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
平常来习惯的教官室这时我反而不敢踏进去了,但我没机会在外面走廊龟很久,马上就被眼尖的教官叫住,连推带拉的进了教官室。
简直就像是在抓奇怪八点档剧情里面的十大枪击要犯一样,被推到教官室最死角地方的我才偷偷甩了一下被教官捏痛了的手腕,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高度注意,还有教官连平常拿来揍人的藤条都握紧了。
反倒是学务处主任的表情还轻松一点,皱了皱他那两条没几根毛的眉毛,拍了拍他屁股旁边的沙发皮,「来来,过来坐著,不要紧张。」
「……」说得真简单,换成你,突然被一群比自己还壮、还有武器的人包围住,不紧张才怪。
我僵硬的被教官推著走了过去,屁股才刚碰到沙发椅的边边,可能是紧张过头,我短短的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看著水管、藤条、木板……所有平常隐藏在教官室内的武器一瞬间对准了我──那个、连军用皮带都拿出来了,会不会太夸张啊?
「搞什麽!就跟你们说不要太紧张了!」
「抱、主任抱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带头拿出军用皮带的主任教官摸著头傻笑了一下,我看著他手忙脚乱把皮代收回去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站在教官室阴暗的办公室内,而是站在电视机的透明萤光幕外面,很不现实,而且搞笑毙了。
「嗯哼。」学务处主任很自然的先喝了一口茶──可我看见他的手在抖──和对面的警察做了很久很久的眼神沟通以後,才放下茶杯,嘴角抽筋地看著我,「同学,我想,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我就,直接问你了,你……前天晚上,人在哪里呢?」
前天晚上,我人在哪里?本来做好被问到昨天下午忽然旷课,是跑去哪里的所有心理准备一下子都用不上了,我傻傻的眨了眨眼,直直看住学务处主任的眼睛,确认我没有听错问题。
「是没听见主任在问话吗!还发什麽呆!」
「不要插嘴。」
「啊,是、对不起,学长。」
「为什麽要问我这个?」
学务处主任听不出来是咳咳还是呵呵的笑了,把鼻子上那副金色的细边眼镜拿下来,擦了又擦。
对面的警察不知道什麽时候,拿出了一本长得很像悔过书的直条纹本子和录音机,开始涂涂写写。
「呵呵、嗯,不要想那麽多,交代清楚你前天晚上去了哪里就好了。我想,你应该是一放学就马上乖乖回家了吧?」
正在写直条纹本子的警察马上瞪了主任一眼,「黄主任。」
被瞪的人汗流的更凶了。
「呃、呃,是、抱歉,抱歉。同学,麻烦你快说清楚,你前天晚上有没有到家以後又出门……」
像约好的,我的腰被学务处主任轻轻的碰了碰,而某个站在我背後的教官轻轻推了我的肩膀──我看不懂他们脸上,那种打结在一起,扭成可怕样子的眼睛眉毛鼻子和眼睛,究竟想叫我说些什麽,只好直直的看著警察手中那本直条纹本子,一句话也不说。
「小朋友,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来搜集一些证据而已,不会对你不利。」
「……」主教你不要再歪你的嘴巴了,那样看起来很像中风。
「嗯?是怎麽了吗?怎麽都不说话?」
「……」学务处主任先生,你可以不要再扭你的眉毛了吗?它都已经没剩几根了。
「唔,你真的不用太紧张,你现在说的话,以後要是上了法院,还会有辩护律师帮你……」
「法院?!」
学务处主任的声音变了一个高度都不只,那副金边眼镜大概都要被他擦断了,急急的开口:「不是说不必闹这麽大吗?刚刚你们不是保证说不会让这件事闹上法院不是吗?」
拿直条纹本子的警察变脸了,很不客气的看著主任,「我没有做过这种不可能的承诺。希望您能谅解,一般情况下在侦讯学生时,有校方相关人士在一旁陪同,确实可以带给学生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如果您还想继续干扰侦讯过程,那麽我就不得不请您先行回避。」
他的说话对象不只包括学务处主任,还抬起头来,每个教官的眼睛都看上几秒,然後才嘴角带著笑容,转回来看我。
「同学,很抱歉这麽突然得来找你问些问题,不过这是很必要的一个程序,希望你可以好好的配合我们。那麽,为了不必要的干扰,请这两位教官留下,其他教官和老师、主任们暂时回避。我们尽快做完笔录以後,尽快让同学回去上课。」
警察要留下来的是两个外校教官,这让其他教官们非常生气,我看的出来,可是没多久,在警察「请不要妨碍公务」的说话声中,他们一个个的走了出去。
好厉害。我有些崇拜的看著拿著直条纹本子的警察先生,忽然很想问他可以这麽平静的不花力气就把教官赶出去的秘诀在哪里。
「好了,该办正事了。」
警察显然对安静下来的教官室感到很满意,他拍了拍本子,很帅气的一转笔,两只眼睛突然盯上了我的眼睛,不是蛇盯青蛙那样的感觉,反而更像是老鹰盯蛇的感觉,很认真的、充满了气势在说「别想骗我」的眼神。
「麻烦你仔细的回想你前天晚上,大约六点半左右,从学校返家以後的行踪,然後仔细的告诉我们。」
「……我可以问……」我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忍了好久,才终於忍住想要从那种眼光底下逃跑的冲动,「……到底为什麽……要来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很害怕,应该是我又做错什麽事了吧?不然警察为什麽要来学校,还从那麽多学生里面,只找了我一个来问话?
