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甘示弱的挣扎在田振雨眼里,大概还比不上一个小孩子的拳打脚踢吧。他很轻松的把我拖到他怀里,两手伸过我的胸膛,紧紧抱住我。
「……」
背後很烫,田振雨重重的呼吸声不断冲击我脖子、耳朵後面的神经,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到底
想干什麽啊……
「喂……」这是我小声到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你想干麽啊……」
好像把背後田振雨热呼呼的体温抢劫到了我自己身上,刚好四周又没有风吹过来,於是不断加温、不断加温的结果,就是我觉得我快要脑溢血了。
忽然田振雨把头低下来,一点都不客气的拿我背後那块布料擦起了眼泪!
「干!不要拿我的衣服去擦东西!」
而且最让我火大的是他擦的还是笑出来的眼泪!
啊啊,气、气死我了!
「好啦,乖,不要动,借我靠一下。」
「你说借就借喔!」
「不然咧?难道要恁爸嫁入恁家喔?」
「干!」说完头就被巴了一下,我才刚要抬头去挑衅,却看见田振雨的流氓脸上满满的都是温柔,松开了一只手,一下又一下的顺著我的头发,轻轻的搓啊搓的。
我真的要脑溢血了……我家有中风的家族病例啊……干……
「刚才,旺财讲的话,你……啊是放在心里,照伊的话紧去做……对你卡好。」
「啊?」
我的表情一定很蠢,田振雨噗的一下就笑了,温柔的表面也马上破功。
「不……啊不一定会变作那样……」
「喂喂,你到底在说什麽?」我拉下他的手,大声问:「旺财刚才发疯乱说话,你也跟著他一起疯啊?」
「旺财没疯。」不管是温柔的田振雨、流氓的田振雨、笑得很开心的田振雨的表情,这一秒通通都收了起来,他笑了笑,满满的忧郁的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完全不敢把眼前这个人,当作我认识的那个田振雨。
太奇怪了!脸皮看起来也没有被偷走,难道是被魔神仔附……忽然我灵光一闪,终於记起自己跑来四海宫的目的。
「你刚才那句话什麽意思?什麽我最近辛苦了?」
我顾不上自己根本就是半趴在他身上,揪著田振雨衣领,鼻子凑鼻子的大叫远远的看起来,和寻仇没什麽两样,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知道什麽东西。
但田振雨却一直只笑摇头不说话,过了一阵子之後,才突然开口:「你看四周,感觉怎样?」
「不要给我转移话题!」
「看一隙啊吧,我知影你就尬意这……今嘛看起来感觉怎样?」
我愣愣地看著田振雨的眼睛,有某种我说不上来的颜色在那双眼睛里闪动著,好像水的透明色、稻田的绿色、天空的灰蓝色、还有一点点的太阳的金色──我们身边这所有的颜色,都浓缩进了那双眼睛里,晃动著,一笑一眯,就带出了一整个世界。
我嗖地马上低头。
脸又开始热了。
「看一下这的景色,哪是好看,哪是有一些些的感动,嘛好。」
他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来,随著他的手在我头上、脸上地搓揉,慢慢地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我揪住了他衣领子,深深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全身都在抖。
「不免紧张,嘛麦惊……」他的手从我的後脑勺慢慢的往下,撩过了背,在後腰那边转了两圈,然後很大力的揽住了我的腰,「代志真紧就会结束……不管是虾咪代志……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安怎做才是对你自己相好……你是巧巧人,没我在边啊看咧,嘛一定会当度过难关……」
这是什麽语气?
搞什麽弄的好像琼瑶剧生离死别的感觉啊!
