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自己的仔给人讲伊有病。」
「这跟那个没有关系!我没有那种病!」
我立刻涨红了脸,连我坚持留下来的原因都不肯问一下,就擅自判定我有病──到底是谁才有病啊?!
「我不管你有病也没病……恁辅导老师也讲啊,哪是会当尽早离开这种对你不好的环境,对你的行为偏差嘛是卡好。」
「话都是你们在说!你们有真的来问过我觉得怎麽样,什麽才是对我最好的吗?」
「你是安内对系大人讲话的吗?」爸的脾气一向就不好,现在更是青筋都涨了起来,狠狠捻熄了菸,「我呷过的盐拢比你行过的路卡多啊,我决定对你好的代志甘是会害死你!」
「会!」
我豁地站了起来,生气的瞪著爸妈──明明就只隔著一张不宽的桧木桌而已,为什麽,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远的就像这张桧木的年龄一样,是长长的、长长的,跨不过去的两百年?
「我不转学!我有我自己的理由!不要你们帮我决定!」
「你是有虾米天大的理由!给我乖乖签名!」
气只要一噎住,就算後面有再多理由也说不出来了。我红著眼睛,桧木桌的那一头,老爸丝毫不肯让步的样子让我的怒气不断膨胀、不断膨胀,却翻滚不出胸口来,撑胀的我好想吐。
而後,妈喊了一声:「明翰……听你爸的话……」
那一声像是个比赛出发的信号,我抢走丢在桌上的那一大堆文件──丢掉它们!丢掉它们!
整个脑袋都只剩下了这个念头,我转身跑出了客厅,穿过大门,一头扎进了房子外面异常黑暗的天色里。
然後悲哀的发现自己永远学不会把逃避的第一站,从四海宫改成任何别的地方。
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旦意识到连最亲近的、最能逃避的地方,都没有了最想见到的那个人的时候,全身的力气也立刻被一直躲在影子里面,叫做绝望的怪兽一点点的吃了个乾净。
我抱著那堆文件,踉跄地蹲了下来。
蹲著、发抖著、哭不出来的,不停的默念田振雨的名字。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好像这样念著他的名字,就能带给自己勇气一样。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我用力揉著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要打起精神来。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我想见你,可是心底却有个地方很清楚的一直记得每一次他要放开我的那一瞬间,记得很清楚他已经不要我了的事实。
怎麽办?
谁能告诉我怎麽办?
这麽孬又这麽弱的人,难怪田振雨会不想要……我终於忍不住眼泪,啪的一下滴到了地上。
忽然间,天色已经全暗却还来不及点亮路灯的街上飘起了一点一点的微光,有很柔和温暖的声音附在微光後面,唱歌似的说著:『呼唤著大人的名字的您……是谁呢……』
微光渐渐的增强,我愣愣地看著那些渐渐聚合成一团大拇指那麽大的黄色、橘色、橘红色、黄白色的光团飘浮在我的四周,像是星星落到了我身边似的,把四周照出了模糊,却又令人觉得安心的轮廓。
『呼唤著大人的名字的您……的心意……好美呀……』
唱歌似的声音一直在飘动,忽大忽小,我不由自主的追著那个声音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间光团迅速的往前飘了过去,有两团黄白色的光团窜到了我的手底下,转了两转以後又飘了出去,追上其他光团的时候还不断的向後转动著,好像是在叫我赶快跟上。
跟上了的话,会到哪里去?
