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客厅和楼梯相接的墙壁後面,只想大大的叹气。
平常不是都会特别躲开小孩子,不在我和管家婆面前讨论事情吗?怎麽这次这麽开放的在客厅里就讨论了起来,害我想偷偷摸摸躲到浴室去都不行。
又叹了一口气,拉动到腹部,搞得自己腰上的伤口实在痛的站不住,只好仰起头,慢慢靠著墙壁滑坐到地上。
背後一墙之外,爸妈讨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穿插了八点档的声音,传了过来。
「幸好老大的伤不严重……」
「嗯,叫他以後不准再去打什麽垒球了,动不动搞得自己一身伤是安怎……顺便跟弟仔讲,他那个什麽橄榄球,也不准打了……是当作咱拢没看到他身上的伤吗?我看啊……实在是……会痛欸……」
「你奈不自己跟伊讲?」
「……你去讲卡有效啦!好啦好啦,麦搁讲这啊,那个下晡时存来的那个虾米公司的代志,你看是要安怎处理?」
「……你喔,不怪囡仔拢惊你。」
「喂喂,讲正事啦。」
妈笑了一声,八点档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我真正看错你了!你这个、这个,唉……冤孽啊、真真正正的冤孽啊……』
「还会当安怎?地是咱祖传的,要卖,嘛爱祖先讲可以才欸当,而且你讲你若是卖掉咱这块地,将来你是想麦去叨位发展?先不讲你今嘛几岁,两个囡仔嘛拢还未大汉,爸妈又年岁大……」
「没礼貌!男子汉活到七十岁依旧是一尾活龙啦。」爸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客厅里所有的声音,然後才不好意思似的弱了下去,「是啦,算算欸,还是麦卖地卡好。只是讲,大沟底那边的地已经卖出去不少啊,我是烦恼咱哪是不要卖地,将来难免会呼刁……那个公司,到底是要多少土地才欸够他们开设厂房啊……」
「行一步算一步吧,庄内不是嘛今多人不打算卖地嘛,你看弟仔伊那个老师嘛知……」
而後爸妈的声音沉了下去,很久很久,都只有八点档『你爱我』、『你不爱我』、『我爱你』、『我不爱你』的声音不断起来,直到管家婆从楼下客厅呼叫爸妈帮忙移开她的钢琴找东西时才被切掉。
安静的客厅,不断发痛的伤口,我压了又压伤口,觉得好痛,好痛,全身,全身上下,从身体的最里面,一直痛到了最外面。
爸的担心很快就实现了。
没过两天,当我从学校装了十几大桶里长伯孙子对别人炫耀他家的土地虽然没庄头大舅公多,但是某间台北来的石化公司开出来的收购价,却是整个村子里最高的价钱,只要这两天办好收购手续,就能怎麽样怎麽样,不卖地的土包子就一辈子穷笨到死怎麽样怎麽样的话回家时,三张盖了环保署大印的单子正静静躺在老爸的办公桌上,无声的嚣张著。
签发的日期是这几天的事,开罚的名头是噪音污染超过工业用地标准值、任意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还有一张是空气污染,限期改进的日期,短的很夸张。
这是我从识字以来,第一次看到爸收到这种单子,不对,重点是,这两天根本没有看到环保署的人过来工厂这边检验过这种检举是不是事实啊。
到底怎麽回事?