那麽多人的那麽多个前天,为什麽只有我一个被特别挑出来问?
难道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吼了老爸的关系吗?
怎麽可能。可是,也许有可能……我咬住牙齿,发抖的看向警察。
他们互看了对方一眼,好像达成了什麽共识,直条纹本子警察先在本子上刷刷写了些什麽以後,才又抬头,用那种老鹰的眼神,笑笑的看著我。
「是这样的。事关重大,嗯,我们也不愿意来怀疑像你这样还在学的学生,但事情却不寻常的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你和这起谋杀事件,有部份牵扯。」直条纹本子警察还在笑,只有他的脸皮在动的那种笑,冷冷的把人从头刮到尾,一块肉丝都要翻出证据来的那种笑,「事实上,在前天晚上,大约七点左右,在公墓旁边的尾沟路一段2号铁皮屋内,发生了一起杀人分尸命案。」
杀、杀人什麽命案?!我只不过呆了一秒,为什麽就连警察所说的那些话、那些句子,都没办法好好的认出来到底是什麽意思?
「什、什麽、意啊、意……思?」
而且,那和我,有什麽,关系?我们家的、亲戚、几乎不算上、朋友、的人,也都、不住在、那里,如果是、管家婆的、朋友,那我就、不知道了……白白的脑袋里面只剩下这些僵硬的乱七八糟的句子,我没有力气去阻挡直条纹本子警察研究我表情的行动,只能不断的想著这些没办法完整说出口的,断裂成粉末的句子,直到警察将更重的一句话,像一阵风吹走所有渣末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为止。
警察说:「据通报,以及设在公墓管理区附近的摄影机显示,在那天晚上的六点半到八点半这段可能致死时间,只有你,一个人,出现在那附近。」
「不是我!」
几乎是本能的我尖叫著否认了,但尖叫的同时,和「杀人分尸命案」几个字的意义一起浮现在脑袋里的,却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群可以称为妖怪的东西。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因为那些东西而变得很难看。拿直条纹本子的警察马上露出很可怕的微笑,上半身横过桌子,微微的朝我压过来。
「是想起,什麽事情了吗?」
我拼命摇头,这辈子没这麽用力摇过头,但是越摇头,那天晚上的印象就越明显,明显到我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因为我摔下水沟,撞到头所以做出来的梦。
──撞到头,所以做出来的梦!
「想到什麽就说,没有关系的。你是个好孩子,把事情慢慢地说,说完整一点,办得到吗?」
那我可以说,那天晚上,我可能看到了一群妖怪,抬著一个看起来很像是人的身体的东西,从我面前游行过去吗?
想到这,想到连我自己都不可能说服我自己的这些东西,我继续摇头。
什麽话都讲不出来。
──这世界是不可能有妖怪存在的!
我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慢慢的缩倒在沙发角落发抖,低著头拼命的摇,直到拿直条纹本子的警察塞给了我一叠照片。
「真没办法,」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好好看著!这是翻拍出来的现场照片!仔细看完它,然後把所有你想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那叠照片是不是真的翻拍现场的照片,我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眼睛刚瞄到第一张散落在草丛里的断手照片时,我马上吐了出来。
把所有我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然後,我歇斯底里的尖叫了好一阵子,被守在外面的教官冲进来,甩了两巴掌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之後才有办法慢慢的,说出那天晚上,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後的一切。
我看著拿直条纹本子的警察的眼睛,觉得要是自己不盯著那双眼睛看,大概马上就崩溃了吧。
我告诉他们我什麽都不知道,那天从家里跑出来以後,不小心在尾沟路那里摔到已经废弃的田沟里面,撞到了脑袋,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可怕的,非常真实的梦,有关於一群妖怪,杀了一个人的梦。
最後,听说是四海宫的庙公,田振雨送我回家的。
拿直条纹本子的警察在我断断续续说著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直视著我,听完以後他和同事对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吐了一口气,砰的把本子盖起来。
「你确定你说的都是事实?」
他脸上的表情摆明了就是怀疑我说谎,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管他们想什麽了。
好可怕。
越想、越说,那些可怕的妖怪、臭死人的腥味,就越明显。
我低下头,慢慢的摇头。
「是吗……」警察摸了摸下巴,突然对一直站在旁边待命的辅导老师说:「麻烦你带这位同学去後面休息一下。或者,麻烦校医过来一趟。谢谢了。另外,负责辅导这位同学的教官是那一位?班级导师呢?」
当警察不再老鹰盯蛇似的看著我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轻飘飘的了。
我轻飘飘的看著脸色突然很慈祥的警察,轻飘飘的被两个男教官从沙发上抓了起来,轻飘飘的跟在辅导老师後面走出去;恰好擦过迎面走来的那位一直负责我奖惩事宜的教官。而在教官室的影子如同上一个转角,被我抛在脑後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一些声音,是那位教官总是拉的长长的声音。
他在说……在说什麽呢……
「他喔──那天喔──正好被我记了一支大过……所以啊,人呐──永远也不知道……」
永远也不知道,什麽呢?
