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低下头,很近很近地靠近了我的脸,近得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咧出牙的嘴中有气在流动。
饱满的新鲜水的气味,掩盖掉那一点点的肉食性动物嘴巴里一定会有的臭味。
蛇脸越靠越近,蛇牙轻轻地在我脸上擦了擦,我的恐惧感也跟著蛇牙的摩擦越擦越高,抽筋的疼痛感却奇怪地越被摩擦越感觉不出来,好像身体的反应已经脱离了我能控制的范围,僵硬地、困顿地摊在地上,任大蛇的蛇牙和舌头一点一戳地碰触著我的脸,最後,大蛇终於玩腻了这个连动都动不了的猎物,很无趣似的哼了一声,张大嘴,我紧紧闭上眼睛──
『嗝~』
「呃!……」
『嗤嗤,吓到了吧、吓到了吧?嘶──不然你以为我要干麽?』
大蛇笑了好久,整个蛇身夸张地前後摆动,非常、非常人性化的用蛇尾在眼睛周围擦了擦,然後温和地拱著我坐了起来。
『好啦,乖,我开玩笑的。难得来一趟,好好享受一下再走吧。过了今天,要再聚会可不容易了。』
它快乐的晃著尾巴,突然就从不远处勾了一瓶酒回来,撬开了泥封,头一歪,咬住了瓶口,高高仰起。
没对准蛇喉咙的酒从它口边滑了出来,混著超浓的果子香味,一起滴过它的身体,在接续著白光照亮天边的柔软月光照射下,本来就闪闪发光的黑色身体像被镀上一层漂亮的花岗岩色彩,吸引了不只我的眼光,还有许多原先在四周晃动的其他影子也移了过来。
『喂喂!阿六你就这样把酒拿走,对不对啊!』
『酒就是要拿来喝的,不然还摆著当供品啊。』
『就你会讲。』
影子靠了过来,奇异地,在光照下渐渐变化出具体的形象──狗和猫、青蛙、老鼠、山羊、鱼、鸡、蜥蜴……还有非常多奇形怪状,我根本看不出来是什麽东西的妖怪聚在眼镜蛇的旁边,拿著酒和食物,吵吵闹闹地推挤著身边的妖怪,忽然爆出一阵欢呼声或口哨声,然後静下来吞咽咀嚼著食物一会之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吵闹。
我呆坐在大蛇盘卷住的白石上,没办法让自己不发抖地冷静看著眼前的这一切。
非常不真实的一切。
像做梦一样的一切。
忽然刚才对著眼镜蛇说话的醉醺醺老鼠捧著手里的大酒壶,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喂,阿六,有人类的味道。』
我差点从石头上摔了下去。大蛇立刻懒洋洋地扫过了白石,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地在我周围虚绕一圈。
『对啊,有人类呢。你想怎样?』
老鼠嘿嘿笑了起来,鼻子抽动得更加厉害了。
『不怎麽样啊,你不觉得这种宴会,加一道盐烤人类挺不错的不是?』
「不……」
眼镜蛇忽地低下头,巨大的眼直直瞪著我,瞪到我没了声音以後,才慢吞吞地又抬起头,用力把那只说话的老鼠撞得四脚朝天。
『你馊水吃到鼻子也馊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人是谁。』
大蛇又扭了两下,四周哄笑好久,老鼠才摸摸鼻子,顺直自己的胡子以後,嘿嘿笑出声:『开玩笑嘛,这麽凶干麽。不过说回来,盐烤人类是真的不错吃呐。以前像这种大场面,至少都要来上两盘的。尤其是那种差不多十岁的小孩子……呜,想到就流口水……』
『嗤!仅管做梦吧你。还当自己活在以前那种时候啊。人类。嘶,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蛇又懒懒地摆了两下尾,捞过酒瓶,我以为他要像刚刚一样,直接用灌的方式喝酒,但它咬住酒瓶才刚仰起头,却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停了一下,又放下瓶子,看了我一眼。
『嘶。』
那一眼,我吓了一跳,直觉得它在笑,却没搞懂它在笑什麽,但也只是一瞬间,大蛇忽然松开了白石,把自己身体远远的拉长了停在半空中好久,正对著我,如同它刚刚把自己伸长到半空中一样莫名其妙的,直直对著我撞过来!