刚好老爸走了进来,我却来不及问,手上的单子就被老爸抽走了。
「囡仔人管那多要冲虾。去读册、不要读册,就来工厂里面帮我做工作。」
老爸不准我多看多想的态度很坚持,就像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内,天天来拜访爸妈的石化工厂的经理一样坚持。
他们不停的游说爸妈卖掉工厂这块地,换一大笔钱,然後赶快搬到别的地方好好养老,将来等小孩子学有所成的时候,正好回来接受石化工厂的聘用,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完全都不用担心养老或是生活费的问题。
是个被描绘的非常漂亮的未来。
可爸妈始终都没有答应,只一直笑著,很客气的摇头说,要等到听过石化工厂办的公听会以後再说。
然後,家里开始接到奇怪的无声电话、墙壁上也渐渐的有黑色油漆从角落开始蔓延出来,最後,在油漆泼满整面墙的时候,警察又来了一次家里、环保署的罚单也再一次的寄来了家里。
警察之所以会来,是因为那场杀人分尸案一直找不到除了我以外的人证和其他物证,我没有胆子问警察有没有去找过田振雨,但心里却不知道为什麽,总是觉得那天晚上看到的妖怪们,也许和田振雨有很大的关系。
这实在很好笑,真的。也许和里长伯孙子那一伙人有事没事就围殴我的训练有关系吧。我现在看到什麽奇形怪状的物体出现在我面前,已经不像最开始时那样惊吓了。
巨大的、恶臭的、丑陋的、肢体残缺的、身体腐烂的那些或许可以称为妖怪的生物们,其实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只做得到在路上绊人一脚、或是在车流多的地方悄悄地推人一下,但往往没有什麽作用,力道强一点的,也许就像一阵清风吹过脸一样,有些痒痒、有些小擦伤,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麽伤害了。
我曾经试图把它们的伤人行径告诉别人,会突然去拉住某人的手,免得他们被妖怪们袭击,但没有人认真的相信我的话。
他们会大笑很久,然後拍拍我的头,叫我赶快回家睡觉,於是久了以後,我再也不会主动去碰触那些正遭受妖怪攻击的人们,也因此减少了大多数妖怪们的报复。
然而妖怪们的报复,只有刚开始的那几天对我有作用而已。
当我腰上那条长长的伤口结痂之後,我能够看见的妖怪数量就渐渐的少了,被攻击、被报复的时候,妖怪们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也越来越轻微,随著时间的过去,学期即将结束的前一天,我意外的发现所有我能见的妖怪,都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透明光影,就像投射在电视萤幕上的卡通人像一样,虚幻极了。
我又去了一趟四海宫。
田振雨是庙公,他应该知道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应该早点来找他的。
可是田振雨很罕见的没有坐在庙正厅那张白铁办公桌後面,无耻的用屁股摇铁椅子。
左右厢房、放了水泥动物的小院子,甚至连正厅里覆盖了红色布的供桌我都厚颜无耻的找过了,却在放弃寻找,累的半死去厕所洗脸的时候,看到了刚从田里上来的四海宫庙公。
两只脚沾满了泥水,已经是短袖的袖子和裤子被卷的非常妨碍风化,但田振雨本人根本没意识到这点似的,流氓、无耻、下流、变态的咧出一个笑容。
「唷,罕行喔,虾咪款的风将你吹来啊?」
「谁要来找你啊!」话一出口,我差点就把自己的舌头给吞回肚子里。
真是白痴!明明就是专程来找田振雨的……
「哈,不你是来这冲虾?」
相较於我的尴尬,田振雨倒是很自然的展现他身上那天生的流氓气息,单手搭在厕所洗手台上,右脚靠在左脚膝盖上,半弯著身体捞起水瓢,一杓杓冲洗身上沾到泥土的地方。
好像完全不在意我来这里的目的,也完全不在意我多久没有出现在四海宫似的,我看著他一点别扭都没有的动作和表情,莫名的,有点伤心……有点生气。
「我没事情不可以来这吗?」
他眯起眼睛下流的一笑,「你当然可以来这啊,只是讲,我会真好奇你是这爱这间便所(厕所)要冲虾。嗯……」
不用说,我光看他眯起眼睛,嘴角一歪就知道他一定又想到儿童不宜的东西了!
「你惦惦啦!无讲话无人当作你是哑狗!」
「噗,就惊有人爱这款的咧……好、好,我虾咪拢无讲,你自便、你自便。」
说完,水瓢也不好好收著,豪爽的随手一丢就「做自己」(台语)的又钻回了田里,临走前对我眨了好几下充满了色情意味的眼,故意缓慢而且暗示味道超浓厚的用下巴指了指稻苗已经抽高不少的田深处。
「干!你有工作就紧去做啦!」
我才没有害羞!