我耸了一下肩膀,才叫了一声「田振雨!」就被他一只手指压在嘴巴上;他笑著摇头,最後搓了一下我的头发以後,转身,拉起我的手,缓缓的、慢慢的,走出了田。
夕阳的光照印在他背後,云涌流的很快,风把我们的头发都吹的朝天站直直,有那麽一瞬间,跟在田振雨背後的我以为脚下的这片田是没有边际的,扩大、扩大、再扩大,朝天的最远的那边不停的变大,可以让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完,一辈子都这麽手牵手的走下去。
只有我们。
嗯,只有我们。
那天之後,又过了两天,街上忽然爆发了一阵争吵,我们家有一户打死都不愿意卖地的亲戚种的二期稻作,原本都已经长得快可以收割了,可是昨天晚上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飙车族跑了进去,泼机油、泼黑油、巴拉松什麽的药不要钱的撒了整片田,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本来一片宁静厚重的绿色漂亮的田,就黑成了死地,沈重恶心的油味和闻了就觉得自己也快被毒死的农药味没有风吹散,在那片田的上空凝聚成一团可怕的云,重重的压著所有人的心。
那个亲戚说这一定是石化工厂的阴谋!
可是警察说,他们已经逮到了破坏稻作的飙车族,是隔壁镇的一群不良少年,半夜经过那个亲戚的田的时候,突然手痒,想试车可不可以在放满水的田里面开,就跑下去了。农药和机油都是他们觉得既然机车都下去田里了,那些稻子反正也活不了,乾脆撬开亲戚盖在田旁边的小屋,拿出存放在里面的农药和机油出来撒,帮助稻子死更快,好让田主可以直接重种那些作物。
亲戚差点没被他们气到中风,不过也差不多了──那块被这样恶搞的地,没有几十年的整理,根本就不能再种什麽东西,就算要卖,再怎麽压低价钱也没有人要买。
事情的後来,我听爸妈说那间石化工厂倒是很有诚意,亲自派区经理直接到那个亲戚家里说,不如就把地卖给他们吧,用不输里长伯家卖地的价钱,去收购那块被整个糟蹋掉的地。
说完,爸妈两个人对坐著发呆了好一阵子,才又开始苦笑著去清那些被泼上了红色油漆的墙壁。
环保局的人来了又来,一坐都一下午,石化工厂的业务员也是来了又来,一次比一次客气。
我冷冷的在一边看著,整件事情中唯一会让我有点反应的,只有那些不良少年在被保出来的前一个晚上,竟然在留守警察的面前,被看不见的凶器砍断了手或脚。
听说他们的惨叫声远远的传出去了四五公里都能听的见,而我在过不久,被警察通知去警局做案件後续的追踪的时候,看到了那间喷满血的拘留室。
也许那些不良少年和我,都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应该要知道些什麽的田振雨却什麽都不告诉我,我问了两次,不是被他打混呼咙过去,就是远远的看见了我就躲。
这让我更在意了。
他到底在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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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三章!
西北雨直直落(十)
我很孬,所以这句话一定要说……
本文中所提及之各种人事时地物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问不到人,也不敢去问「也可能」会知道田振雨究竟在想什麽的旺财,只好一个人生著没人知道的闷气──倒头大睡、和管家婆的日常吵架变本加厉,可是不管怎样却都解决不了被田振雨这麽明显排除在外的不爽;确认他是真的不愿意见到我之後,我也没那个脸继续去四海宫,问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麽过的。
少了谁都可以,被排挤也没有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过的。
每个人都喜欢装作自己很厉害,但我永远也不可能会是他们拉下脸,第一个想到可以「一起」解决事情的那个人。
就抱著这样的心情,我白天到了学校睡觉,下午回家还是睡觉,一路睡到了学期的倒数最後一礼拜,除了还会对我暴跳怒骂碎碎念没完没了的老爸老妈和管家婆以外,我数了数,很意外自己竟然会觉得一句话不说也不回应的日子,其实也不怎麽难过嘛。
所以就连班导联合从台北来的一群人,办了一个什麽「西线乡野环保自助会」之类的奇怪协会,也是某天在学校迷迷糊糊的睡醒了之後,无意中听别人聊天听到的。
听说那个协会已经办了很多次抗议活动、听说那个协会除了班导和四五个在地人以外,全都是台北人、听说他们每天在路上发传单叫大家不要卖地、听说他们一直在戳石化工厂的痛脚、听说他们在石化工厂提前开工的工厂建地破土礼上面给人家难堪、听说、听说……
好多个听说,直到听见了村子里所有的地,卖得只剩下四海宫那一片地还不能卖,今天下午就要针对这个问题办一场卖地表决会和石化工厂公听会的消息,那个早就睡飞了的魂才肯乖乖回家。
田振雨一定会去那场公听会。
他非去不可。
我想起四海宫後面那片田、想起田振雨总是恭恭敬敬的擦扫著宫内大大小小的桌椅、想起宫里找不到人却可以在田里找到正挥汗扎在田里工作的田振雨。
我想我知道要去哪里逮人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距离教官亲自来逮我就近监视的空白时间还有十分钟,够我翻墙出校门了。
翻墙出校门,多棒的主意。空了好多天的脑袋第一次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些事情,值得好好做一次,我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睛。
拜那次警察到校做笔录之赐,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我身上可能背了一条人命,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自动让路,真爽,不是吗?
