,语气里透出一阵已经对我来说颇具代表性的傻笑来,“我妈说了,不用咱们挪,她也知道几个秃小子肯定没少祸害,估摸着屋里都没个下脚的地方了。我说没有,我们挺在意的,头前儿还大扫除来着呢,结果我妈不信……”
我也笑了。
“那,不住这儿,他们住哪儿?”
“嗯……说是已经订好地儿了,哈德门饭店。”
“哦……”我多少觉得有点不落忍,我们几个还霸占着老宅,反而让林强一家跑去住饭店,可是,想到饭店,我却突然来了疑惑,尽量把语气控制在不像是嘲讽,我慢慢开口,“哎我说,你们家……住哈德门饭店啊……”
“怎么了?”
“我想着,最起码也得住北京饭店啊,或者,头两年新开的那王府饭店……也肯定住得起吧。”
林强半天没说话,这让我多少有点紧张起来了侧过脸抬头看着他,又不像是有什么不高兴,然后,就在我快要忍不住解释两句的时候,他才总算又开口。
“北京饭店……现在多少钱住一天了?王府……是不是比它贵啊?”
我在两秒钟之后突然笑了出来。
“你怎么老寒碜我啊?你看我像是知道这俩饭店多少钱住一天的人嘛?”笑的时候,某些地方就会因为身体的振颤疼起来,可越是这样,我却诡异的越是控制不住笑声,终于到最后,我还是因为疼而放弃了笑个没完。
我在发觉林强始终不做声时再次抬头看了看他,这次,我看见了他难得一见皱起来的眉头。
“……那什么。”清了清嗓子,他还是问了出来,语调有一种让我感觉很陌生的温柔,“你、你那儿……还是……特疼吧。”
我一下儿沉默了。
好像在躲避他直愣愣的眼光一样,我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淡淡苦笑着说了句。
“我就觉得我哪儿都疼。”
再抬起眼皮瞧他,我很清楚的看到了那家伙后悔不迭,慌乱无措的表情。
我没再说话,就只是叹了口气,继而抬起手来,用小指勾住了他的指头。
“行了……也没人说你论律当斩呐。”好一阵儿,我才小声儿说了这么一句。
几天之后,到了林强一家人要回来的日子,他正儿八经的跟川儿请了三天假,说是要陪陪他家里人。
“嗐,去就去吧,这还用请假。”川儿无奈的笑,“跟你家里人带好儿啊。”
“你这就不懂了吧,人强子这叫组织纪律性强。”嚼子添油加醋。
“是,是强。”川儿点头,接着问,“那,用我们帮你收拾收拾嘛?”
“哦,不用,就三天。”
“就是的,反正才三天,再说了,人家住的可是饭店,饭店里什么没有啊。”嚼子还在来劲,不过下面问的问题却和我那时想到一起去了,“哎我说强子,你爷爷那么大的官儿,你爸那么大一老板,放着好好儿的高级饭店不住,干嘛非得住哈德门啊,又不是四星五星的。”
“嗐。”傻乐着挠头,林强开口,“关键是我爷爷喜欢,听说他小时候跟哈德门那边儿住过,就崇文门那路口往西一点儿,也算是挺有感情的吧。”
“哦,这就明白了。”嚼子点着头。
“反正……让你们家人住饭店,也怪不好意思的啊。”川儿脸上多少有些歉意,然后,在林强说什么之前,我就先开口了。
“川儿你甭不好意思,强子他妈说了,估摸着咱这儿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了,收拾起来也麻烦,还不如上饭店住去呢。”
“没有没有。”林强赶紧解释,“我妈开玩笑的,再说,咱这儿挺干净的,什么也没祸害。”
“这话留着跟咱妈说吧。”嚼子伸手拍了拍林强的后背,脸上是大大咧咧的笑。
那是在中午饭的饭桌上讨论过的话题,然后,时间很快到了他家人回来之前的那几天,林强在前一天晚上接了来自上海的长途电话,然后告诉我说,明天上午,他家人就回来了,让他去接站。
我听了,点了点头。眼睛却只是不露痕迹看着那家伙刚洗完的,湿漉漉的黑头发,和懒得穿件儿衣服遮掩一下的,结实的胸膛。
“成了,这就踏实了,明儿我接他们去。”念叨着,他走过来,翻身上床。
“嗯,开车去对吧。”
“对。开车,估计这回我大姐又没少带东西。”
“带什么呀。”
“上海特产呗。”他轻轻笑,“我大姐最爱带土特产了,回回都大包小包的。”
“给北京的亲戚带的?”
