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上----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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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其实也没什么。”抹了把脸,川儿叹气,接着总算开口了,“咱家那片儿,要拆迁了。从一巷开始,到二巷,到三巷我们家那儿,估计等不了俩月,就到四巷了,嚼子你看……”
“……哦,那还挺快的。”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家伙,声音突然低下来了,紧接着不仅仅是声音,连整个状态都沉了下去。
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嚼子他们家要拆迁了。
那个把他踢出来的家就要在人去屋空之后,被大铲车夷为平地了。
那棵据说让嚼子绕着跑的,遮天蔽日的老石榴树,想是也就要被砍掉了吧,城市前进的脚步,岂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破瓦房,一棵老态龙钟的石榴树,能够阻挡得了的?
“那什么……那,甭说别的,川儿,你们家什么时候搬,就招呼一声,甭找搬家公司。”努力说着缓和气氛的话,我拿起筷子,却有些没心思去夹菜。
“怎么着?川儿要搬家了?”林强从厨房走出来,把手里那盘菜放在桌子上,“用帮忙不?”
“啊,那肯定得麻烦你们呐。”川儿笑了笑,眼睛却没离开嚼子的脸。
“嗐,你瞅你这客气劲儿的,忒假了啊,你都使唤我这么些年了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嚼子突然抬高音量来了一句打趣的话,随后,抓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根鸡大腿,“你们聊着,我可先吃了啊,这过不了几天就得给地主家扛活去,我得先补补身子。”
我无法不去猜测,他看似没心没肺的表现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情,那心情又会是怎样的感伤。
建安里,并非我从小玩儿到大的地方,但他属于我最要好的哥们儿,我可以想象,就在建安里要变成一片瓦砾和断壁残垣之前,只跟我打了个招呼,都没敢告诉川儿的嚼子,回到右安门,回到建安里,躲在不知哪个角落看着那个即将在地图上消失掉的存在,独自沉默着的时候,心里有多么把抓揉肠。
嚼子,是个任性的人,就像我说过的,他论年龄,比我们都大,可是内心却单纯而且幼稚。我明白这一点,我能想到,对他来说,世界的组成部分,只是一个伴儿,两个弟兄,和那座高高悬在我们梦想之巅的“桥”。
那座桥在云端,在心头。我估摸着,就算有朝一日我们都步入中年,甚至是都老了的时候,也不会轻易抛舍掉当初的信念,不会转眼遗忘掉当初的艰难,不会随手丢弃掉虽然从未说出口,却可以铭刻在心一辈子的,那些无声的诺言。
我们不会分开的,就算分开了,也终有一日会回来,没了彼此,我们怎么活啊。
其实事到如今,回顾往日岁月中点滴体验时我常会笑话自己居然那么坚定的,铁了心的认为我们四个分不开,可在那时,我就是那么想的,千真万确。
不过话说回来,谈到弟兄二字,我不得不有所质疑,事实证明川儿和嚼子可不只是弟兄,从他们之间的称呼就可见一斑了。嚼子是唯一一个管川儿叫“川川”的人,叫得足够甜,也足够酸。川儿偶尔会叫嚼子“建军”,酸甜比例适度,却也相当让旁观者的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而至于“建军”二字,我是死也喊不出来的,我还是宁可就那么一直叫他的外号。
林强始终管嚼子叫“哥”,我觉得他够仗义。对于他的称呼,好像也就是从觉得他仗义开始变成了相对亲近一些的“强子”了,但林强叫我的那个小名儿也好,外号也罢,却远在我叫他“强子”之后,那之前,他都叫我的大名,或者干脆用“哎”、“那什么”这样的发语词来代替。
再说到嚼子和川儿,其实他们俩的动向我是早有揣测,可我没跟林强说过什么,起根儿上,我还是怕他接受不了。
其实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和嚼子好好谈谈这件事,可我总是犹豫,我一边犹豫一边拿他们俩开玩笑的时间大概持续了半年多,就在我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面”,想着该不该趁年前找个机会跟嚼子聊聊的时候,这俩人给我彻彻底底的玩儿了一回失踪。
那是一次还算挺成功的演出之后,我就记得我们四个扎堆儿喝了个痛快,然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个人就消失了,等我从天旋地转的醉意之中清醒过来,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我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
然后一把推醒了林强。
“……怎么了。”眯着眼睛看着我,他茫然之极。
“我说,嚼子跟川儿……回来了嘛?”