我呆呆的放下了那堆文件,跟上了光团。
光团移动的速度很快,没有时间让我停下来想它们是要把我领到哪里去,可是只要我一不小心踩错路、跌倒了,它们又会马上转回来,静静的飘在我身边等我重新站起来。
而那个温柔似唱歌的声音也一直跟在我身边,低低的哼唱著一股我听不懂的曲调。
有流水的声音、风吹的声音、奔跑的时候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声音……调子里藏了好多好多的声音,慢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听见了有兽从草丛里散步而过的沙沙声,当它的声音拔高到尖锐又紧张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有小孩子在没有灯的夜晚哭著找爸妈的声音。
鸟鸣、或者是虫在夜晚叽哩哩的吵闹,有蝉张开翅膀跟著白天高温的热风一起飞上了树梢,鱼在池子里破水而出,光团把这些声音收集起来,编织成了一首歌,轻轻的哼著。
──哭泣著、哭泣著,找到我,来到我身边吧。
我追著它们一直往前走,光团渐渐的多了起来,当我们穿过一片半人高的野树丛、踏过浅溪,重新走回被草掩埋的小路时,光团已经多到满满的、随手一抓就能眩花眼睛那麽多了。
『就在这儿……来吧……不要害怕……』
什麽东西……在这里……?我顿了一下,後知後觉的发现光团停下来的地方是个巨大的空地,有很多看不清楚的黑色影子在光团後面摇动著,不管是影子本身的形状、还是那其实是光团照射下变形扭曲的结果,都让我直觉的联想到那个我跟老爸赌气跑出家里的晚上,在沟边看到的妖怪们。
我立刻退了一步,迟钝的觉得这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要觉得害怕,然後才开始感觉到害怕和恐惧不停的、不停的从脚底下涌了上来。
而像是故意安排好,要加深我的害怕感似的,光团呼啦啦一下突然往四周飞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到不可思议的黑色大汉站在我面前,很困难的弯下腰看我。
那是个很可怕的脸。
在黑暗中,长了鲶鱼似的扁平头跟两只长在脸两边巨大圆眼的大汉,先是稍微转过头用一边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转过头用另外一只眼看了看我,脸上两撇细长、在黑暗中还闪著湿光的胡子一秒钟都没停过的扭动著,突然一瞬间弹起了他的腰,巨大的、像是打雷一样的声音怒吼了起来!
『人──类!』
我立刻蹲了下去,用力的堵住我的耳朵,把头埋到膝盖里面去。
如果不是那个像雷一样大声,到现在还在不断『人类』、『人类』产生回音的巨大声音,它们一定会听见我失控地尖叫田振雨名字的声音。
再也不要了!为什麽每次都是我遇上这种事情!
妖怪!又是妖怪!
『人──类!萤娘何敢破坏规矩──擅自引领人类出现!』
『并没有破坏规矩……这位呼唤著大人名字的人类,有著很美的心意……』
『但他还是个人──类!营娘可知这是绝不允许人──类出现的宴会啊!』
『是的……但他身上充满了大人的气味……或许他将要化蛹了……』
『大人!大人是绝不会看上任何一个人──类的!那是血海化不开的深仇啊!』
『萤娘不认为……鮕仙住手!』
我不知道它们到底在争论什麽,大人什麽的、血海什麽深仇的,突然一条滑溜溜的绳子从後面飞了过来,咻的勾住了我脖子,我只来得及意识到这是一条滑溜得我抓不住的绳子,就脖子一痛,坐上了没有速限的云霄飞车似的,五脏六腑被拉得一挤一撞,很乾脆地就变成没有消化完的午餐,一起卡在了被勒住的脖子那里,哽得我差点窒息而死。
『干!给我冻咧!死鮕呆咧,恁爸不是讲过今日虾米场合,金早以前就叫你要收敛你那款性地啊吗?』
听到那个声音,大汉全身一震,缠著我脖子的那条绳子也稍微松开了一些,『大人!是人──类啊!萤娘私自引领人──类前来此地……』
『大人……若不是这位思念大人的呼唤太过美丽,萤娘也不敢破毁规矩……』
『你既知此为破毁之举,何以胆敢如此犯禁!』
我被吊在半空中,只能靠两只手死死扯住那条绳子,拚命地要把绳子拉松;可大妖怪一跟叫做萤娘的妖怪吵起来,那绳子就又嗖的扯紧,紧得我能够感受到自己手指挤压在脖子上的手指骨形状。
然後,逼近死亡的前一刻,我缺氧的大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被放低了一段距离以後,又马上被甩鍊球似的横向甩飞了出去,呜呃!