“啊,对。”
“你们家……在北京亲戚还多嘛?”
“还成,有几家儿。再说,关键是我爷爷还有一堆老战友得聚聚,聚一回少一回了。”
“别这么说呀。”
“我爷爷从我小时候就老这么说,结果到现在还是一回都没少。”林强又笑。
“那,他们算是老干部聚会了吧。”
“嗯。”
“都是局级以上的吧。”
“差不多吧,我也懒得问。”靠在床头,摸过烟,点上,抽了一口,林强轻轻叹气,“我就知道伙食标准从来没变过,全都是四菜一汤。”
“是挺经典的。”我点了点头,然后在从他那边弥散过来的烟雾中有些飘飘然。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挺长时间,起初只是他在抽烟,后来就成了两个人一起吞云吐雾,说来也怪了,好像我们之前都没聊的那么多过,好像我们把半年来没尽兴的话题都说了一遍似的,从他爷爷的老干部聚餐,到他家里人的简要状况,从他家的发迹史,到上海那个传说中的大公司有多么的金碧辉煌,我听得兴致盎然,他讲的乐此不疲,虽然时不时的要被我纠正一下言语之中的纰漏,和又开始“结果”“结果”个没完的毛病。
然后,等到终于抽完了最后一口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时,两个人都只是在浓度大到一定程度,很难再轻易散开的烟雾之中沉默了。
这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林强破天荒的打破了它,他侧过脸看着我,看了片刻后,竟然突然像个瞬息间学会了温存的傻老爷们儿一般,一点点朝我这边靠拢,并最终一点点的,把肩膀贴住了我的肩膀。林强没说话,只是那么靠着我,然后让我觉得有点可笑的开始往下出溜,他出溜到耳根和我的肩头齐平,继而很轻很轻的,把太阳穴靠在我肩膀上。
然后,他说:“九儿……你回头……跟我见见我们家人吧。”
他话一出口,我就整个人愣在那儿了。我不记得我愣了多长时间,我就只记得,他仍旧有些潮湿的头发贴在我皮肤上,带着怎样的沁凉,和莫名的,挑逗的意味。
林强一阵阵儿的让我觉着,他是不是很享受那种吓人一跳的滋味。
“你说什么呐……”我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不知该诧异还是该笑一笑。
“我说让你跟我见见我家里人啊。”他特坦然,甚至还带了点无辜的味道,“明天……或者哪天的,你跟我上哈德门一趟。”
“那、那排练呢?”
“……恐怕练不了了吧,我不在……”
“你不在就练不了啊,你重要性还挺高嘿——”我总算找到了缓解尴尬局面的最佳途径,轻微嘲讽的话说出口,感觉是舒畅了一点。
但林强只是傻笑。
“那……反正我跟我妈他们说你的时候,他们都说带你过去玩玩来着。”
“你……那,带不带嚼子跟川儿啊?”
“……带啊。”
“你少装不情愿!”我控制不住乐出声来,继而控制不住红了脸,轻轻拿胳膊肘拱了他一下子,我别过脸不看他,“川儿要不去,那我也不去。”
“……”林强突然没词儿了。他沉默了一阵子,继而不知道是不是在叹息的吁了口气,然后他说,“那,也成,都去都去。”
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好像已经颇为陶醉了。我想我没有理解错误,林强在别扭,他当然并非不愿意带着川儿和嚼子一块儿去,他只是相对而言更希望只带着我一个人过去,去见他的家人,去让他的家人见见我。
然后,等到第二天,说要带着堂屋那两个一并前往哈德门的时候,却并非很快就得到了积极的响应。
“哟……我今儿个商务会馆那儿,还一大堆活儿呢。”川儿很犹豫,“要不,你就光带着嚼子跟九儿去吧。”
“哎——你要扔下我啊?你忒不够意思了吧你。”嚼子故意很不爽,“再说了,我得留下看家啊,你说这一屋子要命的玩意儿,哪个丢了也不成啊是不是。”
那嘴欠的家伙边唠唠叨叨边指着堂屋里的吉他贝斯和墙角的架子鼓说事儿,说着说着,那厮还时不时用那双小眼睛瞟我一眼,于是,我很快领悟到了一个真谛:他根本就不是为了看家。
他是为了看周小川。
碍事儿的都走了,就剩下他们俩了,等到商务会馆的活儿和煤气站的活儿都完了,还不就是纯粹的二人世界?