会脸红是因为太阳太大,我气急的随手乱抓水槽旁边所有可以丢的东西去砸人,一下子运动量太大的关系!
跟这个色情流氓的表情太……太……太漂亮有关系……
我唉了一声,一看田振雨的背影整个弯入了稻田里,一下子看不见我的时候,窜回了四海宫的正厅。
在哪里等人都一样啦。
至少、至少……总比在田里面,那个、等人好……
脸红的超乎预期,我没办法安稳的在铁椅上坐好等人,只好又到处乱翻,寻找电风扇的插头,好歹不能让田振雨等等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满脸通红的样子。
那样多丢脸啊。
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多丢脸,只有更丢脸。
我先是为终於找到电风扇插头欢呼了一声,却马上在转身准备回去吹电风扇的时候,被无声无息站在我背後的旺财吓到尖叫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嘘、嘘……」
我敢打赌旺财的脸上一定没有过笑得这麽开心的表情,但为什麽他连笑都要笑得那麽可怕!
青笋笋,我从没看过健康红润过的皮包骨脸上,两片嘴唇长长的拉开到我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犬齿,又瘦又长,和竹枝没两样的手指头根本挡不住犬齿中间的那片红中带惨白色的舌头,这看起来要是不像蛇,我脑袋一定是坏掉了!
他深深地缩起肩膀,深深地驼下背好让他的眼睛可以平视我,但这样子,根本就和蛇在准备咬青蛙前的动作没什麽两样啊啊!
我乒乒乓乓、手忙脚乱的疯狂後退,一路上根本不管我撞到了什麽,什麽东西又被我撞的掉碎在地上,吓、吓死我了!
「喔──喂、喔──喂,小少爷,免惊啊,我不害你……」
不可能!你上街随便抓一个人来看一下望财现在的笑脸,十个人里面会有两百个人说不可能!
我拼命摇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摇不相信望财的话,还是吓过头的下意识反应。
反正,都差不多啦。
看我这麽排拒他,望财竟然也没有直接生气,只依旧古怪的嘶嘶笑了起来,也没见他到底怎麽走,我一眨眼,他竟然就站到了我面前,伸出一只简直就是五只竹枝凑起来、缝上布做成的瘦手掌,整个贴上我的右脸颊。
「小少爷啊,望财是好心跟你讲啊,真的啊,不通不信啊……」
他越说,脸越贴过来,等他终於愿意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被迫和他鼻子贴鼻子的大眼瞪小眼了。
「紧返去吧、紧包袱收收,紧走吧……会疼啊、哪是不紧走,小少爷你会疼啊,真疼啊、真疼啊,望财不忍心看小少爷疼……」
「你、你黑白讲、讲虾……」
空气简直就要被望财吸光了,整间四海宫光线莫名的暗了下来,我的视线完全无法离开望财那双两端极细长,但是中间却圆的不得了的眼睛,就连身体,也动弹不得,我果然,应该相信直觉和村子里面的谣言说的,望财是个可怕的神经病吗?
