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hsly(尔狐)
  发于:2009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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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那个上班族一定在笑──活动中心里面基本上已经炸翻了,巨大的讨论的声音盖过了每个人的声音,我猜他们一定都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麽东西。
  直到里长伯的换帖兄弟突然打开麦克风,嘎──唧!可怕的噪音震住了全部人的耳朵以後才慢慢安静下来。
  「我想各位都是至情至性的人,这几年为了产业外移、年轻人为了追求更高薪资所得而离乡背井的困境,应当是有相当深的感受。本公司虽则不敢保证本开发案将能完全解决西线地区的人口外流、国民薪资低落的困境,却能保证优先任用西线地区当弟子地,共同和西线地区人民一起解决本地的经济困境,吸引年轻子弟回乡,共创西线地区的新荣景……」
  上班族越讲越激动,到新荣景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一手握成拳头,高高的举起挥舞著,而底下活动中心里面的声音,也好像跟著上班族的手挥到哪,响到哪。
  大家都很激动的样子。
  嗯,真的很激动……看到那个瘦瘦的背影跳上椅子、激动的大叫的时候,我几乎整张脸都黏到玻璃上了。
  是班导。那个老是安安静静,被陈敬他们挑衅也不会大小声的男人,现在却激动的站在椅子上,挥动他的手臂,大声的尖叫著什麽东西。
  旁边有人立刻给他递上了麦克风。
  「你说谎!」
  班导的声音太大声,伴随著麦克风尖锐的嘎唧声一起刺穿了整个活动中心里的每个人。
  上班族本来要放下麦克风的手停了下来。
  「这位是?」
  班导的声音很激动、激动的没办法好好讲完一句话,结结巴巴地呛了回去:「我、我、我是,西线、线乡野环保、自、自助会的副会长!我手上、有证据证明你、你刚刚,讲的那些话,都是、都是骗人的!」
  「干你这咧夭寿死囡啊孹!来这乱……啊啊张先生拍谢、拍谢、拍谢内……」
  「没关系,本公司经营原则一向合法公开诚信,没有什麽不能讨论的,这位……嗯……先生请讲。」
  「你说、你想要帮我们解决这里的经济困难,可是,你刚刚说的那些雇用率,我去调查过了,你们之前在云林开设的那个开发案!那两万个建厂工人有八成是引用外劳!建厂完了以後你说的那将近两万个工作的职缺,你们在那个开发案之前也有说过,但是却跟建厂时所用的外劳基本上是同一批人!」
  班导用力的推动从背包里抽出来的厚厚一叠纸,声音越来越尖锐:「用的那些技术人员,也是你们从其他准备放弃的石化厂房那里移用过来的技术人员!就连管理阶层也没有云林开发案当地的人!证据就在这里!你还想骗人吗?」
  他说著说著,手上忽然一滑,整叠纸张就被他失手扔到了活动中心半空中,被架在四周的冷气一吹,呼啦啦像蝴蝶到处飞。
  上班族的脸色大概都变了吧。我看见他捏烂了一张飞到他脸上的纸,才几秒的时间就急著抢过麦克风,「这些数据资料事属本公司人事机密,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怕了吧?我这边还有别的证据!」
  班导又从背包里抽了另一叠纸,声音充满了得意,一字一句的开始念起了建立起石化厂之後,对於周遭环境的各种破坏性,还有医学报导证明石化工厂排放出来的废气废水废物会让周遭住民得癌症还是什麽别的症状,而所有依附在石化工厂附近,仍然在耕种的稻田会长得不好、生态系中各种生物的食物链将遭受破坏……
  很多很多我听不懂的东西透过麦克风,一项项的说出来,班导的声音越来越稳,而活动中心里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後汇聚成了里长伯的换帖兄弟抢走了上班族手上麦克风以後的一句话:「啊不你是叫咱要安怎?」
  「啊?」
  「你刚才讲的,拢是还没证实的代志吧?虾咪得癌啊、鸟仔稻田会死了了,拢是别人讲的,咱这还未试过,奈会知影你刚才讲的是事实!而且相重要的!若是没进行这咧开发案,你是要叫咱大家做夥饿死是嗯?」
  活动中心里轰然一静,里长伯的换帖兄弟得意的笑了出来。
  「你讲啊!若是不这咧开发案,你是想叫咱大家呷啥?咱西线地区穷个要死,种啥死啥,自古以来咱的年轻人若是不出去打拼,甘有钱当赚?甘活的下?今嘛这咧开发案虽讲是有可能以後拢用外劳,但是!你、恁大家嘛麦忘记!伊大公司是有出钱来买咱的土地的!伊出的钱是有够咱大家爽快活到下世人嘛用不完的多!安内是有啥不好?」
  底下一片安静,我看见班导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很久,很久以後,他突然指著活动中心的某一处大叫:「田振雨!你说话啊!你为什麽不出来反对!你明明也不肯卖地的不是吗?」
  田振雨!