“……不知道。应该回来了吧。”
“可我……怎么没记得他们俩跟咱俩一块儿回来啊。”
“是么……你等会儿啊……”林强慢慢坐起来,慢慢抓了抓头发,然后终于恍然,“哦,对了,他们俩半截儿就走了。”
“那,说要去哪儿了嘛?”
“好像没有。”
“那这、这……”我开始紧张,从床上翻下来,往堂屋看,只看见一团漆黑,奔过去敲门,也没有任何动静,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却连往哪儿打都根本不清楚,我颇为认真的慌乱着我的慌乱,然后,我听见林强在我身后出了声。
“那个,我说,别急……那什么,哎……景……”
“景个屁啊景!”我让他那种迟疑不定的语气终于弄毛了,回过头“恶狠狠”瞪着他,我有些口无遮拦,“都多长时间了还不会叫我呐?!就一个‘九儿’有什么困难的!文革都他妈结束十多年了,我早没感觉了成不成?!你以后再敢喊我大名儿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林强让我喊愣了,骂傻了,他半张着嘴看着我,看了挺半天,看到我脸颊开始从微微泛红变成满脸通红,然后,他乐了一声。
“哎,成,‘九儿’,记住了。”用力点了点头之后,他这么说。
我曾经“盘点”过我和林强经历的种种,那是在我一个人苦熬苦曳的时候所做的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虐上加虐的事情。但我控制不住,我就觉得我非去想那些不可。
于是,在反复的,缜密的,偏执到病态的琐碎回忆当中,我猛然间意识到,我对林强和对别人不一样的情感变化,似乎就是从他学会叫我那个外号时开始了的。
他叫我“九儿”。
川儿这么叫我,嚼子也这么叫我,可和他这么叫我时候,感觉完全不同。
甚至我答应的方式都不一样。
川儿叫我,我通常都是应一声“哎”,嚼子叫我,我往往都是回一个“嗯?”
而强子叫我的时候,我却好像老是无声的回答,我只是把头转过去,看着他那边,看着他那张男人味儿的脸,然后安安静静等着他要说出口的话。
我记得小时候曾在我爸的书山当中的某一本唐诗选里读到过《琵琶行》这首长诗,老爷子跟我说里头最经典的一句话并非“犹抱琵琶半遮面”,而应该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到这儿,突然乐了,我想,横是我和林强之间也无声胜有声了,虽说那无声只是一刹那的事儿,虽说无声之后时常会紧跟着热闹起来的气氛。
我们的小乐队,还在继续,谈不上有多么大的进步,倒也不至于退步,川儿小心经营着这种持续进步的状态,他总是能想出新点子来,那些新点子总是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感觉他的灵感用不完,而且还有日益泛滥的趋势。然后,我感觉记忆里,九二年春天的某次演出,是他的灵感迸发对我个人影响最大的一回。
开春儿,我们几个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嚼子颇不情愿,我知道他只是懒,其实我也挺懒得扫除,说难听点我是累起来连澡都不想去洗的类型。可我习惯性的听川儿调遣的潜意识,却还是让我乖乖跟着一起折腾了,然后,等到折腾的差不多了,林强突然有了个更折腾的想法。
“扫扫东屋吧。”额角微微渗出汗珠来的家伙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有点突然的提着建议。
“东屋?那屋?”我坐在院子当间儿的石头桌子旁边儿,抬手指了指对面那从来没打开过的东厢房。
“啊,有年头没打扫过了,这还是头年儿呢,我爷爷打了一电话,说让我春节前后扫扫那屋,我给忘了。”
“嗯,我知道,你是撂下电话就忘了对吧。”我笑他,“人家耗子是撂下爪儿就忘,你是撂下电话就忘。”
林强没说什么,倒是嚼子在后头煽风点火。
“哟~!我说九儿,咱可不带这样儿糟改人的啊,人强子那叫‘瞬间遗忘’,属于特异功能的一种。”
“我说咱俩到底谁更糟改人呐。”回头给了嚼子一个鄙视的表情,我转过脸看林强,“你要说想扫扫,那就扫扫,其实我也挺想瞅瞅那屋都有什么的,隔着窗户老看不清楚。”
“有什么也不是你的啊。”川儿轻轻在一边儿笑,“你还真趴窗户往里看过啊,不怕鬼窜出来咬你?”