我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无视所有人忽然退的离我远远的事实──就连陈敬那夥人也退的至少五六步远,真有趣──自顾自走了出去。
二年级的工科大楼厕所、後山围墙、公车站牌正好是三点一线的漂亮距离,所有翘过课的学生都知道那里是最好翻墙接应的地方,无数前人在那里累积了被教官抓到的经验,最後总结出一个跷课秘诀──凡要跷课者必需牺牲打,而且大部分时候陈敬那夥人的牺牲打都是我。
我看了一下表,安全跷课时间只剩下七分钟。
但後山围墙这阵子教官抓很严,一时之间要找到牺牲打的人也不容易,只好选择第二方案,拉出前人藏在围墙附近的翻墙踏板,架上就种在围墙旁边的老榕树离墙最近的那根树枝,把它当跳板,踩两步就翻出去了。
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不简单。
我一个人喘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板子架上树枝,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啪啦啦的群鸟乱飞的场面,头啊脸啊都被到处乱飞的乌秋狠啄了好几下,等到把板子固定住,准备翻墙出去的时候,教官已经冲到了围墙附近,校内广播系统也呱啦啦的叫了起来。
『现在站在围墙上的那位同学!马上停止你的行为,赶快回到校园里面……』
不过就是翘个课而已,弄的这麽大场面干麽。
神经病。
我不屑的撇撇嘴,把教官的鬼吼鬼叫当耳边风,没有犹豫的往围墙外翻了下去。
妈祖娘娘保佑!往市区的公车正好开了过来。我立刻拦车、投钱、上车、坐好一气呵成,流畅的像在跳舞一样做完整套搭公车的动作,背後却超乎我预期的没传来教官们的怒吼声,而是一片惨叫。
公车的座位有点高,我微微站了起来往回看,一群乌秋──至少十几只──满天下雨似的对准了那群绿色人种啄啄啄啄,黑色的羽毛散了满天满地,有一双眼睛却始终盯著我这边看。
一双深黑色的乌秋的眼睛。
公车启动,很快就把学校围墙边的那一幕甩到遥远的後面,可我还是非常在意那只乌秋……大概是眼花了吧,我竟然会觉得那只鸟的脸上带著笑,一个非常非常像人类的笑。
我揉揉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乌秋了。
那种乌七嘛黑还凶的要死的鸟有什麽好想的。
市区在望,我匆匆在国小侧门那站跳下车,因为身上还大咧咧的穿著制服的关系,只能遮遮掩掩的从侧门溜进去,沿著一排比人还高的杜鹃树丛底下迳往活动中心钻过去。
不过我发现是我多想了,一路上完全没遇到任何人,只有在接近活动中新的时候,还隔著二十多公尺就听见麦克风的声音远远的就传了出来。
是很激扬壮阔的音乐,不知道是谁的曲子,但光只是大鼓和铜管乐器的声音就让人不知不觉的开始热血起来。
人群竟然挤到连边门都挤不下了,三个四个零零散散的站在活动中心外面的走廊上,不停的交头接耳。我在心里吞了口口水,书包丢在学校没一起带出来,没办法遮制服上的特徵,只好一硬脖子,迅速趁站在边门的人转身走开的一瞬间,凑过去矮腰钻进活动中心里面。
小时候太皮,三天两头、上课下课总是逮到机会就作乱,整栋活动中心有几个洞可以躲人、可以吓人、可以做坏事当秘密基地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只要没改建掉,凭那些傻傻站在楼下和二楼看台的人都不会知道会场多了一个个跷课的学生。