  我一惊,本来就贴在玻璃上的眼睛更是直直的盯著班导手指的方向。
  那是活动中心最靠近厕所、最偏僻、最小的角落,田振雨高大的人影就斜斜靠在墙壁上,抱著胸,不说话也不动,直到班导突破人群,把麦克风戳到他的下巴的时候,才猛然爆出一声干。
  我赶紧原路钻出小阳台,满头大汗的挤出人群,从活动中心外面绕路跑过去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侧门。
  咖啡色、长满了几十年来风雨尘土的玻璃门那一侧,田振雨一贯嚣张的推开了所有伸到他面前的麦克风。
  我听的出来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或是生气的情绪,只有一种淡淡的失望。
  「我不管恁安怎决定,照惯例,四海宫的土地是早时咱祖先共同买来献给妈祖娘娘的地,要卖,先问过祖先愿不愿意;再来,是恁大家长房的决定。各家长房若是要卖,把地契拿来,红印盖盖的,我会帮你把手续办好……刷来,不我的代志啊。」
  他要卖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那麽珍惜四海宫附近那片地的田振雨,居然同意卖地?
  「为什麽?!」
  我管不到现在冲进去被抓到的话,会被爸妈骂成什麽样子──抓住田振雨,好好的问清楚到底为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可田振雨只懒懒的抬眼看我一下,嘴角扯了扯。
  很沉很沉的低音,很认真、很直接的扶住我的脸,他轻轻的摇头,「对不起。」

  西北雨直直落(十一)

  我他妈的要你的对不起干麽?!
  我要的是你的解释啊──田振雨!
  什麽都不讲,只丢一句对不起就跑了,你以为你是什麽琼瑶剧里面的经典悲情男主角,准备为爱走天涯吗?
  白痴!
  可是不管我怎麽骂,怎麽跳脚,四海宫的门从那天之後就再也没有开过,所有相关的卖地业务,田振雨全交给了住四海宫隔壁的代书刘大哥负责。
  当我陪爷爷拿著四海宫那附近其中一片地的地产权状,去刘大哥那里的时候,他倒了杯茶给我,忽然伸手搓了搓我的头,露出一个很柔和的笑容。
  「不要太难过。阿田他只是去做他该做的事。」
  「我才没有难过!」
  我想也不想的先骂了一句脏话,被爷爷敲了一下脑袋後,才哽著喉咙大叫。
  但刘大哥一点都不介意我的大吼大叫,他又给爷爷倒了茶,忽然低著眼睛看了红陶茶壶很久,才把视线移到了爷爷放在原木桌上的那张地产权状和卖地契约书。
  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的温柔,温柔到几乎让我觉得他要心碎了。
  「不管别人怎麽看……我想,阿田他唯一在乎的、唯一一个不希望误解他的,大概就只有你了吧。所以,」
  刘大哥抬起头,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对我低下头。
  「请你……原谅他。」
  干。
  这样是要我,怎麽……妈的,主角都不在了啊……
  我憋了好大一口气在嘴里,胸部鼓的像只准备求偶的水蛙似的,最後却只能对著刘大哥温柔的笑脸泄出那股气,泄的乾乾净净,一口气瘪的跟张纸一样,再也吹不起来。
  一天又一天,没有田振雨在街上、在四海宫、在田里神出鬼没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和通过开发案的村子一样,面目全非。
  我开始在半夜因为做了恶梦而惊醒,却脱离不了梦中最後田振雨对著我说得那句「对不起」的声音馀波,只能抱著膝盖,靠在床头傻傻的数著一夜之间忽然塞满了整个村子的外劳在马路边大吵大闹的人头等天亮。
  然後搥窗框、搥床头、搥所有我搥的到的东西,骂自己不要这麽没用,田振雨又不是我的谁,凭什麽要我这麽难过?