“哎——我一看恐怖小说的人还能怕鬼?”急着逞强的样子兴许有点可笑,因为林强很快就跟着笑出声来了,然后,他一撑膝盖站起身,双手叉腰吁了口气。
“其实里头也没什么,几张床,几个柜子,还有就是……好像有几箱旧衣服。都那个时期的了。顶多,有点儿八几年的。”
“那个时期”,我知道,他说的是六七十年代的那段时间,要说那段时间的衣服,无外乎就是灰的黑的蓝的绿的,能有什么新鲜样儿?要说八几年可能稍微好点,但也好不了哪儿去吧。我这么想着,可等到我们打开其中一个尘封的大箱子,看见里头包着豆包布,整整齐齐叠放着的几身衣服时,不夸张,我觉得自己眼睛都亮了。
那是几套中山装。烟灰色的中山装,能看出来剪裁有多细致,贴兜,煞裉,都精细得很,料子摸上去也相当舒服。我不由得伸手过去拽起最上面的那件,想小心展开,又怕弄乱了原有的规整折痕。
“哟喂……中山装?”川儿凑过来,眼睛里闪着孩子一样的好奇和霎时间涌现的灵光。
“啊,我爷爷当年,有人送了他好多灰呢子,他就专门找了个瑞蚨祥的师傅给做的,我们家一人一身儿。”林强淡淡笑着,看着我手里那件上装,指了指“这个就是我那件,当时我刚上初一……嗯,现在一看,根本没法儿穿了。”
“你没法儿穿,有人能穿啊。”说话的是嚼子,那语调明显就在告诉我,这小子没憋好屁,“我瞅瞅,嗯,是够‘秀气’的了,可我估计这尺寸咱九儿能穿,又瘦又小,还又短,多合适你啊,九儿,还不赶紧试试,这可是强子穿过的衣裳,高干子弟穿过的中山装嘿……”
我要不是怕猛的站起来会脑供血不足,我就肯定窜起来扑过去弄死他了。
“你该死哪儿死哪儿去成嘛。”回头斜楞了他一眼,我放下手里的衣服。
“什么叫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啊——哎川儿,你听听,九儿要造反哎,他让我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嚼子粘呼呼的朝川儿腻歪过去了,然后很快收到了一句精辟的嘲讽。
“那你去了没有啊?”
我差点儿就一下儿没扶住箱子沿儿,忍住大笑的冲动,继续回头看着嚼子很受伤的表情,我等着他反击。
“我能去嘛我?!”他果真反击了,“我可是你的桥墩子,宝贝儿,你让我死去啊?你舍得嘛?我这么大一天才吉他手,挖地三尺都找不出来的得力干将,你舍得让我死去?啊?”
嚼子的自恋语气和自大表情已经超出一般界限了,我干脆抱着看热闹的心理瞧向川儿那边。
挑起一边嘴角轻轻笑了一声之后,川儿用沉稳的声音沉稳的开口了。
“挖地三尺啊……你让谁给活埋了?”
这次,我终于控制不住笑声了,但那两个人的“争斗”显然还没完。
“我让谁活埋了,让你活埋了呗~!除了你,你问问还有谁能埋我?!”嚼子急了,但只是表面上的,他的“急”就好像他的贫,发作频率很高,而且同样是不具备可采纳性的调剂品。
“行了行了,还来劲了你。”伸手过去拍了拍嚼子的后背,川儿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有失体面,他短短的吁了口气,然后指着那箱子里的衣服开了口,“我刚才一瞅见,就想,要是咱们几个穿着这样儿的衣服上台一次,肯定特轰动,信吗?”