剩下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一瞬间脚软了一下之後,马上晕过去的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
西北雨直直落(八)
「喂,干麽不下去吃饭?」
「吃不下。」
「是喔……」
窸窸窣窣的声音,床垫忽然歪了一边,管家婆坐了下来,靠著我的脚。
「喂。」
「……」
她叹了一口气,「不要躲了啦,爸妈都已经听管区说了,没有生气。」
她扒了扒被子,没扯掉;我钻了一下,把被子拉的更紧了。
「真的。你是在怕什麽啊?」
管家婆整个上半身都压了下来,沉沉的、闷闷的,沈重的感觉。
「不要担心啦。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是你……」
「闭嘴。」
她的声音高了一些,狠狠的隔著被子打了我一下,「笨蛋!」
那一下打的不是很重,可刚好打在伤口上,我哼了一声,又把自己往被子里钻的更深了。
她听出来了。
「喂喂,到底是怎样啊……啊啊!你的腰、怎麽会伤成这样?!」
我推开她的手,又拉起被子。
紧紧的,把自己卷成一团。
「没事啦。」
「最好是没事啦!」
「你闭嘴好不好!」
「不可能!伤成这样有没有去给医生打破伤风?还自己乱包!你想死啊!」
我差点被管家婆扯被子的蛮力带动著在床上滚一圈,但无论是半圈还是一圈,大势都已「去了了」,只好压著腰上面被足足有我半身高的鸟妖怪爪子抓出来的伤,靠著床头坐起来。
嘶嘶吸气、喘了好久,才能去看管家婆的表情。
她竟然快要哭出来了,我没被突然出现在我回家路上的妖怪吓到,反而是被相隔了十五年,又见到她喷泪的样子给吓到了。
真难得。
「喂,我没事啦……」停了三秒,我看向没关好的门缝里漏进来的走廊灯,「不要跟爸妈讲。」
她用力的、用力的瘪住嘴,很不服气的样子,「为什麽?你都被打成这样子了,为什麽还不能讲?」
因为讲了也没用啊……这不是人类拿刀子砍出来的伤口,找不到凶手可以报复的。
我伸出手,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次当爸妈半夜出门帮人家做佣工,管家婆却刚好做恶梦哭著醒过来的时候那样,紧紧的握住了她的两只手。
「没事啦,真的。」
只要不说出来,就没事了。
那个鸟妖怪是这麽说得。
我握著管家婆的手,想起了那时候突然从树上飞下来,直直用爪子朝走在我前面的同学头上抓去的鸟妖怪,一边从眼睛里面喷出血红色的眼泪,一边嘎嘎的尖叫著:『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抓不到他?为什麽?杀死你!杀不死!为什麽?』
那个声音很凄厉,很悲伤,但配上那只鸟妖怪不管怎麽拍翅膀、伸爪子去勾抓刺踢,居然都只像一阵风吹过去那个同学身边的模样,就变得很可笑了。
它疯狂的、认真的持续著各种各样的攻击,直到最後,用尽力气的奋力一击,终於让我前面那个同学的脸颊擦出了一条小小,直径还不到一元硬币那麽大的伤口,卫生纸压个几秒钟就不再流血的伤口。
我忍不住就笑了,只不过一声,却马上被鸟妖怪发现;现在回想起来,那双喷著血的眼睛、烂的几乎快没羽毛的翅膀,还有那个粗嘎声音,都很可怕。
『你看得见我吗?看得见吗?看得见!看得见!那我要杀了你!去告诉别人呀!去告诉别人你看得见我呀!告诉别的人类就可以了,就可以杀掉人类了!我先杀掉你!杀掉你啊啊──!』
後来,那只鸟妖怪只来的及抓了我一下,羽毛就完全掉没了,光秃秃的只剩下过年时被热水烫光毛的鸡一样,趴在地上再也跳不起来,哭泣似的尖叫著,一拐一摔的跟著我直到家门口附近:『说出来呀!说出来呀!人类,你去告诉别人呀!说出来了,我就可以杀掉人类了!为什麽不说?』
为什麽要说?先不说到底讲出来以後它有没有办法杀死人,光是别人会不会信就是一个问题了。不然,我傻傻站在那里,挨鸟妖怪一抓是为了什麽?
我静静的看著管家婆的脸,拍了拍她的手。
「没事啦,真的没事。热水器切掉了吗?我想……先洗澡。」
可是擦药我要自己来。
伤口持续的痛著,比以前被人压在地上打的伤口都要来的痛。
我赶走管家婆,慢吞吞的拿了衣服,缓慢地走出房间。
可是当一个人想避开什麽人、什麽事情、什麽东西的时候,却反而会跟那些想避开的事物特别的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