  可总是有那麽几天,我不知道这个村子以後会怎麽样;也总是有那麽几天,我惊醒的时候会发现枕头湿了一半。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时间并不因为田振雨的消失而自动停止,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来,月亮也还是在一堆路灯的光里面努力的发亮。
  暑假正式开始的那一天,教官依照约定,签发了销过完毕的通知单给我。
  「我想你应该很恨教官吧。」
  他很意外的,竟然没有用他出了名的那种拉的长长的腔调说话,只是依旧很怕流汗似的,用力拿著一叠卫生纸擦著下巴。
  「恨得想要杀掉的那种心情,其实,我以前也有过。」
  他笑了一下,眼睛并没有看著我。
  「那时候啊,念军校的时候,每次只要一拿到实弹射击的训练枪,我就想对著教官开枪。真的,只差一点就开枪了。」
  小小的教官室里面很阴凉,我听著大电风扇嗡嗡转著的声音,突然觉得这电风扇很通人性的,正努力想填补只有我和教官两个人的小小办公室里的巨大空洞。
  教官的声音变得很远、很长,就像外面树上的蝉,长长的、远远的唧了一声,被风吹过去,高高地送上了天边的灰色云层,换成一道雷声落回人间。
  「我常常会想,念军校的那时候,为什麽我不能开枪?」他放下卫生纸,短促的笑了一声之後,突然抬起头,正面面对著我,「我到现在还是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真丢脸,都要四十岁的人了……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可以找到答案……如果是你,一定可以……」
  雷声越来越大,隆隆的好像就落在自己身边似的,整个天空都在为十几分钟以後要落下的这阵西北雨作准备,闷热、黏腻、阴暗和潮湿。我努力在没有开灯的室内寻找教官的表情。
  「为什……」
  轰隆!隆隆隆隆……轰!咕隆隆隆……
  闪电一下子劈开了沉闷的雨灰色天空,我看见教官笑了一下,终於放松下来地摊在了他的旋转椅上,我第一次看见教官的脸上有这麽满足的、安心的笑。
  可这个笑容却不持久。
  有人慌慌张张在走廊上奔跑过来的声音和第一滴雨一起到达教官室,而那个人几乎快要崩溃的大叫声也和更加巨大的雷声一起撞进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
  「吴老师、吴老师、他、他……」
  我从没遇过这麽大的雷阵雨,也从没看过教务处主任的表情这麽惊慌,以至於他接下来说的话,对我而言,都像是西北雨中的雷声一样响亮,却断碎的无法连贯成一整个句子。
  「吴老师他、他在石化工厂的那块地上、咳咳……在那块地那边、咳、自、自……焚了……」
  真的?假的?
  我越来越不懂大人这种生物在想什麽了。
  惊吓、错愕、不敢相信、无法理解……很多很多的情绪都在医院门口,被班导的家人、医院的护士、学校赶来关心的教官和老师、记者挤出骑楼、每一滴都比我小指头还要大的雨沿著衣领倒灌下来的那一秒钟,全部的情绪也跟著雨,一起被冲个乾乾净净。
  我在雨里看著班导的妈妈发疯似的搥打著所有意图靠近她和班导的人,尖叫著、哭泣著、愤怒的……绝望的尖声喊著:「你们逼死我儿子还不够吗?还想对他做什麽?!他都已经死了!是你们逼死他的!要不是你们说要卖地、要不是你们说要办什麽自助会,他会死吗?都是你们害得!还我、把儿子还给我啊!冠廷乖、不要怕、不要怕喔……妈妈在这里……不痛不痛,不痛喔……冠廷……把眼睛张开好不好……廷廷……妈妈、妈妈现在就带你回家……不痛喔、不要哭……廷廷……」
  而那个苍老的爸爸独自站在头发花白的母亲之前,不是课本里面会描绘的非常雄伟的山、也不是电视剧里面会说的非常坚固的挡雨墙──我看著他的背影,雨不停的从我头上扭动的滑下眼睛、滑下脖子、滑到胸口……从雨里看出去的世界,都被雨融化成一片水灰色的哀伤。
  到底为什麽?