「田振雨──!」
我惨叫一声,抱住头、滚下白石的速度却快不过大蛇撞过来的速度,比零点一秒还要短的时间内,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却没滚下白石,还被某个东西给拉住了肩膀。
随後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大笑声不断响起来。
「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太有趣了,小朋友……阿田、呵呵、阿田一定、哈哈,靠……阿田听到一定、哈哈哈哈、爽死他哈哈哈哈……」
大笑声一直在耳朵旁边不断轰炸;明明被撞到的地方就是肩膀,为什麽我觉得反而是灵魂被撞飞出去,迷路了找不回来?
「……刘大哥?」
──那个总是坐在代书事务所里面,一边泡茶一边和村子里的老人家聊天聊得很快乐的那个刘大哥?
忙著笑的「人」也正忙著捏住嘴巴,很不成功地控制笑声不要太夸张,而那双细长的眼睛百忙之中还不忘对我眨眨,却眨出了一堆看起来更诡异的笑意来……
「对,是我。噗哈哈哈……啊抱歉抱歉,没办法,看到你被阿田老是护条条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你一下……」
「……为、呃、为……为什麽……你……你……蛇……蛇……」
「嗯?阿田没跟你说吗?在这里的,都不是『人』喔……当然,我不是。」
终於,笑够了的那个「人」搥搥自己肚子,一手扣住我的肩膀压向他,一边拿起酒瓶大大地灌了半瓶下去以後,满意地打了个响嗝,摇摇我。
「啊,还是这样子喝酒才舒服……嗯?怎麽看起来更傻了?」
──田振雨……我想回家。真的……田振雨……
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扒开那个「人」扣住我肩膀的手,虽然两条腿抖得快从身体上掉下去了,还是死命撑著跳下白石。
我一定得逃走,我绝望地想著,不然我一定会死……那只老鼠,老鼠说的菜……
「喂喂……有这麽可怕吗?」
那个「人」却根本不费任何力气,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领,细细的眼睛慢慢地眨著,「你什麽都不知道吧……小朋友。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生存之道,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想回家……呜呜,田振雨……
我疯狂地摇头,看著那张紧紧贴过来的,熟悉的脸,忽然很绝望地想到了村子里其他人的脸……
那个「人」嗤嗤地哼笑了起来,「如果不这样,大家根本活不下去……算了,今天这种开心的日子不可以说这种讨厌的话。会招来诅咒的哈。」
他一把拉起我,按回白石上,从旁边已经醉到开始打猫拳的橘色斑点猫掌里抢过一瓶酒,塞到我手上,然後一脚远远地踩著那只愤怒的醉猫脸,一边懒洋洋地哼哼著,完全不把醉猫自由式游泳似的、摆动著要揍他的两只猫掌当一回事。
「婚礼啊、婚礼是好事呐……十几年没举行过婚礼了呐……」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这种乱七八糟的恐惧感。
我紧紧扣著那瓶被塞到手里的酒,疲累地不得了。
──回家、回家、我想要回家……
西北雨直直落(十五)
(只有修过一点点,看过15的人可以略过唷^^)
「小鬼,你有没有遇过那种,一定要放弃、非放弃不可的时候?吃的、喝的、用的、时间、力气、小命……希望……遇过没有?」
「……」
「嗤。」他低低的哼笑两声,忽然翻躺到白石上,两手舒舒服服地枕在脑袋後面,满脸的醉意,「我啊,讨厌死人类了。每次看到人类就忍不住想吃了他们。」
──所以你每次在事务所里面泡茶的时候,笑得那麽开心是因为在想要怎麽吃掉那些人吗?!