『好啊好啊!吵死啊,是吵结束啊没?紧把人放下……死囡仔你奈底这?!』
被这样一甩,大妖怪正好把我甩到了说话的人正对面,模糊的视野里也毫无预警地就闯入了田振雨高大的身影……可我松不开手伸向田振雨求救,只能努力睁动著眼睛,至少,临死前让我看清楚田振雨的脸吧……拜托……
所有的感觉都变慢了,不管是快要窒息死掉的痛苦、还是从心里冲出来,淹没全身的开心,明明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好像又被推进了教官室的那层玻璃後面,我看著田振雨巴了大妖怪的後背一掌,冲过来接住我,眉毛紧紧地打著结,很用力想要打开我被挤压到定型,根本弹不开喉咙的两只手。
呼吸慢慢的停了,只剩下胸膛里那颗心脏还因为田振雨而努力的跳动著。我闭上眼睛,被强迫拉开的手反射性地揪住了他的手──长满厚茧的、热烫烫的大手──只要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死囡仔!眼睛打开!……不准……快点呼吸……死囡仔!喂!明……明翰……」
西北雨直直落(十四)
──嗯,我也想快点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你是用什麽可恶的表情,发出这麽要哭不哭的声音。
可是刚刚觉得张开太麻烦的眼睛,现在却睁不太开,我挣扎了好久才勉强打开一条缝。
满眼的星光。
首先落入眼里的,我原本以为会是田振雨带了胡碴的流氓国字脸,但事实却是田振雨充满了泪的一双大眼,散散地映著周遭彩色光团照出来的光,像是没有月亮和路灯的晚上的星星一样,惊人的漂亮。
我动了动,想举起手捏住他的脸,叫他不要露出这种会让我一直做梦的表情,但动了两下才发现,原来手早就已经握在一起放不开了,难怪不管我怎麽举,都举不起来。
忍不住笑了起来,嘿嘿、呵呵,痛得半死的喉咙只能发出像小狗喘气一样的声音,田振雨忽然狠狠地抱住我,压在我背上的两只手大力得不像话,拚命地把我的脸、我的胸口挤到他怀里,那麽地用力,用力得手都在抖了。
「干!不是叫你乖乖惦在厝里吗!」
很凶、很有气势的一句话,我贴在田振雨的胸口,听著他胸膛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却只觉得很温暖。
「甘……甘、有?」
从背上来的力道立刻加大了不少,田振雨闷闷地骂了一声,他背後忽然传来一阵混杂了嘶嘶气音和鸟拍飞在天空中的奇特锣管音乐。
漂浮在四周的光团又骚动了起来,大汉又翻来覆去地喊著『大人、人──类!』,有种压迫感透了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大人……婚宴即将开始,不若早些入座……』
「……?!」
──婚宴?!
相对於呆滞到说不出话的我,田振雨一冷静下来,多少又恢复了那股欠揍的流氓样,轻轻地顺了顺我的头发後,一手穿过我的膝盖窝、一手横在我的腰上,轻松无比地就把人抱起来了。
「喂喂!」
可是刚刚饱受摧残的喉咙连好好发出抗议的声音都没办法,田振雨在原地稳了稳身体,带著笑亲了下我的额头,「憨囡仔……金正是不看过你这种的魽囡仔……实在是……唉,哪不是无时间送你返去……来拢来啊,看看……嘛好……萤娘,带路。」
『大人!』
田振雨没理会大汉在後面的鬼吼鬼叫,一路沿著光团汇聚过去的地方走过去,没多久就到了一个巨大的、靠著银色湖面的半圆形盆地。
我半趴在田振雨的身上,努力压著热呼呼地尴尬感,从他肩上偷偷露出一半眼睛往後看,只见那些落在我们身後的光团渐渐地微弱了下去,没有路灯光照、又没有光团争光的小路那端,隐约有个人影,穿著那种阿嬷少女时代的女性工作服,提著一盏黄色的小灯笼,微微地对著我们这边弯腰。