  谁能来……告诉我……为什麽……?
  我把脸埋进手里,雨打的我好痛。
  雨声哗哗……哗哗……忽然间在班导妈妈失控的尖叫声里面,我听见了好几个细小的声音,夹在雨声里很不明显,飘呼呼的一会儿在右边响起来,却又马上在左边听见它。
  『是时候了……』
  『呐、呐,是时候了……』
  『时间到了唷……』
  『……走吧、走吧,时间到了……』
  『来了……时间来了……』
  『该走了……该走了……』
  『出发吧……走吧……』
  出发什麽?要去哪里?
  我抬起头往四周一看,不过一眼,似乎被雨水冲走的、听见班导自焚了的那种恐惧感马上又弹回了身上,蛇一样的从脚底窜上来。
  是妖怪,不知不觉中快半个月看不到的妖怪们,仍然像是电视萤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样,在雨里发出淡淡灰色光的一层薄影的妖怪们,嘿嘿笑著包围了整个医院。
  『再也不要忍耐了……』
  『不用忍耐了……』
  『忍耐是没有用的……』
  『让人类,见识我们的厉害吧……』
  『出发、出发、出发……』
  ──救命!
  我喊不出来,身体僵在雨中动弹不得,就连眼睛也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著妖怪们慢慢的往医院门口的那群人中央飘去。
  风渐渐的大了起来,强硬的扫飞了雨滴,等到那群人发觉不对、轰的散开来的时候,妖怪们已经在班导母亲的头顶上结成了一团球,深的快要变成黑色的灰色光球,正慢慢的自转著。
  可四周的人都看不见似的,几个也许是班导亲属的人一边擦泪,一边伸手去扶终於平静下来的班导母亲,但他们不觉得奇怪吗?
  刚刚还绝望的像个疯子一样的班导母亲,这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完全跟上一分钟不一样,平静的、慈祥的像个正在帮小孩子洗澡没两样,她紧紧的抱住了裹在袋子里的班导,轻轻地轻轻地帮班导拨去乱发似的抚摸著袋子。
  而她头顶上那颗光球随著她的动作,一拨一大、一拨一大,在班导爸爸强迫她放手的那一秒,光球忽地炸开,剧烈的风刀从光球里面喷射出来,扫过所有人。
  「你放开我!放开我!廷廷在这里!廷廷不要怕!妈妈在这里、在这里啊……」
  「伊不是冠廷……冠廷已经在厝里等咱返去呷饭啊,你认不对人啊……」
  「嘿啊嘿啊!这风大雨大的,紧来返去啦……」
  「奇怪啊,奈熊熊风变架大啊?」
  我傻傻的看著眼前这群人,真的完全傻了,难道没有人感觉到刚刚那阵风,就是妖怪飞射出去的时候带起来的风吗?
  为什麽你们还能够这麽自然的说话?这麽自然的动作?
  没有人看得到吗?
  我不停的在心里这麽大叫,却还是动也不能动,就算在心里拼命的命令脚抬起来!手举起来!也没有用。
  田振雨、田振雨……怎麽办?我动不了,为什麽这时候你不出现?
  跟以前一样,在我害怕的时候,赶快出来啊……田振雨……
  雨依旧很大,妖怪冲出去的时候的那阵风却渐渐的小了,世界里又只剩下那一阵阵雨滴撞击在建筑物上得声音、车子刷刷的开过水洼的声音……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也许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太惊吓之下,想太多吓到自己的想像,这世界没有妖怪、班导没有自……可这个想法却不到一秒就被事实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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