麻烦可以避掉就尽量避掉,何况整个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全年三大节都会互相拜访的亲戚,万一被看到,一状告上老爸老妈那边就惨了。
至於教官……管他的。
我又在二楼看台的人群中挤了一阵子,会场内巨大的音乐声忽然一停,我赶紧往通道底部那间废弃、没上锁的办公室钻过去,再闪进附设的厕所隔间,那里有个开的很低、不要太胖的人都能钻过去的气窗,可以通到活动中心二楼外层建筑的小阳台,这大概是洗窗工人用吊篮送上来活动中心以後专用的阳台,能隔著玻璃窗清楚的看见整个活动中心内部,视野极佳又没人跟我抢位置,我舒舒服服的在小阳台上一窝,边咂嘴。
可惜缺了小凳子和吃得,不然这里简直就是最佳看戏台。
我进来的时候,似乎是那间正大动作收购村子附近土地的石化工厂在播放影片给大家看,现在正好播到一个段落,有个看起来挺胖的大肚子男人站了起来,拿过麦克风。
「安静、安静安静安──静。现在要请大国石化公司的区经理张国栋先生来说话……安静安静安静──靠腰喔恁不惦惦是会死喔!吵吵吵甘是有那多代志会当吵是嗯?」
我小心的贴上玻璃,仔细看了之後才发现,原来那是里长伯的换帖兄弟,听说他的背後有三条刀疤,一条是年轻的时候和人打架留下来的,一条是开刀留下的,最後一条是被仇家砍出来的。总之,背景绝不单纯。
他骂完脏话之後,很满意看到全场顿时静下来的情况,转身一直对那个坐他旁边的西装上班族鞠躬,又过了一阵子才把麦克风交给那个上班族。
玻璃让我看不到上班族眼镜下的脸长什麽样子,他站起来,慢慢地开口──那是一口很有点大陆腔调的国语,和村子里就算是腔调,也是不台不中的台湾国语腔完全不一样──慢慢地说完开场白。
「相信各位看过了刚才所播放的影片之後,都能对本公司针对西线地区所将进行的大型石化产业开发案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虽然本开发案详情皆已在进两个月,本公司业务人员挨家挨户的拜访下,有所说明,但为了解决各位民众的疑惑,本公司并不吝於调出过往由本公司所承揽的石化产业开发案,於开发当地所作的投资,以及近几年来开发案当地的荣景。」
刚刚被叫骂著没了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大概是忙著把上班族刚刚说的话翻译给老年人听的吧,里长伯的换帖兄弟没有阻止那片声音。
上班族继续慢慢地说著:「如各位在影片中所见,本公司於西线地区进行的本开发案,属於国家大型开发案,在开发初期,建设工厂初期及能释放出超过两万个工作机会,三年之後,厂房一旦落成,又能另外释放超过七千个基本操作人员的工作机会、三千个技术人员工缺、将近一千人的管理职缺,以及其他附属产业所需从业人员的,难以估计的工作数量正在等著各位。」
活动中心里面哗的一声,叽哩呱啦的声音更大声了,几乎要盖过去麦克风的说话声。那个上班族却只停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又慢吞吞地开口:「按照本公司过去所进行之成功开发案的经验与本公司原则,所有供职於本公司的从业人员,其薪资将不少於国家所定之基本薪资,年节加给、年中年底的红利、公司股票所得总相加亦可高达个人所领薪资的八成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