风从她後面刮了过去,我看见小灯笼大大地晃了两下,灯光也瞬间小了不少,她伸出手压到了灯笼的另一边,而後就像刚刚那个静止了很久的鞠躬一样,那个人影也直直地朝著我和田振雨的方向看了很久,才轻巧地一转身,没多久那盏黄色小灯光就消失在比人还高的长草丛中,再也看不见了。
「在看啥?」
恰好田振雨停了下来,一开口,热气就喷到了我的耳朵,我赶紧指指背後小路的方向,好尴尬。
「那里……有人。」
当然,已经走掉了。可是就在田振雨对转过头看是谁都兴趣缺缺,准备把我放下来的时候,小路的那一头突然亮起一点白色的光,摇摇晃晃、大风一吹一增亮地直亮到了刚刚那个人影所站的地方。
那半边的天空,简直就要被那阵光照成白天似的,闪亮了起来。
田振雨抱住我腰的力气紧了一下,而後轻轻地放下我:「你惦在这,麦黑白走,但咧我来找你。」
我这时才发现田振雨身上穿的衣服很奇怪──又宽又大直罩到他脚踝那麽长的黑色袍子用一环泛出彩色光痕的硬圈束住,一样又宽又肥大的袖子分别被两条束带扣在肩上。
田振雨掳了掳袖子,满脸不情愿的解开束带,旁边立刻有双手递上了一顶刻了螺旋花纹的黑陶尖帽,他只随便接过、往头上一叩,赤脚站著发了会呆,在小路那端的白光渐渐地弱下去时,才很不爽似的嘟哝了一句话,从怀里慢吞吞地摸出一张超薄、却只有眼洞没有其他缺口、但光照下会反射出漂亮七彩光芒的螺旋纹面具。
在戴上面具前,田振雨突然转过头看著我,迟疑了一下,我赶紧摇头,被放开的手指也立刻僵硬地揪住他的衣服。
──你想干麽,我不会放开你的!
固执又讨人厌的揪著田振雨的衣服,我试图摇摇晃晃站起来,跟著他走,可是田振雨什麽都没说,只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背後忽然传来刷刷、像是有蛇在草里穿行的声音,田振雨眉头立刻放心地松开了。
『哎,怎麽还在这?头前都在等了呐。』
『过来帮我顾个人,六子。他要少了点毛,你知道我会怎样……』
跟他轻松的声音完全相反,我全身的肌肉就像是越绞越紧的螺丝,小腿肚、腰背、脖子背……就连小腹这种不容易抽筋的地方都在隐隐发痛。
我不想放开田振雨。
「乖,我一隙啊就返来。麦黑白走、嘛麦黑白应话……」
他笑了笑,迅速亲了我额头一下,很快把面具盖上了脸,转身走向小路那头。
光照下田振雨的背影越来越高大,薄薄的黑陶帽子随著他走路时身体的摇晃,好像也慢慢地旋转起来,漫出一片水光;有音乐又响了起来──笛子和唢呐、锣鼓跟铜钹──慢慢且悠长,一声又一声,像是庆典一样的音乐从小路那端呜啦啦的传了过来。
我动了一下,想跟著田振雨走,脚下却突然一凉、有个冷凉的长条物爬上了我的小腿肚子,伴随著凹凸不平的微微刺痒感和近在耳边的嘶嘶声,当下脑袋只觉得一麻一炸,就再也动不了了。
『嘶唔……真没想到还是被你追上来了啊……小明翰。』
巨大的、头的直径一定有我上半身那麽长的眼镜蛇嘶嘶地吞吐著舌头,摇头晃脑地盘著一块白石,咧开来的嘴像是在笑。
『你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喔,这里、本来是不欢迎人类的呐。』
缠在我脚上的蛇尾动了动,被扫过的地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高度紧张感,一阵电击似的疼痛感迅速从蛇尾碰过的地方窜上了我的腰,一瞬间就制住了我所有的感觉,就连大蛇摇头晃脑地低下头来看我的时候,我也只能摊在地上不断地抽搐,却没有任何力气爬出它的捕猎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