我往旁边一弹,屁股狠狠挪离了他身边至少一公尺远,却因为听到他接下来的话而硬生生停下来。
「你要是现在离开我旁边,真的会死喔。清蒸、红烧,太麻烦了,大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手扯下来、眼珠子挖出来、年轻人的肝脏大概会很美味吧,油腻腻、嫩嫩的,连皮带骨、大口大口吃下去……嗯?」
从刚才到现在,我没听过他的笑声有停止过一秒钟,现在也还是一样哼哼地、懒洋洋地笑。
「你真的应该要好好感谢阿田。要不是他,你、你们这个村庄,早就不在了……你知道吗,阿田那时候是真的有想过要毁了你们这个村庄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弱得听不见,「人类,到底有什麽好的?自私、骄傲、又愚蠢得要死、只看得见自己,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浪费、不要脸、锱铢必较、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人类的、爱报仇……阿田的孩子,就是死在人类的手上──他等了一百多年,才等到的、唯一的一个孩子。」
「你胡说!」
我不知道我这一声,是为什麽喊的;为了他用人类的外表,说人的坏话,还是为了他说田振雨的坏话……说田振雨有小孩……一百多年……
──田振雨不可能是妖怪!
他却不回应我,只突然半撑起身体,扯住我的手臂,急切地指向银湖中央:「看!婚礼开始了。」
婚礼──妖怪的婚礼──有妖怪站在小路那端高高地吼叫了一大段我听不懂的旋律,有些苍凉和悲伤的旋律,我眼角瞄见了那个「人」的表情跟著旋律,慢慢变得平静,不再是刚刚那种让我很不安的微笑,他看著银湖中央旋起的波纹,轻轻地说:
「婚礼……父亲们原本不打算帮哥哥办的。瞧,新娘子该进来了。」
可是他看得方向,跟妖怪新娘进来的方向,完全相反。
月光撒下来,照在小路上,我们背後那群妖怪的吵闹声这时听起来,竟然此起彼落的像是一首歌,有许多歌者、许多旋律、许多声部,从这里、从那里、从整个银湖旁的小盆地的所有角落,汇聚成一首巨大的歌,有些缓且悠平的调子,猫、狗、蟋蟀、蚯蚓、壁虎、青蛙、夜蝉、蛇、牛、羊、鸡、老鼠……我忍不住听得入迷了,那些平常只会觉得是噪音的杂乱声音,在这首曲子里却像是和曲调完美融合的歌词,我听不懂,却觉得很美好。
「这是进场歌,祝福婚礼进行顺利、各族间无论有什麽冤仇,都必须在这里息止争端。这里,是神圣的地方、神圣的场合、神圣的……」
他没说下去,只是勾起了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
「……」
那个笑容……我默默地收回视线,转去看那些虽然醉醺醺、连躺都躺不好,却能在嘴巴开开闭闭的时候,凑成漂亮歌曲的那些妖怪们。
──我不知道它们跟人类比起来,到底有什麽不一样……都是会带来伤害的存在。
我固执地下了这个判断。
──所以不可以觉得这首歌好听。
──所以田振雨不是妖……
我捂住耳朵,正想把脑袋埋进弯起的膝盖里时,忽然有道风吹了过来,掠过小盆地的所有角落,妖怪们的歌声在风的吹动中慢慢地降低了音量,七零八落地脱掉了漂亮的外衣,酒气、吵闹的声响像是从梦境中找到回家的路,又开始在小盆地中嚣张了起来。
但没多久,歌声的尾巴被一阵很脆、很亮、很高昂地鸟叫声叼了起来,穿透了小路那端的长草丛,随著风落到了每个人的头上。
「新娘子来了。」
新娘子……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数不清的鸟从长草丛里腾飞起来,我张大嘴巴,傻傻地看著忽然满天落下的各种各样、大小不同、颜色乱七八糟的羽毛雨,这是什麽情形?
「嗤。仔细看那边,你家阿田站著的地方。」
那个「人」动作很快地扳过我的头,怕我看不见田振雨似的,手伸得很长,笔直指向小路那端那个比宪兵站得更挺直高大的人影。
──田振雨!
「不要乱动。」他不耐烦地捏住我肩膀,阻止了我意图跳下白石奔过去的动作,「仔细看,阿田要打开湖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直直盯著田振雨不放!