我可不是傻子,我看得明明白白儿的。
“得,爱去不去,可别后悔啊。”我点烟,继而抽了一口。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以后也有机会。”川儿轻轻笑,然后嘱咐我,“反正你们俩别玩儿太晚了啊,真要是晚上回来,先打个电话,好让我们心里有底。”
我心说,川儿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搅和了你们的好事儿,虽然我知道你说的心里有底并非指的是嚼子兴许现在正在想着的那个心里有底,但总而言之,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把握好分寸的。
于是,那天,在林强接到了家里人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之后,我们俩就出门了。
说实话,我紧张了,很紧张。
但当那家伙拉着我的手,脸上挂着天杀的傻笑,把我拽出了院门儿,拽上了车时,我的紧张却不知怎么的就因为十指相连的触感踏实了下来,不多,但是真的是踏实了一些的。
紧跟着,便是林强开着车往北京站的方向走,并且沿途一直在哼哼一些我都听不出来是什么的曲调了。
“你唱什么呢。”终于按耐不住了,我问他。
“啊?《共青团员之歌》啊。”
“……不是吧……你走调儿都走哪儿去了……”
“是嘛?走调了?”
“那可不,走姥姥家去了都。”
林强没反驳,嘿嘿了两声之后,他在下一个路口拐了弯。
“我哪儿有你的本事啊。”
“得,我先谢谢您夸奖了。”无奈的苦笑着叹气,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便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了。
那时候,去往北京站的沿途还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车辆也没有那许多,但在当时的我看来,不知怎的,这一路上的风景就是透着那么一股子特别。
然后,那天,我见了林强家里的全部成员。
用现在的话来说,一看就是商界精英的父亲,大方端庄的母亲,漂亮的姐姐,英挺的大哥,还有……那个即使在淡淡微笑仍旧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的,林强的爷爷。
说实话,我只觉得怕。
我怕他爷爷,怕那种压迫性的威严,那威严从并不特别高大的身材和并不十分英武的相貌中阻挡不住的释放出来,事后我想,那威严,想必是来自于那双眼,那双眼流露出年龄遮挡不住的犀利来,让人不自觉的就被镇住了,被降服了。
我突然想,林强是否恰恰是遗传了他爷爷那双眼呢?那种鹰隼般的眼神,具有怎样的震慑力,他自己知道么?
“你叫……景皓,对嘛?”老爷子冲我淡淡的笑,“我听三儿说过你。”
“啊,是嘛。”礼节性的回应了一个微笑之后,我开口,“我也听强……啊,他也跟我说起过您。”
差点儿叫出来那个“强子”的称呼方式,我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总觉得当着他家里人的面儿叫他强子,多少有点别扭。
不过老爷子似乎不这么以为。
“你平时怎么叫他,在这儿就怎么叫他,不用改口。”说出这话来的时候,老人的表情相当自然,停留在嘴角的微笑透出一丝对隔辈人的小小的放纵,这让我开始“胆大”起来。
“那……我们平时,倒是都叫他‘强子’。”手里端着水杯,我低头轻轻笑。
“嗯,我听说……”喝了口茶,那稳重的声音再次传来,“三儿说过,说你家……也算是书香门第。”
“啊……?”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哪儿啊,我们家就我爸算是个文人,我爷爷那辈儿是砖厂烧砖的,到我这儿……更甭说了。”
“最起码,你爸,是大学教授吧。”林强忍不住插嘴了,我抬头看他时,只觉得他眼里透出来的,急着解释个清楚的神色,颇有些令人忍俊不禁。
“嗐……”我苦笑着轻轻叹息,“大学教授‘那些年’也给捅下来了。”
“嗯。”点了点头,老爷子接着问我,“哪个大学的?”
“哦,北师大。”
“……北师大啊……”眉头皱起来了,似乎是在思考,“北师大,六六年死了不少人,……呃……有个叫胡明的,是不堪屈辱跳楼死的,还有个物理系的……叫什么不记得了。你父亲那时候,应该受得牵连不算是特别严重吧,据我所知,最严重的都是一些老教授,你父亲那时候还算年轻吧?”
“嗯,三十出头。”提到往事,我多少有些不情愿再继续下去了,父亲颈后那道伤痕似乎又格外刺眼的出现在我视野里,老爷子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叹了口气之后很快就改口了。
“得,不说了,今儿个是头回见着三儿在北京的朋友,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待会儿跟我们一块儿吃顿饭。”
“啊……这、就不用了吧。”我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还端着茶杯的时候又尴尬的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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