「望财!放开伊!」
「田振雨!」
随便啦都随便啦,男孩子应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脚软的瘫到地上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啦。
我几乎是带著哭腔大叫田振雨的名字,等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田振雨简直就是母鸡护小鸡似的把我紧紧抱在他怀里,狠狠瞪著退的远远的望财。
「好吧、好吧,望财管太多,没办法啊……小少爷再不走,会疼啊……这里的人拢会疼啊……望财是认真的,大人你也知道啊……望财不说白贼的啊……」
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很无奈的动作,可田振雨根本不理他的动作意思,忽然强硬的扯了我站起来,直直从後门穿出四海宫,动作很急、脚步很大,很快的我们就把望财仍然摊著手,阴惨惨的站在四海宫正厅中央说的话给隔到了墙壁後面。
田振雨的脸色……非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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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好了,接下来麻烦的东西来了(倒
西北雨直直落(九)
我糊里糊涂的被他拖著,一路拖进了平常田振雨绝对禁止我踩进去的田的深处,脚下每踩出一步,都踩在被清澈凉透心的水所浸润成的极为柔软的土地上,细小的不知名鱼苗和隐藏在稻中的虫子随著我们走过所带起的振动,纷纷窜开,忽然有一阵蛙声在我们前方响起,田振雨随手一拨开前方的翠绿色稻叶,就看见一群水绿色的水蛙嗖的爆冲过我们的脚,追逐著那些被我们惊扰而纷纷朝後飞起的小虫。
一瞬间,嘓呱咕啾哩啪啦各种各样的蛙叫声、鸟叫声、水田里水花波动的声音,以我们为圆心,响彻了四周。
但这个热闹的世界中,只有我们是安静的,田振雨走著走著,像他刚刚在庙里忽然爆发的脾气一样,没有事先打好招呼就停了下来,头压的低低的,固执的看著自己的脚。
我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麽,低著头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也很……弱小。
一点都不像平常的田振雨了。
他应该是要嚣张的仰天大笑,然後用脚狠狠的踹了一下椅子以後,邪恶的、下流的威胁所有胆敢冒犯他的人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声站在田中央,低著头、垮下肩膀,就连握著我的手,也慢慢的不再用力,一只、两只,手指慢慢的松开了我的手。
「不准放开我。」
我沉下脸,在他最後一根手指离开我的手时,突然出力,狠狠的回握回去。
──不管怎样,都不准放开我的手。
不知道是因为我不小心把心里的呐喊喊出来,还是因为我回握他的手的关系,田振雨的背幅度很大的震了一下,开始抖动了起来,一抽一抖的,我不准他把手伸回去,他只好用空著的那只手盖在自己脸上,疑似哭泣的抖动著肩膀。
完全超出我的预料。
他哭了吗?为什麽?
这下连我也慌了,「喂喂!我这个被吓到的人都还没哭咧!你在干麽啦!」
他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著头,抖的连腰都慢慢弯下去了。
我赶快抱住他,从後面把头贴上去他的背那样的抱法。
「喂喂,到底是怎麽了啦?」
「……没代志。」他摇摇头,虽然转过来面对我了,却还是一手盖住脸,试图用另一只手推开我。
「你闹什麽脾气啦!」
我当然不会让他有机会松开手,他越推我就越黏上去,推推拉拉的结果就是我整个上半身都挂在了他的手臂上,从下方往上一抬眼,可以看到田振雨的嘴角露出了可疑的弧度……
「……喂……」
「谁讲我使脾气?」
果然,我一放开他的手,远远跳开之後,田振雨立刻放下他盖在脸上的大手,流氓国字脸上哪有什麽哭痕啊!嘴角都快笑到抽筋了还比较有可能!
「你居然骗我!」
面对我愤怒的一指,愤怒的控诉,他居然还是那张气死人还不偿命的下流无耻变态笑脸,两手插腰,站出三七步,仰天哈哈大笑──笑!笑你妈啦还笑!
还敢给我笑出眼泪!田振雨你不要命了!
我火大毙了,也不管自己的腿脚踹过去会不会断掉,先踹再说!
「啊哈哈、哈哈,哎唷会痛啦,哈哈哈哈,麦踢啊啦,哈哈哈哈,哎唷、哎唷。肚子、啊,不对,哎唷,脚好痛……」
嘴巴上说会痛不要踢,但我怎麽看,他都是因为笑到肚子痛才叫我不要踢啊!
这可恶的家伙!
把他丢在这里,让他笑到天荒地老,自生自灭算了!我气到极点,转身就走,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被田振雨从後面抓住了手,轻易的就拖了回去……
我真的该检讨了。
到底还是不是男的啊!为什麽每次打架比力气的场子上,我都是输的那一个啊啊?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