脖子、肩膀、整个上半身被捏住的地方再次蔓延开疼痛感,我直直盯著田振雨的背影,脑子里面各种想法疯狂地转来转去,转成了眼泪挡住视线,我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拚命眨掉那些害我看不到田振雨的讨厌液体,直直的、直直的,一边在心里重复叫著田振雨的名字,看著他。
所有的这一切、就算屁股下面的白石触感、耳朵所听见的各种声音、身体的疼痛,全部都这麽真实,我却还是只觉得只有站那远处,迎接一只泛著翠亮黑色的巨大黑鸟,落在他高举起的单只手上的田振雨才是最真实的。
黑鸟很大,翅膀张开来,至少有我两只手平张开来那麽长,它慢慢地落了下来,停在田振雨的手上,收拢翅膀以後的身体看起来很纤细可爱,但我怎麽看它停在田振雨手上就怎麽碍眼,复杂的心情作祟下,莫名地也觉得那只黑鸟实在很眼熟。
而後田振雨转过身,沿著小盆地边缘另一条路走了过来,所到之处人人让道,我看见黑鸟用它长而尖的嘴蹭了田振雨的脖子一下,对黑鸟本来就稀薄的好感瞬间就消失个乾乾净净。
──田振雨!
「嗤。阿田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表情,爽都爽死他。」那个「人」拍了一下我的头,「放心吧,阿田什麽都不会做的。」
「我才、喂、他……你……你少乱说!」
我还想反驳下去,田振雨却已经走到了湖边,那个「人」也立刻捂住我的嘴巴。
真正的婚礼,现在才开始。
等田振雨一在湖边站定,本来就波纹不断的银湖忽然间高高地卷了浪起来,水花不断被卷到半空中又落下,倾泻成一道瀑布一样的水幕。
「瞧,我哥哥该出来迎接他的新娘了。」
──我才没有期待会看到什麽东西!
可是这样的念头才刚闪过,天上夜云遮住月光、一瞬间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巧合吓得我心脏一停,差点又要叫出田振雨的名字,幸好那个「人」的手还没放开我,我呆了一阵子,才发现整个小盆地的妖怪都没什麽惊慌的样子,该喝酒的喝酒、该吵闹的吵闹,没有妖怪像我一样呆呆傻傻地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夜云一直不肯让开让月光照下来,我在黑暗中等了好一阵子,心脏越跳越快,手汗不停地让捏得紧紧的手指滑开掌心──我不喜欢这样……
我闭上眼,咬紧牙齿,突然有个笑声在耳朵边炸开,我一惊,急急忙忙张开眼睛去看是发生什麽事了,没想到眼睛一打开,看到的却是漂浮在整个小盆地所有角落的光团。
引著我跑到这个地方的奇怪光团!飘在所有黑暗的地方,把黑暗的嚣张气势砍掉一半,照得所有妖怪的脸莫名其妙的都不恐怖了。而那些飘到了银湖中水幕四周的光团更是把那里照射得耀眼极了──像是把全天下的光都集合到了水幕那里,把水变成巨大的、闪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漂亮钻石。
光团一点点地飘动,顺著风从盆地这头飘到那头,我忍不住伸出手捞了一下,一团光团、小小的昆虫触感……散发出这麽漂亮光芒的,居然只是只小小的萤火虫。
我呆了呆,举起手贴近鼻子,刚想仔细看,手中的萤火虫却很快张开翅膀,带著它小小的光团往银湖中央飞去。
钻石、水幕上每一滴飞溅出来的水都被光团照成一颗星星,本来只是小小的、被风一吹才飞散出来的小水滴,不知道什麽时候水滴变得和手指头一样大,越喷越远,最後被个人从中破开──是人!
我惊叫一声,那天傍晚的印象一下子从脑袋里面跳了出来。
烧起来的大夕阳、褐色的人影,水从旁边流过去,温暖的光线里面有人在跳舞。
长发在空中转圈的时候,垂地的袖子也在追逐著长发划出的圆圈,那个人从水幕中破开水,走了出来,一样的褐色衣服、一样的动作,他伸出手对著田振雨站的方向,慢慢地跳起了舞。