我刹那间愣了。
然后一颗心克制不住的开始有了小鹿乱撞的感觉,虽然这么说足够傻,足够缺,但那种好比对谁一见钟情了的心跳还是表明了我对于川儿的这个提议有多喜欢。
“……那就干脆试试吧。”强子突然出声儿了,他弯腰靠过来,伸手把里面的几套衣服都小心抱出来,转而走向一边的桌子,发现桌子上还蒙着一层尘封的塑料布时,他转过脸来冲我傻笑,“那什么,九儿,帮我把塑料布撤了行嘛。”
“哦。”我答应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桌前,小心撤掉塑料布之后,看着他把一摞衣服放在桌面上。
“一共……六套。哎不对,底下这两套是我姐跟我妈的套裙儿,就上头这四套是……”说到一半,清点到一半,林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仨,“还正好是四套……”
“哇哈哈哈!”嚼子用铜锤花脸的腔调笑出声来了,然后一步迈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把我硬往前推,“这就叫人的命天注定,九儿,第一套肯定是你的了,赶紧试试!”
我那回真是狠狠的给了他一掌,打得嚼子哎哟了半天,而说到我这么玩儿命打他的原因,并不都是他嘲笑我的身高劣势,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让我穿林强曾经穿过的衣服。
我其实并非头一回穿林强的衣服,冬天大冷的时候,他不止一回把自己的衣服给我穿过,更何况我还经常半夜里不知不觉钻进他的被窝,对于林强的味道已经熟悉的差不多了。
我那样尴尬的原因,恐怕归结出来,还是因为那件衣服是小时候的林强穿过的。我见过他初中时代的照片,乃至那张穿着中山装的照片,那都是早上刚见过的,大扫除到一半的时候我被柜子里的相册吸引去了所有注意力,有一本相册全是林强小时候的照片,从一百天,到高中毕业。
七八十年代,家有一部相机是大多数人达不到的生活水准,但林强家里有,他家的生活水平远远高于一般人,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辆大皇冠停在东头条街口的时候招来了多少人注目,虽说并不值得,可我还是在心里小小的虚荣骄傲了一把。
然后,这个家道丰厚的林强,有了这么一本对于我来说完全就是奢求的个人相册,我真的足够羡慕他。说起来,我的照片很少,为了工作每天都奔忙到天擦黑才能回家来的父母,自然没有那个时间去考虑要不要给他们的儿子留一本将来可以用于怀念幼年时代的册子,于是,我那仅存的几张儿时相片,就成了我妈锁在抽屉最里面的珍藏。
我还记得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里买了一部相机,这部相机到现在其实也没用过多少次,胶卷儿也是钱呐。洗胶卷就更是钱了。结果,我初中毕业照直到一年多之后,国庆节观礼花拍夜景耗尽了那卷一年前就用了第一张的胶卷,才终于得见天日被洗了出来。
照片上我穿着挺傻的衣服,留着挺傻的发型,脸上是青少年那种挺傻的笑容,但是我爸妈喜欢,我能看出来,他们小心翼翼拿着那张相片的时候,是真的表露了足够的欣喜之情的。
总之,我没有林强那样的幸运,初一,十二三岁,梳着小平头,挂着稚嫩的微笑,穿着老字号的老师傅给量身订做的灰呢子中山装,和家里人一起合影,带着归国华侨一般的派头,笔管条直的站在老宅院子当间儿,脚底下,还有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我初中时候,球鞋都是半年才舍得买一双的……
“哎我说,给我找一套号儿大的,谁让咱个儿高呢。”嚼子大呼小叫,挤过来让林强帮他挑衣服。
“裴哥,这是订做的,哪儿有号儿啊。”林强低声笑,随后从下头拽出来一套递过去,“试试我爸这套,他个儿高。就是……得比你胖点儿。”
“没事没事,穿上再看。”嚼子挺兴奋,抱着那套衣裳就闪到一边儿去换了。
“……川儿,你要不,试试我大哥这……不行,我大哥那时候快赶上我爸高了。”林强自言自语一样念叨着,然后犹豫着把第二层那套撤出来递给川儿,“你要是不那什么……试试我爷爷这身儿吧,我爷爷特瘦,也就他这身儿你穿着不逛荡。”
川儿皱着眉苦笑了一下,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拿过衣服开始在身上小心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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